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不忍成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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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不忍成历史-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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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位领导对父亲的答辩提不出新的论据予以批驳,谈话无法继续进行。

父亲认为自己和林彪、黄永胜等完全是正常的工作关系,执行公务均有据可查。“一号号令”绝不可能是背着毛泽东、党中央擅自发布的。熟悉中共党史的人都知道,以武装斗争起家的毛泽东对军事的关心非同一般。中共执政后,他可以不当国家主席,却一直兼任军委主席。军队重大工作事项必须向他报告,特别是“文革”期间连调动一个营、一个连都要经他批准。那时像部队每天搞个五公里越野、不对炊事班搞个野炊训练都要报告毛主席。考虑到主席日理万机,军委办事组经研究后报主席批准,部队在营区五公里以内的军事训练报总参作战部备案即可。可想而知,像发布“一号号令”这样的大动作如何能瞒得住他?林彪“玩弄”这样的“反革命政变”岂不是引火烧身,自取灭亡?“号令”既然未经毛泽东批准和同意,他知道后又为何不予撤销而仍让其继续执行?况且,从1969年4月党的“九大”后到当年12月,经军委和总参向全军发布内容相近的战备命令不止一个。拿一个战备命令的编号大做文章,实在令人匪夷所思。①【刘志男:《1960年,中国战备与对美苏关系的研究和调整》,《当代中国史研究》1999妮娜第3期。】期间对专案组提出的问题,父亲凭着记忆,对每个问题的来龙去脉都能说得清清楚楚,所以经常与专案组“顶牛”。

总参机关开过几次团以上干部参加的批斗大会。据事后曾参加过父亲批斗会的同志对我讲,开批斗会时,在主席台上摆个凳子,父亲被带上来,光着个头,穿着一身没有红领章的军棉袄,脚上蹬着一双黑布老棉鞋。被叫坐后,不慌不忙从口袋里拿出香烟,又掏出个烟嘴插好,静静地等候批判。这时台下总参通信站的女干部就会带领狂呼口号,不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阎仲川不投降就让他灭亡之类。每当会议组织者提出问题叫父亲回答,父亲都不急不恼有理有据认真对答,对不实之词时有顶撞,一时间会场大乱,这使组织者很恼火又无奈。接着又是一阵疾风暴雨般的口号,最后你父亲干脆就什么话也不说了。会议组织者本想打打父亲的态度,结果适得其反,草草收场。最后专案组只得将他的问题“挂”了起来。

后来听父亲说,专案组头一年还讲点道理,后面就不讲理了。他们态度粗暴恶劣,不仅让父亲承认在作战部所作所为与“反革命政变”有联系,甚至拿着某人在高压政策下做的、所谓湖南为林彪南逃做准备的伪证让父亲认账,要父亲向他学习。②【某主要领导谈《在湘遭遇》中提到,1971年8月7日湖南省委组织的哲学学习班去汨罗参观,因动用了专列,架设了电话;湖南省委为给主席修房子而派人去广州学习等这些正常广州,在张春桥的授意和高压之下,他违心地作出:“派出专人”、“架设专线”、“开出专列”为林彪难逃做准备的伪证。该证据被写入中央批林批孔文件。】这回惹恼了父亲,父亲当着专案组的面将这些伪证材料拽到地上。

事后父亲对我说:国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们有责任帮助搞清楚。如果都屈于压力胡说八道,会伤害多少同志,以后有谁还相信共产党!

在排山倒海的政治运动面前,父亲深知,任何辩解都是徒劳的,惟一的选择只能是沉默。

近八年的牢狱生活是孤寂难挨的,生活苦点没什么,最重要的是没有了组织的信任,生命在这时间的磨砺中一天天逝去。好在父亲在留下了九本日记,记录了狱中近八年父亲的心路历程。

日记是从1974年1月开始的。从时间上判断,这段可能是审查告一段落被“挂”起来的时侯。

在首页上他写到:把我“在这里”所经历的“大事”小事、思想活动、还有学习心得、一股脑儿记录下来。可能没有任何用处,也可能作为判定自己思想标准的左(佐)证,随便怎么样吧,由他去吧!

过去两年没有这样做,一则自己没有预计会这样长,二则条件也不具备,连个本子也没有,现在也没有办法再作两年的追记,只好从头开始。

读过父亲的日记,我把日记的内容归纳为四部分:

第一部分,也是数量最多的是学习体会。过去工作忙没有系统的学习,现在如能把专案问题排除在外,能真正静下来看书学习了。他把中央规定的马列、毛著作都读到了,而且不止一遍。光是马克思的《资本论》就读了四遍,而且都做了读书笔记。字里行间可以看到,父亲读书是认真虔诚,绝对理论联系实际的。

第二部分,是交待问题部分,集中两点。一是“号令”问题;二是“北兵南调”问题。“号令”问题前面已做详述。“北兵南调”的提法不准确,准确的提法应该是“南兵东调”。据中央专案组的说法:广州军区一部分部队在“九一三”前陆续调入粤东;广州军区还在广州北郊白云山下的南湖(磨刀坑水库)修了几栋房子,很豪华又很神秘……这一切的一切不都是为林彪南逃做准备吗?

部队调动的真实情况是:1971年中上旬,周恩来在北京召开了代号为“长河四号”的会议,着重研究台湾蒋军动向。

珍宝岛事件后,苏联在叫嚣对我进行核打击的同时,还派出人员窜到台湾活动,台湾当局也认为这是他们反攻大陆的绝好机会。据情报:台湾蒋军可能动用一个加强团或一个师的兵力,窜犯闽粤交界地区。中共中央和中央军委决定,以福州军区为主,广州、南京军区参加,敌人登陆后关门打狗,不准一个敌人逃跑……我那时还在服役,也参加了这次行动。主要是在广东汕头一带沿海岸线实地勘察,对蒋军可能的登陆点进行部署、研究抗击方案、训练部队的协同动作和快速反应能力等等。

至于广州北郊的房子,则是中央办公厅主任汪东兴亲自交代修建的,并要求在1971年国庆前一切准备就绪,交付使用。工程代号为“0”号工程,汪东兴还多次到广州检查施工情况。给谁修的,下面不十分清楚。但执行者普遍推测,既然是汪主任督办,肯定是毛泽东的了。这点事实俱在,一清二楚。多年后,韦国清同志从北京回来证实,南湖的房子确为主席等人南下越冬而建;但具体名单中并没有林彪的。

在“文革”那种无限上纲的年月,将这些原本有据可查的正常的工作与林彪挂钩,又无人出来证明,执行者真是有口难辩了。

第三部分,是渴望复出,改正错误,更好地为党工作。父亲不否认自己工作中的缺点错误,甚至是路线觉悟不高上了贼船,希望给他改正错误的机会。他经常从报纸上看到某人出来了,以此来憧憬未来,推测自己今后的命运。

第四部分,是如何与看押他的战士作斗争。身为阶下囚,父亲深知自己处境,没有任何非分要求。可是那帮当兵的根本不拿他当人对待,洗好的床单晾在外面,当兵的敢随便往上面唾痰。晚上必须开灯睡觉,(怕摸电门自杀,电灯被稳压在40伏),裤腰带和一切个人用品均被没收,被用黑纸糊上的窗户终年不见阳光。最折磨人的是睡觉。本来审查期间有精神压力就睡不好,晚上你睡觉,他们在隔壁大呼小叫地打扑克,吹口琴。给他们提意见,不是被训斥就是使劲地挪桌子,挪椅子,把动静弄得更大,甚至还高声唱歌,一宿你就别想睡觉了。于是乎,父亲继续提意见,继续遭报复。再提,再报复……总之,那些过去他曾领导下的人民战士,除了没动手,什么报复手段都使用了。从日记里可以看出,父亲不仅给一些“坏战士”起了外号,在对“部下”管教无效后,有点成心和他们对着干。反正也睡不了觉,便拿那些战士穷开心了。

寒冷的冬季,房间里没有暖气须自己笼火,一个寒冷的冬夜,因烟道堵塞,导致父亲煤气中毒,他感到头痛胸闷后,凭经验滚落地下,爬到门边砸门呼救才得以脱险。

在押期间,连急带上火,父亲的牙周炎得不到治疗,一口牙齿全部脱落,无法咀嚼进食,最后只能靠吞咽棒子面发糕用水搅成的糊糊维持生命。

最可恶的看押人员还克扣父亲的伙食费。那时父亲的供给关系还在总参服务处,关押期间,每个季度由看押部队到总参服务处领取费用,说多少就是多少连账单都没有。有时一季度竟高达人民币壹仟多元,已远远超过了父亲的工资标准。事后从父亲口中和日记中得知,在押期间穿的是旧军装,每月所产生的费用除购买少量书籍外,也就是伙食费。而且购书还经常以种种理由不予办理。父亲抽烟,刚开始还能抽到前门,后来只能抽香山、红叶,最后抽了半年的阿尔巴尼亚,看押部队索兴不给买烟了。

70年代初,普通老百姓的伙食水准每月也就10…20元左右,父亲在押期间基本就和连队战士的一样。由于牙都掉的差不多了,许多菜和肉类不能吃,那麽多钱都用到哪里去了?但也有特例。有时三伏天突然买来一只北京填鸭说是给父亲改善生活。哪时也没有冰箱,一顿吃不完第二天就变味了。父亲提醒他们:牙不好,以后这些不好消化的东西就别买了,得到的却是一顿冷嘲热讽。关押期间本身活动就少,加上吃了这些不新鲜、不好消化的东西,不是拉肚子就是长期肚子涨气,消化系统一直不好,这也为父亲晚年的胰腺癌埋下了伏笔。

父亲的问题还株连到一大批军队干部。广州军区执行粤东作战等任务是通过总参作战部下达的,广州又是林彪四野的老巢,自然逃不了干系,许多干部至今都还背着沉重的包袱。特别是总参作战部“防突办”的同志,有的被打成现行反革命,有的甚至被强迫上了测谎器,受尽折磨、屈辱和摧残。

因父亲问题,家里受到严重株连。母亲长期被单位隔离、批斗。我们兄妹四人被部队清除。毕业于清华电子系的大哥刚入学就被告之毕业后将分配到海军雷达兵部。毕业时正赶上父亲出事,被送回原部队后不予安排,先是部队农场做饭喂猪,随后做复员处理。在空军当雷达排长的二哥复员后被安排到广州郊区石井的一个小煤窑工作。。

我和妹妹同在一个部队(陆军124师),那里已没有我们立锥之地。尽管部队领导都曾是父亲的老部下,但在大是大非面前,他们最多也只能表示同情。更多的人,特别是政工干部,即使过去对我们很主动,这时见面也恍如隔世,一脸旧社会。

从领导跟我的谈话中我感到,我和妹妹的言谈行动受到跟踪监视。开始不让我在战斗连队呆了,说是那里有军事机密,我被发配到师教导队(那时我这一类人在复员前大都放在那里)。好在教导队里除主要领导外,其他干部多多少少有点缺陷,不是家里成分不好,就是犯点小错误,与我同病相怜,都能相互理解倒也相安无事。

部队是无法留我们这种人了,妹妹不是干部很快就被处理了。我复员正赶上“批林批孔”,在机关安排工作想都别想,连广州的工厂都拒不接收我们这些“问题子弟”,最后,只能去广东花县与从化县交界的,一个叫百步梯的山沟小厂当工人。

其实回到地方也不太平。说实话,我们这些从小在部队里长大的孩子,家里遇到这样子的事情,尽管部队一些干部对我们有所防范,保持距离,但不至于撕破脸,多少还能得到些许的“保护”。回到地方可不一样了,我们真正体会到了世态炎凉,领教了任人宰割的滋味。

由于我和妹妹从部队复员得早,在工作单位,尽管我们的言行举止已经小心再小心,由于是“问题子女”,每逢“运动”来了还免不了受到“关照”。广东地区因人所共知的原因,在“九?一三”事件以后的揭、批、查工作中分外地下工夫。甚至连子女也不放过。由于“运动”的重压,妹妹已多年未犯的哮喘病复发了,病重时嘴唇憋得乌青,连下床的气力都没有。由于我们兄弟几个都被分到远郊工作,根本回不来,只能靠单位里一位极富同情心的陆同志的照应。妹妹病成这样,单位里某些领导趁人之危想占便宜。我们哥儿几个原本想把那家伙揍一顿,但在那样的境况下,又怕惹出麻烦来。被逼无奈,也为保护妹妹,尽管我们已经复员,还是穿上军装冒充“现役军人”,到妹妹单位去“威慑”了一番。

我在那个山区小工厂里,粉碎“四人帮”后还被作为坏分子来批判。缘由是:我的生产班组长王常富因政治学习走火入魔,说话偏激而得罪了领导。原本处事低调的我不仅不揭发,还和班组里其他工人一样装傻充愣不知道。其实更主要的原因是我对政治运动的反感!我认为一个基层工人思想觉悟有问题领导可以批评教育,与“四人帮”能有多大干系?我不愿落井下石。但我属“问题子女”,在大是大非面前没有态度,不整你整谁!

儿时听老人讲古,有龙生九子的故事。其七子狴犴生性嗜血,只要闻到血腥就会兴奋起来。多年的政治运动在我们队伍中造就了一批狴犴似的人物,他们的政治态度随政治形势的变化而变化,永远是运动的引领者。他们以整人为业,并善于利用运动,为运动推波助澜。尽管他们不是每个人都发了迹,但起码感觉运动很“受用”。党的“阶级斗争”理论被他们在社会实践中演绎得出神入化,淋漓尽致。当他们看到被自己修理的对手丧失自尊,血淋淋地屈辱于自己胯下时,会莫名其妙地产生一种狴犴似的愉悦和满足。

1971年冬天,总参服务处就停止了家中的供暖。北京的冬日,屋里犹如冰窖,母亲在屋里还要穿棉鞋。母亲是地方干部,理应享有煤火费用。父亲在位时因为有领导待遇,母亲从来没有领取过。现在没有待遇了,母亲按规定去领取煤火费,一商局“支左”的军代表一改过去阿谀面孔,板着脸说:“不给!回去多盖两床被子。”好在父亲过去的炊事员老穆为母亲搞来蜂窝煤炉子,才使屋里有了一丝暖意。由于撤走了全部的工作人员,煤炉子白天无人照管,母亲白天要正常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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