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大多数人都站在那里没有吭声,沈淮倒是很平静地看着这些刚刚走上社会的天之骄子们。
有些人流露出不屑的目光,觉得眼前这工人都给郭成峰顶回去,还要多问一声,真是傻逼一个;有些人则移开目光,避开跟沈淮对视,毕竟有些心虚,但迫于群体的压力,也没有给他积极的回应。
看着这一幕,胡志刚也都忍不住轻轻地摇头。
就连沈淮都想放弃的时候,一个青年站出来,说道:“我帮你二工段找徐总吧;不过要是徐总问起来,我怎么说?”
沈淮见小青年脸色苍白,有些营养不良的样子,戴着一副啤酒瓶似的近视眼镜,使他整张脸、整个人都显得很瘦小,很其貌不扬,看着胸前挂着的工牌显示他的名字,叫田志国,朝他点点头,说道:“你就说连铸段有个问题只有他能解决,看他会不会拿架子不来。”
叫田志国的小青年走路飞快出了操作间,沈淮问胡志刚:“前面的培训情况有什么书面记录。”
“现在的大学生啊,理论水平是比我们要扎实,不过其他方面要加强。”胡志忍不住摇头叹气,从桌上拿起一张小签字板,走过来递给沈淮。
沈淮也没有说什么,签字板夹着这批大学生进厂以来的培训情况以及个人简历,他挨着操作台的边缘就翻看起来。
九四年大学生就业主要还是依赖于国家分配,按说梅钢这种乡镇企业还没有资格排进省内重点院校的接收单位名单里去,还是徐溪亭通过他在教育厅的老同学多方协调,自身又对应届毕业生开出比一般企事业单位要优裕得多的待遇,才招来二十来个人。
梅钢没有办法挑肥拣瘦的资格,这事也一直由老成持重的徐溪亭在负责,沈淮也没有参与最后的招聘面试,就让他们都进来了。
沈淮没想到郭成峰跟田志国会跟自己是校友,他们两人都是淮海工业大学的应届毕业生,郭成峰学的是财贸,计划培训完毕进市场部工作,田志国倒是跟梅钢专业对冶金专业。
就之前参与培训的情况来看,郭成峰表现不错,之前徐溪亭、徐闻刀对他的评价都很好;田志国参加培训的书面成绩很出色,但人表现不够活跃,这么看来倒是实实在在“肯吃亏”的人。
沈淮放下签字板,看向郭成峰,问道:“如果我现在有事请你跑个腿、喊个人,你还会不会觉得受委屈了?”
郭成峰他虽然不清楚眼前这个跟他们年纪差不多大的人是谁,但在这个人随意的坐在桌角上,要胡志刚把他们的培训成绩拿过来翻看,而管理电炉钢线三个工段、给工人称为胡老虎的胡志刚真就停下工艺课不接着讲下去,而是恭敬地站在一边不说什么,他也知道眼前这个人身份绝对不是普通工人,也绝对不是工段上什么班组长或者工段长。
郭成峰脸色有些变,想解释,但张口结舌,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其他人也是面面相觑,这一刻都感受到沈淮身上透出来无形威压,都有些觉得喘不过气。不过大多数比直接顶沈淮的郭成峰要好一些,不敢跟沈淮对视,但躲在后面还能彼此的打量,都能看到彼此眼底的疑惑:这人到底是谁啊?
也有几个人自恃这两天跟胡志刚关系混得很熟的人,看到胡志刚这两天跟他很随和的眼神变得严厉,也不禁忐忑不安起来,知道今天触了大霉头,眼前这个人物绝对比他们所想象的要不简单得多。
不过又奇怪,他看上去比他们大不了两三岁,也穿着跟所有员工一样的蓝色工作服,在梅钢到底能能牛逼到哪里去?
沈淮眼神扫过这些人的脸,有刚走上社会、自视高人一等的傲气跟轻狂,提高声音,对他们说道:
“你们大学生,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拼杀出来才有机会读名校,是天之骄子,可以说是这个时代的宠儿。不过,你们不要因此就觉得你们就高人一等了,不要觉得别人请你们做一点额外的小事,就觉得吃了很大的亏。我今天本来没有计划给你们上课,现在我教你们一点,也是梅钢精神里最重要的一条,就是肯吃亏,就是要愿意吃亏,不要有太多的斤斤计究。”
“沈总,你找我又有什么事?”徐溪亭还不知道连铸段到底有什么事非要他到现场,赶过来却看见沈淮在给新进厂的学生崽讲话,他刚在二工段上跟沈淮说过话,不知道沈淮神秘兮兮的找他过来做什么。
“哦,我刚想跟他们谈谈梅钢肯吃亏的精神,不过我没有时间,还要赶工业园开会去,你接着我给他们具体叨叨两句。”沈淮招手让徐溪亭进来,说道,“另外,我觉得这批进厂的大学生,在前期培训过去后,很有必要都放到车间锻炼半年,再做工作岗位上的安排。具体计划,你让总师办跟人事部都相应的做下调整。就这事,没其他事。”
沈淮看了看手表,放下签字板就走了出去,也不理会这些面面相觑的天之骄子们。
沈淮一走去,这些大学生就忍不住要哀嗷起来,都揪住徐溪亭问:“徐总,不会是我们真的都要下半年车间吧?”
之前的计划,是为期一个月的岗前培训过后,就分配到正式的工作岗位上去。谁能想到给突然闯进来比他们大不了两三岁的年轻人,一句话就将他的岗前培训时间延长半年,而且是到最辛苦的工段上去。
徐溪亭是软脾气,技术强,所以沈淮用做总工程师,不分管具体的生产管理,胡志刚板起脸就教训这些刚进社会的学生仔:
“沈总说的话,怎么就不算数?你们今天一个个什么行为?就算不是沈总开口请你们帮个忙,工段上有个工人,请你们跑个腿,你们就真觉得受委屈了?公司现在没有专门的清洁工人,上到部长、老总、下到一线工人,每天上班之前,都要负责卫生工作。按照你们的说法,你们大学生是来做技术,是来做技术,让你们参加打扫卫生,是不是也叫你们觉得受委屈了!你们刚参加工作,这次只能说是得个教训。要是工段长、部长甚至哪个老总,包括我在内,跟沈总争工作上的问题,争得面红耳赤,都没有问题,但要是觉得多帮别人做了一点事吃了大亏,那只有一个结果,就是他妈的从梅钢滚蛋。”
胡志刚训话时,手按操作间的小桌子,声音严厉且掷地有声,吓得众人鸦雀无声。徐溪亭暗暗感慨,谁能想象胡志刚在给沈淮提拔起来之前,只是工段上的刺头一个,谁能想他今天真正有做管理者的气度。
说起来,有些人成功是必然的;比如说胡志刚,在工段当刺头时,就有管理者的一些特质,技术强、威信高、性格强硬而且有韧性;不过,更叫徐溪亭佩服的,是沈淮看人、用人的眼力。
胡志刚训过话,走到一边跟徐溪亭稍稍解释了一下刚才的情况。
徐溪亭听了也忍不住摇头,不过他总是好脾气,没有接着胡志刚的话训这些学生仔,倒安慰他们来:
“刚刚沈总给大家说的话,要记住。沈总不仅仅是公司的董事长、总经理,你们能看到梅钢今天的发展规模,能看到梅钢未来能有更大的发展格局,是沈总一手促成的。别人都我是梅钢的技术一把手,但实际上我的水平比沈总还差一截。沈总的安排也是很合理的,你们也只有上工段,才能接触到真正的实际技术,了解公司的实际情况,不然理论水平再高,到具体工作时,一样抓瞎!”
董事长、总经理?
大家这才傻了眼,他们狠命去猜刚才那人的身份,也没有想到这上面去,怎么可能,也太年轻了吧?
也不能怪别人没有跟他们说过梅钢的董事长、总经理很年轻,在上到徐溪亭、钱文惠、下到一线工人,这一年时间来,只觉得梅钢的领导者就该是沈淮,也唯有沈淮才能指导梅钢未来的前程,没有人谁会为沈淮的年轻而惊讶,也就不怎么在意这件事,也就没有人跟刚进厂的大学生说梅钢的董事长比他们大不了几岁。
男生的面色如沮,这时候不敢非议什么,不过梅钢这次还招来五个女大学生,她们仗着女孩子的心理优势,忍不住拖带撒娇口气地说道:“我们学财务、学检验的,下车间能学什么?董事长这么年轻,一定会很心软,要不我们去求求他去,给我们女孩子网开一面?”
“你们去啊!沈总开除的女职工多了去,也不差你们五个。”胡志刚板着脸说道,把这些莺莺燕燕训得花容惨淡。
九四年大学生还是国家分配,分配到单位后,人事档案、户口什么的,也都迁了过来,要是给单位开除,将是档案上没法消掉、很可能会影响其一生的负面记录。
下车间锻炼半年,总比给开除要好,大多数人也只能接受这样的安排,同时也埋怨起郭成峰来,要不是他这么不开眼,也不会连累大家一起受罚。
唯有郭成峰心里更不平静,听徐溪亭说及沈淮的身份,手脚都吓得发软,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下子完了,这下子完了!
第二百五十四章用人原则
在到码头的路上,沈淮在车上跟赵东说起郭成峰来。
赵东听了哈哈一笑,说道:“说到团队合作跟实干精神,学院派的论述琳琅满目,但凡从基层上来的人,对这个理解就简单多了,就一句话:吃点亏会死啊?”
沈淮知道赵东是从基层干起来的,比管理学的理论家更能准确的切中要害,笑道:“吃一点亏,就觉得吃了天大的亏;占一点理,就觉得占了天大的理——社会上这种人越来越多,不过,梅钢要成立世界一流的钢企,不能因为有些现象在社会上很普遍,就认为是正常的。”
“这个郭成峰,我还有些印象,是淮海工业大学毕业的,虽然学的专业是财贸,不过人是淮工学生会的骨干,学校方面对他评价很不错。因为是东华考出去的,他本人有意回东华工作,市里好几个单位都想接收他。市钢厂也抢着要人,最后还是老徐争取过来,倒没有想到心态有些问题。”赵东感慨地说道,“不过,等他能老老实实在各个工段上摸索半年时间后,就知道你的好了。”
沈淮笑着摇了摇头,说道:“我看不是所有人都能想明白。”
“也对。”赵东哈哈一笑,说道,“当初我们进市钢厂,老熊把我们都丢车间里,一呆就是半年,也是怨声载道;不过,半年后,大家都能明白老熊的良苦用心,是把技术真正学扎实了。你看海鹏,当时进厂是分配到计划科,按说没有必要也下车间熬半年,但海鹏熬下来了,你说东华有几个做钢材贸易的老板,能比他更精通这行?都是早年打下的底子啊!不过,半年过后,老熊问我们,谁还想在车间继续呆半年?其他人,包括我跟海鹏,还有周明,都忙不迭地摇头退缩;老熊后来点名让海文继续留在车间。当时大家还以为老熊是看海文不顺眼,海文也不反抗,就真老老实实听话在车间各个工段上轮着走。结果等到跟富士制铁合作项目时,也就海文能承担全面的技术交流任务,在车间里拉工人干活也是一呼百应。然后,老熊就越过副工段长、工段长这两级,直接提拔他当车间副主任,紧接着又让他主管主力车间。刚出学校都没有两年的学生蛋,谁能相信他有能力把好几百号工人的主力车间管好?然而他单单就能把主力车间做到最好,当时市钢厂近一半的利润,都是由主力车间贡献。这里面有些道理,我当时也不是很明白,等到后来,看到的事多了,也才明白。有能力是一方面,更为重要的,你要让别人觉得,你的能力发挥出来,对他们是有利的,他们才会从根本上支持、拥护你。两个人能力差不多、学历差不多,身份背景差不多的人,自然是肯吃亏、愿意干事、能给别人带来更大利益的人能够上位——很多人觉得社会不公平,社会也确实有很大的不公平,但这个基本的社会现实规则,对很多低起点的人,还是相对公平的。至少我还没有见过肯吃亏、愿意干事的人,会彻底的沦落到社会最底层去翻不了身;而往往是这些人,比差不多背景的人,更容易干出成绩、更容易获得成就。海文有理想,有志向,也比我们更务实。要是没有后来的变故,老熊能如愿调到市里当副市长,海文很有可能能接替老熊的位子,只是谁能想到市里的一些人会那么贪心?后来顾同要换自己的人去掌握主力车间,海文是他重点打击对象,但只能调他管理公用科,不敢削他的职。”
听着别人当面谈自己的往事,感觉还真是奇怪。
沈淮心里微叹,他当年从主力车间调到主要负责锅炉等配套的公用科,虽说级别没有变,但主车间跟公用科之间的差距,有如看上去级别相当的财政局跟文物局之间的差距,也确实失意了很长一段时间。
只是这段往事,自己再没有借口跟别人提及、回忆,沈淮心里也是感慨万分。
“说到用人,老熊还是有他眼光毒辣跟独到之处的。”沈淮听赵东提及当年的往事,也感慨万分:
熊文斌跟顾同前后执掌市钢厂,一个能把市钢厂做出那么辉煌的成绩,一个只能叫市钢厂半死不活的苟延残喘,真正看明白其中区别的,也就那么一小撮人,大多数人都是糊里糊涂的。
“你今天要不这么决定,我过两天也想提议。”赵东接着说道,“梅钢不缺大学生,不过大多数人跟我一样,在市钢厂呆了好些年,思想难免有些固化,对现有技术掌握过硬,但学习能力倒退得厉害。梅钢将来必然要引进新的生产线,新的技术,甚至还要发展自己的新技术,那就算有一大批理论基础扎实、技术熟悉又更容易接受新知识且能勤勉苦干的人去掌握。”
沈淮点点头,知道赵东如此考虑梅钢的人才战略是有远见的。
通常说来,从学校进入社会,人的培养跟成才,需要三五年甚至更久的时间。梅钢要发展,沈淮没有三五年的时间能给这些大学生,去慢慢地看他们的表现,慢慢的塑造他们的能力跟性格。
九四年能考进重点高等院校的人,沈淮不怀疑他们的智商是出类拔萃的,不怀疑他们的理论知识是扎实的,所以直接放到车间各个工段上去,用半年的时间磨磨他们的心性,看他们对梅钢基层运营细节的掌握情况,就能把一些可塑造性更高的人挑选出来进行重点培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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