淋淋冷汗倏地冒了出来,霍然转头,一双眼睛中早已没有了父子的柔情,凶相毕露一般,声音中也带着冷意,喝道:“这镜子从何而来?”
朱瞻基仿若不知,无辜道:“怎么了,父王?”
咣当——
朱高炽却猛然把那镜子扔在地上,那肥胖的身躯突然离开了椅子,站起来,又重复道:“镜子哪里来的?”
朱瞻基觉得心都揪作了一团,却还是面容平静,转头问王瑾道:“这铜镜哪里来的?”
王瑾似也是吓傻了的表情,道:“这……这是以前亲军卫进献给殿下的礼物,前阵子觉得那镜子特别明亮,才从箱子中取了出来。”
“亲军卫?亲军卫里的谁?”朱高炽的声音隆隆,似炸雷一般。
王瑾躬身,缓缓吐出两个字:“苏湛。”
苏湛!
朱高炽惊愕,是他!
这并不是普通的铜镜,这铜镜经过了夏煜的特殊处理。
当时,苏湛附耳对夏煜交代的,就是这件事。
夏煜依照苏湛的交代,用炭火炙青竹,竹冒出的水珠收集起来,此为原料之一竹汗;再将头发用皂角洗净,取下一些烧成灰烬,此为原料之二发灰;再刺激乌龟收集龟尿,用蛤蟆收集蛤蟆油。这四种原料配制成墨汁,用笔蘸取这特殊的墨汁在镜中画人像,再放到太阳下晒干,再用滑石粉磨去画像,然后用醋磨之,最后用水银磨洗。铜镜就会变得异常明亮,所绘画像留在镜底,使人以为是镜中仙人,栩栩如生。
而他所画的人像不是别人,就是当日在白羊寺中所见的让蓝大师!
换言之,他所绘的,是世人皆以为已经死亡多年的建文帝朱允炆!
朱高炽当然知道朱允炆长的什么样子,但是他也知道,年纪轻轻的朱瞻基,纵使见过画像,却还是不能了解的这么清楚的,况且此时,看他淡然的神色,明明就不知道自己递给自己的镜中,是谁的人像!
朱高炽震惊不已,却还是稳了稳神,指着那被自己方才扔在地上的铜镜,道:“你没有发现铜镜底部有画像么?”
朱瞻基胸藏惊雷,却面如平湖,道:“见到了,孩儿只道是装饰,有什么不妥吗?”
朱高炽仔细看了看朱瞻基,还是看不出任何异样,看来朱瞻基并不明所以,那么这铜镜中的人,竟是那苏湛故意而为之?
那苏湛年纪轻轻,比朱瞻基的年龄也差不多少,怎么能这般清楚?
见那镜中之人,居然和传闻一样,建文帝一身僧衣,竟完全能解释的通透!
难道那苏湛……真如金忠所说,有通天之眼?
后背不觉间已被冷汗湿透,缓缓落座,觉得口干舌燥,端了茶喝了一口,却觉得喉中更渴,索性把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朱瞻基将朱高炽的异常举动尽收眼底,却还是一副孩童模样,道:“父王,究竟是怎么了?”
朱高炽道:“没……没什么。”
“若是没什么的话,那王瑾……”
朱高炽转头一看,才发现因为刚才自己的发怒,王瑾已经长时间躬身在一旁赔罪,此时也挥挥手道:“没你的事了,你下去吧。”
王瑾才道:“谢殿下。”说完,退了下去。
朱高炽见王瑾下去了,又转头望向朱瞻基,似漫不经心地缓缓道:“那苏湛,现在还在诏狱吧?”
朱瞻基也似漫不经心地回复道:“是呢。他和溥洽关在一起呢。”
朱高炽觉得心神刚刚稳了稳,听到朱瞻基的回话,却又噌地睁大了双眼,道:“什么?”
朱瞻基喝了口茶,似对朱高炽失态的惊讶十分莫名:“父王,你怎么了?我听说,他以前在诏狱做事的时候,就十分照顾那溥洽呢。”
像是有隆隆海浪敲击心瓣,朱高炽已经被接连的震惊骇得不能自已,却又强自压抑着心中的悸动,怔怔望着那地上的铜镜,许久说不出话来。
第一百六十七章 成妖作怪
似是被那镜中的他的堂兄的人影勾住了魂儿,朱高炽愣愣注视着地上的铜镜。
殿中静悄悄的,唯有两人的喘息声薄如秋光,半天的工夫,朱高炽才回过神来,对朱瞻基说道:“我得去瞧瞧这个苏湛。”
纵然这时朱瞻基觉得心中也如惊涛骇浪,可是表面上却仍是风轻云淡!
苏湛的话果然成真!
苏湛托夏煜给他送来的这面镜子,苏湛曾说,只要太子殿下见到这面镜子,见到镜子里所画的建文帝,定会来亲自问问自己缘由。而朱瞻基本人,只要表现得一副令人信服的不知情的模样即可。
朱瞻基照着苏湛的话做了,朱高炽果然要去见苏湛了!
狱中的苏湛得知铜镜计划成功的时候,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半日,而朱高炽,也不是雷厉风行的人,苏湛在牢中焦灼不安地等了两日,朱高炽才在下午的时分去了诏狱。
这个时分选的很巧妙,正是锦衣卫操练的时候。
朱元璋在天下既定的时候,恐中外将士习于安逸,废驰武艺,便命中书省臣同大都督府、御史台、六部官定议教练军士律。洪武六年正月十六日就已经议定:凡各卫所将士,务必以时练习武艺。骑卒必善驰马射弓及枪刀;步兵善弓弩及枪。在京卫所,每一卫以五千人为则,内取一千人,令所管指挥、千百户、总小旗率赴皇帝前试验,其余军士以次更番演试,周而复始。在外各都司、卫所,每一卫于五千人内取一千人,令所管千百户、总小旗率赴京师皇帝前试验,试验完毕即回卫,其余军士亦以次赴京,周而复始。要是阅兵时候出了岔子,当然也会有所惩罚。
这个时刻,大多数锦衣卫都去操练了,诏狱中的狱卒有几个值班的人在,也都被朱高炽安排得妥当。
苏湛被押到在刑房,见到朱高炽的时候,觉得他完全不用这样大费周章地掩人耳目,显得有些欲盖弥彰的嫌疑,心中不免觉得好笑,但是为了在朱高炽面前树立起高大的伟人形象,脸上并不带一丝笑意,只是肃然,眼中也尽力流露出杀气,瞪眼瞪得感觉都要流泪了。
她的这一套表面功夫,似乎还是有点作用……只不过,似乎是反作用。
起码她这次不想上次朱瞻基来见她的时候一样,可以四处走动;而是被绑在架子上,结结实实的,一点也不能动弹。
见苏湛已经没有什么威胁,朱高炽屏退了旁人,只有自己坐在案旁,一双被脸上的肥肉簇拥得只剩缝隙的小眼睛盯着苏湛,上下打量了许多遍。
苏湛本来想先开口,但是还是忍了回去,欲擒故纵,自己不能表现得太积极了。
两人抻了好一会,朱高炽终于憋不住了,首先开口道:“苏湛,枉我之前那么信任你,你居然牵扯进这样的罪行,竟然要谋害皇上!真是让我心寒啊。”
苏湛脸上的肌肉不觉哆嗦了一下,鄙视之情溢于言表,心道,我说大哥,你是要去竞夺奥斯卡影帝是怎么着?明明就是你设计的陷阱,你还贼喊捉贼!
凛了凛神色,苏湛冷声回道:“太子殿下,苏湛是受人陷害,那炼丹术士与我没有半点关系,这其中的事情,我更是一无所知啊!”话语顿了顿,又道:“此中猫腻,和汉王有没有关系,我就不知道了,毕竟那炼金术士曾经一直承着汉王殿下的恩惠,而我,因为为太子殿下、为皇上、为朝廷效力,把汉王殿下的得力大员——纪纲绳之于法,我不知道,这其中,或许是不是有所关联?”
苏湛嘴上这么说,实际是故意给了个台阶让朱高炽下,其实心里清楚,这朱高炽一石二鸟的计策,根本就是他一手操办的,与远在乐安的汉王没有关系,只是此时,朱高炽作为自己的救命稻草,先不论他真实的心境是怎么样,但是起码他在外人眼中树立的形象是宅心仁厚,这时倚着他,才能救自己出来。要是朱棣哪天火气上来了,真说不定连审都不审完就把苏湛的脑袋砍了,反正他已经杀人那么多,又不差苏湛这小喽啰一个了。
朱高炽听了苏湛的话,倒也不驳苏湛的面子,有几分顺坡下驴的意思,缓缓道:“哦,这事嘛,也不能妄加揣度,你身为朝廷命官,怎么能诬陷王爷呢?”言语似是苛责,可是话音却一点透不出苛责的意思,反而是循循善诱。
“苏湛不敢。”苏湛被绑得觉得浑身血液循环不畅,说话也变得困难起来,“只是我早已知道天下终究是谁人的天下,只是为自己谋条活路罢了!”
天下终究是谁人的天下?
苏湛的这话说的太夸下海口了,朱高炽坐在案后的身形明显动了一下,唇角嵌着冷笑,道:“你说话好大口气。”
苏湛笑道:“俗话说,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我知道自己不是绝代高人,但是也绝不是鼠辈之流。”苏湛顿了顿,压抑住自己紧张的心跳,一字一顿道:“殿下,臣定能辅佐殿下成为九五之尊。”
朱高炽似乎怒了,冷喝道:“苏湛,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苏湛小脸一扬,道:“殿下,此处只有你我二人,这话臣才敢直言不讳。汉王殿下并不死心,赵王也紧跟其后,这其中利害,朝中百官皆是看在眼里!且不说皇上现在龙体康健,传位之时还有许多时日,单单说殿下您太子监国,这非议您的大臣还少吗?难道太子殿下真有那么多疏漏之处?殿下,恐怕这其中因由,您都清楚得很。”
朱高炽没有说话,眼睛似秃鹫盯着腐肉一般,透着血色的凛然,狠狠盯着苏湛,道:“你究竟还知道些什么?”
苏湛道:“我知道殿下的担心,恐怕我在其中摇摆不定,反而成了祸害。只是臣要告诉殿下的是,太子殿下宅心仁厚、英明神武,长孙殿下聪慧过人、文武双全,这代代传承,根本不会有任何差池。”
朱高炽道:“难道你以为,我就是来听你拍马屁的么?”
“当然不是。臣的意思是说……”苏湛缓缓道,“有我在,就不会有任何差池。”
“你?”
“是,我!”苏湛一双眸子霎时明亮,灿如星辰,脸上挂着桀骜的淡淡笑意,让朱高炽看得一愣。
他心中的疑惑终于再不想隐瞒,缓缓道:“我在瞻基那里看到了一面镜子……”
“是的,镜子里有一个人。”
“果然是你!”朱高炽脸上带着愠色,“果然是你在那镜子里做了手脚,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只想活着。”苏湛缓缓道,“我只想太子殿下放臣一马,臣定会助殿下一臂之力。”
朱高炽不可置信地说:“你见过镜中那人吗?”
苏湛道:“见过,否则臣又怎么会画的出呢?”
“在哪?”
“殿下,臣只怕臣说了,也是死路一条。臣要殿下一个承诺。”
“什么承诺?”
“很简单,将臣无罪释放!”
“荒唐!”朱高炽拍了一下桌子,“你是皇上亲自下令抓起来的犯人,这审讯都没完,怎么我能说放就放?谁知道你是不是满口胡言乱语!”
“要想释放臣,太子殿下自然有方法。”苏湛语调还是平静,“而且太子殿下不仅知道我并非胡言乱语,而且还知道我是冤枉的。”
这句话缓缓说了出来,似是小石子投进湖水里,荡起微微涟漪。
朱高炽在火光中的表情已经开始变得不自然,他心中在揣度,难道,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已经知道一切都是自己在幕后操纵的了?她的面庞的轮廓有着别于其他锦衣卫的一分柔美,那眼中的流波,似是过于挑逗了一些,怪不得朱瞻基对她别有一番情愫。
这事,本想掐死在襁褓之中,况且他本来就是汉王手中的一颗棋子,怎么知道他已经转性变得对着自己忠心不二?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样的人,不能用!
可是,峰回路转,他,却知道一些鲜为人知的秘密。
而且,就他刚才的言语,他似乎还知道更多!
难道,一切真的如金忠所说,他并不简单?
“释放你的事情,还是得等三司法的结果。”朱高炽压住心中的狐疑,“我做不了主,过段日子,皇上便回来了,这事,还是请我父皇来定夺吧。”
此言一出,苏湛急了,道:“那只请殿下留我的命到明年三月!”
“为何是明年三月?”
苏湛本来不想说,可是此时如果再不露出点真本事,恐怕朱高炽就要打道回府了,于是便低声道:“明年三月,姚大人将驾鹤西去,那时,他定会请求皇上放了溥洽。如果此事应验,殿下便该信我了吧?”
苏湛的心里忐忑不安,自己又不是算卦的,说出这么不靠谱的话,不知道会不会被朱高炽当做妖怪或者巫师一类的,反而更加速死亡。
果然,朱高炽脸带骇然,道:“你果真会妖术?我曾听人云,你带着那李春穿墙而逃,又能呼风唤雨,还能起死回生,留着你,果然是个祸害!”
听了这话,苏湛差点吐血,大哥,不是吧?这样就是妖术?我还没展示多少真本事呢!
第一百六十八章 重见天日
牢房中的火光很亮,在角落处的火盆烧着炭,此时却突然劈啪作响。
面对朱高炽的惊愕,苏湛淡淡笑了笑,道:“殿下何必无端揣测,臣只求殿下留臣的命到三月,可见分晓。”
朱高炽动摇了,实际上,当他在朱瞻基的房里见到苏湛送上去的那面铜镜时,内心的潜意识里已经动摇了,只是还不自知罢了。
他终于还是默许了苏湛的请求,离开了诏狱。苏湛的命,也能暂时保住一段时间。
经过这一番正面对质,三司法的审讯动作,不知是不是因为太子在暗中做了什么动作,似乎也在冬日里慢了下来,苏湛在牢里又开始了度日如年的生活。
牢里的冬天很冷,纵使夏煜很照顾她,给她送来两条毯子,但是她还是觉得手脚都冻得发痒,这样回忆起来,似乎这几年的冬季,都是特别的寒冷而凄凉。
她透过冰冷的铁栏看着外面的灰白地面,如同在山西在破庙的昏暗天色下远远眺望山上,却始终还是看不分明一般。纵使知道希望就在不远的前方,却还是像是间隔着一片迷雾一般,想要伸出手去拨开迷雾,却又觉得双手无力。
这一年,皇上朱棣终究没有回来。
朱高炽在京城里等待他爹回来视察工作,结果等来的是朱棣的一纸消息,说他在北京过冬了。
本来朱棣对北京的感情就很深,更别说建了新宫殿,正是新鲜的时候,再说过不久都要迁都了,不回来也是人之常情。
但是朱高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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