“皇上应当留意武备。祖宗以武功定天下,如今承平日久,武备日弛,不可不及早讲求。”神宗听到,只是一连地称“是”。居正把自己整饬武备、抵御外侮的主张,完全提出。
还有一次关于居正进讲的事实,在万历四年二月二十九日。这一年神宗十四岁。神宗早些时在习字的时候,进讲官写好太祖底《大宝箴》作为影格,居正看见便说:“这一篇文章和君德治道,都很关切。皇上不仅是摹写,还要能背诵;不仅是背诵,还要能讲解。”
随后居正进《大宝箴注解》一篇。二十九日神宗在文华殿,召居正到御座面前,自己站起来,高高地举起《大宝箴》交给居正。居正站着,神宗把全文高声背诵一遍。背诵以后,居正再行讲解,关于《大宝箴》引用的故事,神宗全明白。最后讲到“纵心乎湛然之域”一句:“这不过说人应当虚心处事,”神宗说。
居正拱起两手称贺说:“正是虚心两字,可以解释这一条的意义。人心所以不虚的原故,全是因为私意底混杂。水是最清的,混了泥沙以后,水便不清;镜是最明的,蒙上灰尘以后,镜便不明。皇上只要涵养此心,除去私欲,和明镜、止水一样,自然好恶刑赏,无不公平,万事都办好了。”(奏疏十一《送起居馆讲大宝箴记事》)
居正对于神宗,正和一位尊严的小学教师一样,利用一切的机会,要把自己底学生,领上理想的境界。他看到小学生正在一步步地跟着自己迈进,心里感觉到无限的喜悦。然而他忘去学生只是一个人,是人便有人底无限的光精,同样也有人底必然的缺陷。何况神宗是世宗底孙子,穆宗和李太后底儿子,在他底血管里,正动荡着倨傲,颓废,和那委曲迁就,伺机图逞的血液!
神宗在讲官们底教导中,逐日成长了,但是小学教师底眼光里,只看到一个驯伏听话的学生。一次神宗朗诵论语的时候,失于检点地竟把“色勃如也”读作“色背如也”。在旁站着的居正厉声说:“应当读作‘勃’字。”这一下神宗真有些“勃如”,但是居正没有看到。
性质倔强的人,遇到压迫的时候,常会感到非常的烦闷,成人如此,小孩子也如此。有时小孩子受到父母和师长底压迫以后,便对弟妹发作一番;再不然,看到小狗、小猫,也得踢一脚,这是方向的移转,发作还是发作。神宗对于居正,真是恭敬到万分,慈圣太后要他这样,他能不恭敬吗?还有司礼监冯保呢!这是管理宫内一切事务的人,慈圣太后都听他底话,自己更得听话了,神宗称他“大伴”,连名字都不便提,正和只称居正为“先生”一样。小小的心灵,对于“大伴”已是非常地悚敬,何况在文华殿的时候,连“大伴”也肃然地站在那里,自己能不用心听话吗?居正讲到国家大事,“大伴”又那样耳提面命地道:“‘先生’是先帝托孤的忠臣,‘先生’说的话,皇上要得仔细听啊!”于是居正面上,又蒙上一重特有的庄严,神宗驯服得和小羊一样。
但是神宗常时感到异常的烦闷。十岁的时候,慈庆宫后房毁了,御史胡涍请放归后宫宫人,内称“唐高不君,则天为虐”。神宗大怒,要他明白回奏,经过居正再三解释,胡涍还得到斥逐为民,永不叙用的处分。十二岁的时候,内监张进醉酒放肆,言官交章弹劾,神宗勃然大怒,认为言臣干涉宫内琐事,完全是欺蔑皇上。(书牍六《与南台长》)十四岁的时候,看到奏疏中提到江洋大盗“缚王劫印”一句,神宗震怒非常,认为抚按处罚太轻。居正说:“盖主上恒以冲年,恶人之欺己,故以失事为可道,而以隐匿为深罪也。”(书牍八《答操江王少方》)居正看到神宗因为自己年幼,常时痛恨诸人之相欺,但是居正没有豫料到这和万历十年以后,神宗痛恨居正,是有同样的心理根据。
经过隆庆六年的政变,居正所得的是国家的重任,同时他还得应付慈圣太后、冯保和神宗,——这三位不能轻易应付的主人。
第八章 初步的建设(上)
隆庆六年六月以后,政权落到居正手中了。他底志愿,是把整个的生命贡献给国家。他还记得在五年冬天,正在内阁中的斗争,愈演愈烈,自己底政治生活,岌岌不保的时候,他曾经有过两句偈语:愿以深心奉尘刹,不于自身求利益。
他对于政治的认识,是只有把握,没有放弃;只有前进,没有后退;只有牺牲,没有畏缩。现在是他底时代了。万历元年,他曾讲到这时的心理状态:去年、当主少国疑之时,以藐然之躯,横当天下之变,比时唯知办此深心,不复计身为己有。(书牍五《答李中溪有道尊师》)
他认定嘉靖年间的废弛,和隆庆年间的混乱,一切的症结只是纪纲不振。所以他入手的方略便是整饬纪纲。明代掌握政权者底武器是京察,京察底大权在手,便可以澄清吏治,整肃官常。就在隆庆六年七月间,居正奏请举行京察,五品以下的由吏部、都察院会同考察,四品以上的责令自陈。京察终了,十六日神宗下诏戒谕群臣,这是居正底手笔:朕以幼冲,获嗣丕基,夙夜兢兢,若临渊谷,所赖文武群臣,同心毕力,弼予寡昧,共底升平。乃自近岁以来,士习浇漓,官方勅保昕恶迹晌袢≈剑纳颗筚保良放胖酰铣闪宋抻茫讲髫憬菸胁拧0窈嵘鞒鸾淮恚焓钩⑼V轿顺汲瓯ㄖ剩奈钢劣诓徽瘢痪诺潞斡啥淌隆k蕹醭写笸常钪虮自矗接笫萝铣靡岳宸兆牵盍儆仁迹庠蠓今澇蚣坝谥ダ迹芡志躔椒铮怯萌テ涮酰∈窘涑停嘟郧婉嬖胫肌!妒椤凡辉坪酰俊拔奁薜常醯赖吹矗薜澄奁醯榔狡健!彪薹郊斡氤济瘢峁榛始罚畛家嘁送翠账薰福蚕逋醯乐伞W越褚院螅渖芯啄诵模」酥埃慊乘揭载枭希愠致灰匝唬阋腊L涊以随时,毋噂沓翕訾以乱政。任辅粥者当协恭和衷,毋昵比于淫朋,以塞公正之路。典铨衡者当虚心鉴物,毋任情于好恶,以开邪枉之门。有官守者,或内或外,各宜分猷念以济艰难。有言责者,公是公非,各宜奋谠直以资听纳。大臣当崇养德望,有正色立朝之风;小臣当砥砺廉隅,有退食自公之节。庶几朝清政肃,道泰时康,用臻师师济济之休,归于荡荡平平之域;尔等亦皆垂功名于竹帛,绵禄荫于子孙,顾不美钦?若或沈溺故常,坚守旧辙,以朝廷为必可背,以法纪为必可干,则我祖宗宪典甚严,朕不敢赦。百尔有位,宜悉朕怀,钦哉故谕!(见奏疏二《戒谕群臣疏》)
在举行察典的当中,居正对于“以言干政”的人,确实去了几个,他自己也说“芝兰当路,不得不锄”。但是在执行的时候,居正自有相当的分寸,所以在慰留张佳胤的书中,引用韩愈“蔡人即吾人”一句;后来《与南台长书》(书牍六)又言“或曰,‘某为新郑(高拱)之党,不宜留之。’或日,‘某为新郑所进,不宜用之。’纷纷借借,日引月长,甚无谓也!”他在当时,曾把自已底主张和杨博说起;后来又和李渐庵说:天生一世之才,自足一世之用,顾铨衡者,每杂之以私意,持之以偏见,遂致品流混杂,措置违宜,乃委咎云“乏才”,误矣!仆之浅薄,虽不足以与知人,然一念为国之公,实无所作。故自当事以来,谆谆以此意告于铨曹,无问是谁亲故乡党,无计从来所作管过,但能办国家事、有礼于君者,即举而录之。用三驱以显比,悬一镜以虚照,故一时群才,咸有帝臣之愿。今部署已定,以后仍当综核名实,一一而吹之。第恐人乐混同,必有以为刻核者。然非是无以考成绩而亮天工也。(书牍五《答冏卿李渐庵论用人才》)
居正进用人才,要求“能办国家事,有礼于君者”,这是为的国家,但是何尝不是为的士大夫。但是从那一群不能办事、履进履退、坐食养望的人看来,便是刚很刻核。直到万历四年,居正已经当国五年,大众还不能体谅,居正曾说:仆一念为国家,为士大夫之心,自省脱诚专一,其作用处,或有不合于流俗者,要之欲成吾为国家为士大夫之心耳。仆尝有言,“使吾为刽子手,吾亦不离法场而证菩提。”又一偈云,“高冈虎方怒,深林蟒正嗅,世无迷路客,终是不伤人。”丈深于佛学者,岂不知此机乎?(书牍八《答奉常陆五台论治体用刚》)
尽管隆庆六年的士大夫不能体谅,万历四年的士大夫不能体谅,甚至永远不能体谅,但是居正抱定决心,为国家担负这一个重大的责任。他底待人是“旁求贤哲,共熙帝载”,(书牍四《答杜晴江》)他底自称是“别无他长,但性耐烦耳”。(同卷《答郧阳巡抚凌洋山》)忍耐,忍耐!这是他从徐阶那里学到的秘密:徐阶忍耐着应付貌合神离的同僚,居正忍耐着应付千头万绪的政局。七月间举行京察,上仁圣皇太后、慈圣皇太后尊号。九月葬穆宗,居正又赶到大峪岭,“周视山川形势”。(见奏疏二《山陵礼成奉慰疏》)烦真是烦极了,居正还忍耐着。
居正准备实行大政,一般大臣也期待他实行大政。他们读过圣贤之书,希望居正做孔子、孟子,他们要行王政。他们还记得建文帝在位的时候,烽火已经照遍南、北二京,皇帝还和方孝孺这一群人讨论周礼应门、皋门底制度:固然那一次还是失败了,但是现在是太平时代,为什么不可以再试一下?然而居正底行为又使得他们失望了,他们甚至公然说道:我们以为张公在朝,当行帝王之道。现在看他底议论,不过是富国强兵,仅仅这样,真真使人失望。
居正听了以后,只是一笑道:“这是太客气了,我怎样能使国富兵强呢?”
到万历七年,在这方面,有了一些把握,居正才昌言道:
孔子论政,开口便说“足食”、“足兵”。舜令十二牧曰,“食哉维时。”周公立政:“其克诘尔戎兵!”何尝不欲国之富且强哉?后世学术不明,高谈无实,剽窃仁义,谓之“王道”,才涉富强,便云“霸术”。不知王霸之辨,义理之间,在心不在迹,奚必仁义之为王,富强之为霸也?仆自秉政以来,除密勿敷陈,培养冲德外,其播之命令者,实不外此二事。今已七八年矣,而闾里愁叹之声,尚犹未息,仓卒意外之变,尚或难支,焉在其为富且强哉!(书牍十一《答福建巡抚耿楚侗谈王霸之辨》)
居正对于国事的认识,是富国强兵,但是这一群人要行王政,要谈尧舜,谈周孔。居正便提出尧、舜、周、孔底议论和他们辨难。他们有时谈到宋朝周、程、张、朱底主张,居正便不客气地认为“皆宋时奸臣卖国之余习,老儒臭腐之余谈”。但是居正是政治家,他没有公开喊出,只是说,“这是太客气了,我怎样能使国富兵强呢?”
事实上,居正还是感觉很大的困难。难在哪里?难在嘉靖、隆庆以来,积弱之势已成。世宗时代的萎靡不振,不要管了;穆宗时代,又因为内阁中的斗争,几个名臣底力量,都浪费在正负相消的局面中。居正说过;天下之势最患于成,成则未可以骤反。治之势成,欲变而之乱难;乱之势成,欲变而之治难。(文集十一《杂著》)
国势强则动罔不吉,国势弱则动罔不害。譬人元气充实,年力少壮,间有疾病,旋治旋愈,汤剂针贬,咸得收功:元气衰弱,年力衰惫,一有病患,补东则耗西,实上则虚下,虽有扁卢,无可奈何!(同上)
幸亏隆庆末年的积弱,还没有到不可救药的境界,这是一个关键,居正决不能放过。他正豫备实现自己底主张:“是以君子为国,务强其根本,振其纪纲,厚集而拊循之,勿使有衅,脱有不虞,乘其微细,急扑灭之,虽厚费不惜,勿使滋蔓,蔓难图矣。”(同上)
富国强兵,其实只是一件事:富国是中间的过程,强兵是终极的目标;要有良好的经济基础,才谈得上国防建设。居正当国之初,在军事方面,广东广西的僮人,福建的人民,不断起义,情势固然相当严重,但是这些无关国防。重点只在北边,这是对于鞑靼的防御。隆庆五年,俺答封贡底事情已经确定了,接后,吉能、切尽台吉这一群西部首领底贡市又告成功。北边是安静了,但是居正始终只认为这是停战,不是和平。他永远主张“外示羁縻,内修战守”。他认为对于鞑靼的方略,是“犬摇尾乞怜,固可投之以骨,如其狂噬,则大杖加焉。”(书牍三《答吴环洲策黄酋》)大杖始终要握在手里。他底计划,是足食足兵。他和王崇古也说过:天生五材,民并用之,谁能去兵?孔子称必不得已而去。今之时,非有甚不得已也,乃不务为强兵而务为去兵,则唐季世是矣。然足食乃足兵之本,如欲足食,则舍屯种莫路焉。诚使边政之地,万亩皆兴。三时不害,但令野无旷土,毋与小民争利,则远方失业之人,皆襁负而至,家自为战,人自为守,不求兵而兵自足矣。此言似迂,然在往时诚不暇,今则其时矣,故愿公留意焉。(书牍三《答王鉴川言边屯》)
这还是隆庆五年的事。居正对于北边的国防,永远没有松手。但是他对于一般人谈守边设险的计划,总还不能放心。隆庆初年,有人提议沿边种树,居正就说“种树设险,固是守边要务,但如议者所言,决无成效。”当时大家不以为然,但是尽管种了多年的树,一株也没有长成。居正只有切实地说:天下事岂有不从实干而能有济者哉!(同卷《答凌洋山言边地种树设险》)
这也是隆庆五年的话。就在这一年,居正说过:
来岁拟遣大臣阅视,大行赏罚。如犹玩愒难振,则仆自请如先朝故事,杖钺巡边。人臣受国厚恩,坐享利禄,不思一报,非义也。(同上)
隆庆六年十月,一切烦杂的事,都有了头绪,居正实行派遣大臣巡边的计划:第一,兵部左侍郎汪道昆巡视蓟、辽;第二,兵部右侍郎吴百朋巡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