层冷汗。
一股腥臭的味道在腹中翻腾起来,他一下子觉得呼吸也变得尤为困难,铺天盖地的恶心感使得他不能言语和思考,头皮发麻,只顾得捂着腹部。苏湛在旁边的焦急问话也渐渐模糊了起来,不知何时,他已经昏了过去。
苏湛和老妪赶忙七手八脚地把他抬到里屋的床上,此时他的意识似乎已经含糊不清,嘴里只低声念叨着什么,苏湛凑过去一听,他竟是一直在念着自己的名字!
苏湛此刻心中百感交集,也顾不得许多,在床边握着他的手,泪水直流,口中也忍不住呼起他的名字。
那老妪道:“女娃莫着急,一时半会过不去,是生是死,就看看能不能挺过这几日。”
苏湛听了,才稍稍安定了些,不再发声。
那夏煜躺在灰不溜秋的床上,身上只盖着一层乌黑的薄被,发丝凌乱,额角的碎发已经因为汗水黏着在脸颊,那脸颊也是似沁了血,本是白皙的肌肤显得艳红得惊人。
苏湛把手放在他额头上一试,当真滚烫,她转头对老妪说:“烧得厉害啊,怎么办?”
那老妪只淡淡道:“都是这样。等着吧。”
苏湛稳了稳神,从随身包袱里取了块绢帕,在门外蘸了冷水,回屋轻轻敷在夏煜的额上,静静地守着。
不觉间,几个时辰便过去,天色似须臾间就已黯淡下来,屋内点了灯烛,烛火昏昏暗暗,蜡滴如泪,缓缓滑落。
那老妪劝了苏湛几次,叫她跟自己回家去歇着,苏湛都是不肯,老妪只好罢了,自己回家去了。那白胡子老头一次都没有到夏煜身边来探看过,此时也不知道上哪了,屋子里只有高烧中的夏煜和床边守候的苏湛。
苏湛换了几次手帕,夏煜虽然烧还是没有退,但是似乎慢慢睡熟了,嘴里也不再念念有词,只有不大均匀的呼吸,慢慢起伏着。山里的夜还是一如既往的寂静,偶尔的两声远处传来的兽鸣为这份死寂平添一丝鬼魅。
不知不觉间,苏湛也伏在夏煜的床头睡着了。
待她在此苏醒时,天色已亮了起来,那蛊医老头不知何时已经到了他们身边,见苏湛醒了,嘴里叽里咕噜说了一通。
苏湛一句话也听不懂,赶忙摆摆手。
蛊医又比划了几个手势,苏湛也是看不明白,蛊医翻了个白眼,自己出去了。
过了会,老妪进了门,道:“女娃,要不要吃东西的啦?”
苏湛听到这话,肚子似乎抗议似的咕咕叫了起来,但是此时一来没什么胃口,二来真是不敢吃他们这里的东西,只道:“不用了。”
老妪撇了撇嘴,也不勉强,转身走了。
苏湛从随身包袱里拿出还剩的几块干饼,硬塞着添到肚子里半块,噎得够呛。
正在咳嗽,夏煜却动了一下,忽地挺身起来,伏到床头,一张嘴,呕出一大滩浓黑的鲜血来。
苏湛吓得一惊,赶紧去叫人,那老妪进来看了却笑了,道:“我看着男娃说不定有救。”
夏煜此时又睡了过去,那老妪便和苏湛聊起天来,聊她年轻的时候在江南一带的经历,聊她曾经爱上的那个男子,也聊那男子的背信弃义,当说到她带着傻儿子回到寨子,早已物是人非的时候,苏湛也心下感慨,唏嘘不已。
那老妪道:“我看这男娃对你一片真心,才决定帮你。只是我看你,心意似乎并没有定啊。我不会像他人一样,劝你好好珍惜,我觉得,你要真正问你自己的心,而不是因为某种感激或者感动。”
“我知道。”苏湛感慨,此时也是叹了口气。自己对夏煜,确是能感受到一份情谊的,但是苏湛不知道,这种感情,究竟是自己的,还是这个身体本来的主人的,不知道为何而来的叛逆感,总是让理性刻意排斥那种感情的翻涌而出。如此想来,也是苦恼。
屋外突然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苏湛走了两步,到门口去看雨,远山还是一抹青色,那雨滴打在高高的竹叶上,又低落下来,一滴滴起初是断了线,后来随着雨急了,便连成了一条水流,哗哗流淌而下。
苏湛的心底突然涌上一丝心悸的怅然,如果夏煜真的不在了,自己将要怎么办?一时间,茫然慌乱和手足无措攫住了心脏,似乎要喘不上气来。
素白的窗纱上勾着金色的边,花影幢幢,随着雨中淡薄的光打在上面,如同剪画一般。
朱瞻基身着一抹明黄,负手立在窗前,也不知是在看窗外的细雨,还是在看窗上的绣花。
太监王瑾在他身后躬身道:“给胡大人的贺礼已经送去了。”不久前,胡广升入文渊阁大学士,皇上朱棣拒封禅泰山的事,他还写了篇歌功颂德的《却封禅颂》,朱棣很是喜欢。十二年朱瞻基跟着朱棣北征的时候,朱棣还命他与杨荣、金幼孜在军中给朱瞻基讲经学史学,所以此次朱瞻基还是给他送了点薄礼,以示祝贺。
朱瞻基淡淡应了一声,似乎心思并不在这个上面,转身问道:“打探消息的,还没回音么?”
王瑾躬身道:“吴亮已经带着几个人去湘西了,相信不久会有消息的,殿下不要心急。”
“你下去吧。”朱瞻基挥了挥手,黄色澄明的大袖子随着他的挥手缓缓摆动,似一道道流光。
王瑾躬身礼毕,退了下去。
朱瞻基不着痕迹地淡淡叹了口气,从书桌上拿起一个长方委角红木蟋蟀笼,那制作文雅精致,天地盖紫竹栅栏,可是里面却空无一物,并无蛐蛐在里面。朱瞻基轻轻抚着筒壁上金色的题刻,许久默默,似怅然若失。
第一百二十九章 早占勿药
北京城里的天气已经变得热了起来,朱棣立在花团锦簇地院子里,头顶上是宫人打着的黄罗伞,荷叶滚边和橙黄流苏随风微微颤动,他身着金黄色常服,浑身明晃晃让人不敢直视。似乎是因为闷热,他整了整殷红色的盘领,微微抬头望了望天际。
这个京城里,盛满了自己的多少年少时的故事啊,如今决心迁都,朝庭内外,各种反对势力不断进行阻挠,可自己从不却步。南京城里的血已经流的太多了,等到到了北京,一切就该安稳了吧。
“不知武当金殿建好了,能不能得见张天师。”他低声说了一句,转头对身边的内侍说道,“待朕过些日子再差人去趟武当山吧,别忘了提醒朕。”
旁边的内侍躬身应了。
朱棣转身对身后的金幼孜道:“汉王顽劣,最近的事你都听说了?”
金幼孜眼神闪烁,但还是回道:“臣一直随陛下身边,没有听说南京的事。”
朱棣冷笑了两声,道:“汉王募兵三千,不隶属于兵部,放纵其护卫军士在京城内劫掠。兵马指挥徐野驴将这些护卫军士逮捕治罪。高煦闻讯手持铁瓜击杀徐野驴,众人无敢言者。这事,你没听说吗?”
“臣确没有听说,此事不妨等回了京城查明再议。”金幼孜就是咬了牙不承认这些消息,省得引火烧身。
朱棣点点头,道:“现在京城里的气候应该比这边湿润,他们过得有些太滋润了。”
朱棣的话有着刻薄的深意,金幼孜却全当做没有听到,缓缓道:“是啊,北方干燥,陛下保重身体。”
朱棣不再问他,转身向那繁花丛中走去。金幼孜这才挺直了躬了半天的腰板,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小步跟了上去……
苏湛望着眼前空荡荡的屋子起初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才几日的工夫,好不容易听老妪说夏煜那边已经度过了所谓的危险期,她才驾着马又回了白羊寺,可是如今的白羊寺里真称得上是人去楼空,只有几个鬼头鬼脑的小和尚跑来跑去。
苏湛问他们话的时候,他们只能蹦出几个汉文的词组,把这些零散的句子拼凑起来,大抵是住持和大师兄已经云游四方去了,什么时候是归期,尚未可知……
她此时更是确认了心中的怀疑,如此看来,这两人是逃了,因为见了苏湛、夏煜这两个突然造访的汉人,他们已觉得此地也不安生了。
苏湛苦笑了一声,准备回寨子,接着守着夏煜去,却在墙角看到了一张素纸,正面似乎有字,此时在尘埃之下,并不显眼。
她走上前去,拾了起来,上面的笔迹略显娟秀,写道:有梦难圆,尘世着魔迷木性。无风易醒,洞泉悟道静凡心。虽然没有落款,但是和当日在寂天那和尚屋里墙上挂着的字如出一辙,定是那让蓝大师的作品。
苏湛缓缓叹了口气,这朱允炆看来是看开了,王侯将相终归尘土,香车宝马已如隔世。她望了望远处几天的雨水清洗一新的天地,心中道,也是,这天大地大,又何必踟蹰于那巴掌大的皇城。
回村寨的路上,沿路采了几株野花,正想着放在夏煜的床头,也好显得屋内有生机一些。夏煜三天的药量已经吃完了,目前为止,倒是没有什么恶化的迹象,反而似乎可以期盼着转好。
拿着花进了屋子,往床上一望,却见床上空空如也。苏湛心中一喜,难道夏煜已经完全康复了?
顾不得多想,把色彩斑斓的野花往床边一扔,就转身往门外疾跑而去。
可是在她转身迈步的须臾间,却突然撞在一个坚实的胸膛里!
夏煜面色还是苍白,额角已然有着细汗,此时因为苏湛的猛然一撞,胸口有些隐痛,眉头不禁微皱起来,可还是伸出坚实的手臂,揽住了她,以免她重心不稳地跌倒。
苏湛见撞到的是夏煜,脸上的惊喜还是没有消散,兴奋道:“你好了?全好了?”
夏煜脸色沉沉的,道:“没有,刚才蛊医说我……好不了了。”
苏湛的笑容顿时滞在脸上,讪讪道:“哎,你逗我玩的是不是?你这不都下地了,活蹦乱跳了,逗我,有什么意思!”她的小粉拳不禁轻轻捣了一下夏煜的肩头,心里却莫名一阵阵地发紧。
老妪此时跟在夏煜身后进了门,脸上也是不着一丝笑意,缓缓道:“他这是回光返照的时候了,你们有什么话没说,就赶紧说吧……晚了,就只怕来不及了。”
苏湛怔怔地看着夏煜,心底突然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虚感慢慢浮了上来,从指尖生成了一种刺麻,慢慢传至全身,嘴中只喃喃道:“不可能,呵呵,不可能,对不对,你们联起手来骗我的是不是?”明明浑身麻木地似乎一动也不能动,可是眼中却慢慢不觉间浮上了水雾,晶莹莹的泪珠含在眼里,娇嫩白皙的鼻尖也泛了红。
夏煜突然深吸了一口气,眉头皱了起来,也不顾老妪还在身后,一把把苏湛揽在怀里,一字一顿道:“是,我骗你的,我好了。”心中道,我实在不忍心看你哭,都是这老妪的主意,怎么能这么骗你。
老妪在他身后此时笑了起来,道:“这样你就舍不得了,你怎么套出女娃的话,得到女娃的心,真是没用!”
苏湛的泪还是滑落了下来,大悲大喜之间,精神已经恍惚,夏煜的身上带着尘土的味道,和浓重的草药味,如今在他的怀里,本想因为他方才短暂的玩笑推开他去。但是转念一想,也许如此一个安慰的拥抱,也已经亏欠他好久了。于是就任由他这么抱着,一会哭一会笑,也不知道自己是喜极而泣还是恼羞成怒,只觉得脸上定是红艳的,因为自己都能感到脸颊的温热,那冰凉的泪水在脸上划过,让风一吹,反而沁凉。
夏煜的脸此时也泛起一丝霞光,因为消瘦使得轮廓更加明显的脸庞,轻轻在苏湛柔软的沉沉乌发间一沾,便又缓缓不舍地松开了怀抱。
人亦有言,进退维谷,纵使此刻恨不得永远抱着苏湛,但是他心中却满是哀凉,当日那老妪的发问之声仿佛尤在耳边回转。
那老妪问苏湛:“你也喜欢他?”
苏湛顿了一顿,只是道:“求老人家救他。”
喜欢,不喜欢,终究没有说出口。
她盈盈蛮腰,就在自己掌下,可是她那浸在一寸一寸暮色的苍茫里,遥望着高烛明映下的朱瞻基的纤薄身影,那哀怨眼际的光华流转,又不偏不倚地此刻浮现在心头,像是寒冬中的一阵凛冽冷风,只吹得自己清醒过来。
如同在那寂寥山头,脸上浮着不辨真伪的笑意,与那山贼刘子进一伙插科打诨,望着灯影、浮云甚至疾风吹过衰草的枯黄颤动,心头都能浮上苏湛的脸庞一般,如此清晰又哀伤的隐忧,那种感觉又再次席卷而来。
如果方才那一刻狠下心来多好,就再多一刻就好,说不定苏湛认为自己要死了,心中的话便会说出来。喜欢最好,不喜欢我也认了,哪怕虚伪地欺骗我一次也好。
但是终于还是忍不下心来,抱住了她,告诉了她。
夏煜转瞬间却又淡淡笑了,无所谓了,她笑了就好,安心了就好,别再哭了就好。
第一百三十章 单车就路
那满脸皱褶的老妪此时眼睛虽然在眯着,可是眼底的光芒似乎深不见底,要刺进人心里似的,笑道:“你们俩还真是对冤家,让人看得着急,恨不得给你们下了桃花蛊才好。”
苏湛此时拭了拭眼角的泪,躬身对那老妪行了个礼,道:“多谢老人家出手相助,救命之恩难以为报。”
那老妪道:“你既然不喜欢这男娃,就叫他自己走吧,我看着你怪伶俐的,还是做我儿媳妇吧,跟着我做个伴。”
“呃……”苏湛的脸色都青了,此时愣在当场不知说什么好。
老妪扑哧一声笑了,道:“逗你玩呢,看你这些日子紧张兮兮的,都不经逗了。”
苏湛这才展眉笑道:“之前所说不是下蛊之人解蛊,会带来无妄之灾,那蛊医老人家不会有事吧?”
“你担心的倒多,他那老家伙你担心他做什么?也算你们命好,遇见了我,找对了人,要不然……”
这些日子以来这样的话老妪已经唠叨无数遍了,听得苏湛耳朵都起茧子了,此时赶忙又拜谢了一遍。
老妪又道:“可不要以为这解蛊如此轻而易举,那解蛊的药,可是难以凑齐,那蛊医可天天去山上探看,十分不易。你们也别以为这回解了蛊就没事了,以后可莫吃冷食,要是吃了冷食,这蛊会再发,就是神仙也救不了的。”
苏湛心里无奈道:你这话这些日子也说了八百六十遍了,此时也只能在此鞠躬谢恩,毕竟救命之恩,这老妪和那蛊医确实也算得上医者仁心了。心里想着,若是回了京城,再有了收入,定要大礼好好答谢一番才行。
离别的日子终于到了,离开这湘西之前,夏煜又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