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住,他们两家只隔一道墙头。也巧,在这道墙头的正中,也就是在两家相邻的那道界线的正中,不偏不倚地长着一棵归两家所有的大树。他们弟兄二人在出树时,在树根底下的界线上掘出一锭黄澄澄的金子。老大丘盆说是他先看见的,他先掘出来的,金子应该归他;老二丘罐说是他先看见的,他先掘出来的,金子应该归他。二人争执不下,互不相让,打官司上了苦县县衙。新县正燕普受理了他们的黄金官司,没想到自己是接受了一个十分扎手的难题。燕县正把黄金判给老大,老二说他判得很不公平,十分不服;他又把黄金改判给老二,老大说他判得很不合理,十分不服。燕县正无奈,就把金锭判给他们二人各人一半。他们仍不服气。燕太爷一眼看出他们是在设置假案,故意取闹。对于这一点,他们死不认账。太爷想用强力压服,他们同时高喊,“不合情理的强力压服,越压越不服,大不了破上一条血命,我们身后自然会有人替我们报仇!”太爷拒绝受理此案,让人把他们轰出公堂。可是刚轰出去,他们又跑上来,躺在公案桌前的地上,赖着不走,嘴里骂着老聃先生听他说到这里,对于“黄金案件的情由”已经完全明白。他深深地为燕普县正着急,对于这位对他有恩的新太爷的困难处境深感同情,但是他深知这是一件十分扎手的官司,一时没作直面回答。他一手按着花发,低着头,一声不响,心想,“这场官司,看起来一半子儿戏,是件小事,实际上事关重大。丘盆丘罐,身后站着一群歹人,听说他们还和当官的有着什么拐弯亲戚。我如若涉足,弄不好有赔命的危险,可是,我如若对此事袖手旁观,不管不问,听任盆罐他们把一个礼贤下士的善良官员活活难倒,让他们嚣张尘上,使苦县百姓家无宁日,多灾多难,又实在是良心不忍。我是苦县人,生不能对苦县百姓有益,生我何用?我要插手,要涉足,不当官也要插手涉足!要千方百计助燕普这个善官半膀之力。人说善人治理不了国家,掌握不了政权,我看,说到底是真正的善人掌权百姓才能真正享到幸福。不能让恶天下之说站得住脚,要助燕普别开生面,创造实例,让事实去向天下人宣布张瑀见老聃答复得毫不含糊,心中高兴,随告辞而去。
张瑀走后,老聃先生站在地上想了一会儿,将自己考虑着有用的几样物件和一件十分贵重的东西揣在怀里,从马棚下拉出一头白面门儿的黑毛小走驴,向家人韩六、书童燕娃告知一下,然后翻身上驴(他五十六岁以前,有时行路是骑毛驴;五十六岁以后才骑青牛),挥鞭磕镫,迅速地向着县城方向赶去。
苦县城里,县衙门前。人们衣着古朴,往来去至。一声声买主和商贩的讨价还价从那边市井传来。老聃先生来到这里,翻身下驴,此时,张瑀才气喘吁吁,慌急而至。
他们走进县衙大门,把驴拴在一棵小柳树上,然后并肩步入那座处理公事的厅堂。
厅堂内。东山墙往里拐弯的小门上,仍然挂着竹帘。其它方面,诸如墙上的张贴和地上的摆布,一切依然如常。
新太爷燕普正坐在紫木案桌后面的乌木大椅上,神情紧张地审理他早已承受下来的那件黄金怪案。
立在两边的衙役,一个个一声不响。
这燕普,岁在四十上下,头戴绛灰色大夫品级纱布官帽,身穿砖青色宽绰的丝罗衣衫,白净的长方脸膛,细眉,俊眼,高准,美唇,两画黑须清秀,一派雅风慈祥。只见他鬓边湿着微汗,苍白着脸,目不转睛地盯着案桌前边的丘盆和丘罐。
丘盆丘罐,满脸不服之象,横挑鼻子竖挑眼地蹲在地上,一副横蛮,三分挑衅。老大丘盆,四十多岁,着一双特号的麻布黑鞋,下身穿一件土色扎腿胖裤,上身那件绛黑色宽大袍子,用一条白色的麻布大带子从腰间一勒,下边的衣襟折叠上去,胡乱地往那麻布带子里头斜巴着一掖。他短发,圆脸,乱眉,暴眼,大鼻,方嘴,黑硬的络腮胡子,使人想起刺猥身上泼墨。老二丘罐,三十多岁,上穿深黄色带大襟短褂,下穿浅黄色束口胖裤,高鼻,大嘴,一对闪着寒星的长眼上斜挑两道犹似长剑的眉毛,一张方大的长脸不协调地配上一个小小的脑门儿,头发高高挽起,活象半截小镢头把,那“镢头把”上,贴根儿狠狠地扎一条血红色的丝绸布溜。
“丘盆,丘罐,你们到底想干甚么?”燕县正紧紧地盯着蹲在地上的两个流氓无赖,白净的脸上表现出明显的焦躁和不满。
“我想要我掘出的那锭金子!”
“我想要我掘出的那锭金子!”
两个无赖一前一后地操着生硬的腔调,凶声凶气地回答燕普说。
燕县正从案面上拿起那锭半尺多长的黄金,举在面前,翻转着看了一会儿,正想再说什么,见老聃先生和张瑀一起并肩走来,赶忙把金锭放下,犹如久处绝境一下子盼来了救命恩人,忽地抽身站起,离座恭迎,双手握着老聃的两条胳膊说站在两边的衙役们,精神一振,一个个面现喜色,象是心中有了什么仗恃。
燕普恭请老聃先生到桌案后面就座,老聃急忙推辞,不愿前去,随与张瑀一块,在案旁两把小椅之上坐下。燕普再次走出,弯腰把他拉起,心坚意决地拽着他的胳膊往桌案后面硬拉;张瑀也从座位上站起,从身后推着他的脊背,让他到里边就座。老聃无奈,只好在燕太爷坐过的那把乌木大椅旁边的另一张乌木椅上和燕普一起坐了下来。此时,老聃先生惊奇地发现,放在桌面上的那锭金子,颜色,模样,粗细,长短,竟然几乎和他家刨出来的那锭金子一模一样。金锭模样几乎一样,这个实际并不足奇。他想了一下,只管在座位上坐正,也就不去在意了。
燕县正顿添神采,百倍精神,心中异常高兴,显然地满足于身边有了一个十分可靠的依仗。他把这场黄金官司的始末清楚明白地向老聃作了介绍,并当众公开地说出了他正打算请他助审,以尽快弄清是非曲直,帮他公道合理地理好此案。老聃先生差点儿没有说出“卑人无能”,一想,这不是谦恭客套的时候,就又直起身子,一声不响起来。停了一下,他向燕普示意,让他继续往下审案。
燕普定定地看一眼在案前地上斜蹲着的丘盆和丘罐,冷冷地向他们连说带问“废话!”
“你问这纯粹是废话!”
丘盆丘罐几乎是同时,恶声恶气地回答。
“啪!”燕县正怒目横眉,狠狠地拍了一下桌案,大声地说,“狂妄!你们凭啥要把本太爷的正当问话说成废话?”
两边的衙役心中猛一吃紧,身架抖地动了一下。
丘盆霍地一下从地上站起,凶狠地睁圆一双布满血丝的红眼,拧着脖子,以压倒燕普的气势,狂吼一般地对着他说见他那嚣张样子,老聃先生由不得心中升起一种无名的愤怒,他想,“这丘家弟兄,着实太不象话。当官的不该欺负百姓,百姓也不应该娇惯成性,怕硬欺软,反来欺负善良的官员!一看便知,这丘家弟兄是见燕普慈善,故意找事,意在搞倒新来的这位太爷,长他们的威风,立善心人治理不了天下之说,以便趁燕普在苦当政期间管他不住而横行霸道,为所欲为!不象话,不象话,太不象话!”他试几试想站起来插嘴,制止他们的嚣张,但是他并没这样办,而是竭力压制着心中的怒火,使自己十分平静,一声接一声地在心里劝说自己就在这时,一个使臣模样的黄衣汉子突然之间从屋门外边走了进来。只见他进屋之后,往桌案后边扫了一眼,然后,气壮声洪地说燕普见是陈侯使臣,急忙离座恭迎。
使者连坐下也不愿坐下地把书信递给燕普。燕普慌乱地展开书信看了一会儿,神情紧张地点了点头,然后抬起头来,面有难色地看了一下案后的老聃、案旁的张瑀以及案前地上蹲着的丘盆和丘罐。看来他是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想了一下,下决心似地将眉梢一挑,决断地说道老聃先生站起来,又坐下,他想说什么,张了张嘴,没说出来,只好勉强点头,表示让他只管放心前去。
燕普慌慌张张随使臣走出屋门,上马车往宛丘方向而去。
老聃先生神情立即紧张起来,一阵使命猛落双肩的沉重感觉立时结结实实地压上了心头。他犹豫了一下,但又很快地庄肃起来。他想张瑀见老聃方才好一阵一声不响,正害怕他不愿担当此任,忽然听他说出这样的话语,心中特别高兴,异常振奋地说老聃先生笑了,“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他不好意思地向他们摆一下手,接着,温厚和乐地看一眼丘盆和丘罐,回头对张瑀说,“张班头,对于丘家弟兄这场官司,咱们不称审案,我看咱们把它称为理案。我相信,有众家弟兄的同心协力,有丘盆丘罐兄弟二人的海谅相助,咱们一定能把这场所谓的官司理妥。”
“海谅?多大的海?多大的谅?你不要仗着你有什么声望把我俩的官司不当个屁,不管咋说,反正我的黄金不断给我不中!”
“你是要我们的谅象海一样大吗?你声望在我眼里算得个屁!不管咋说,反正我的黄金不断给我不行!”
丘盆圆目起棱,眉头紧锁,一脸怒色不仅未敛,反而夹带上了一层浓厚的蔑视;丘罐长眼斜斜,剑眉挑挑,一脸气愤不但未减,反而夹带上了一层重重的鄙夷。
老聃先生没想到他们竟会这样无理,心里说老聃先生从他坐着的乌木椅上直身站起,不慌不忙,让衙役给盆罐兄弟各打一座,让他们二人在案桌前边分东、西对脸坐好。
盆罐兄弟在座位之上坐下,见老聃肚量恢宏,不以自己的感情衡量事理,而是用大君子的气度,以礼回答凌辱,于是不感动也感动似地同时向他看了一眼,脸上那层愤怒的蔑视和鄙夷,不自知地开始收敛。
张瑀和衙役们的紧张神情也开始有所松缓。
老聃先生重新在乌木椅上坐下,和颜悦色地开始向盆罐兄弟发话。他让他们各人说出黄金应归自己理由何在。他问他们丘罐让他哥丘盆先说。
“这好说,金子是我先看见的,是我掘出来的,他不能要,整个一锭,应该完全归我!”丘盆说得十二分的干脆,那意思是,他的金子,归他所有,天经地义,若不判归给他,就是伤天害理。
丘罐一听,陡然上火,他凶狠地怒视着丘盆,几乎是吼喊一般地说道只一对阵,屋子里的气氛又象先前那样紧张起来。
老聃先生丝毫不为紧张气氛所动,他冷静地看了他们一眼,说“不让!我不能让!我绝然的不能让!你说的象唱的一样,谁听你这一套?!”丘盆脸青脸白,超限度地睁圆他那一双凶眼,气咻咻地看着李老聃。
老聃先生安泰平稳,无喜无怒,象是不屑于理睬似地一声不响。待了一会儿,他把目光转向丘罐说“你胡说八道!纯粹的胡说八道!你断案无才能,劝让却有术!你欺软怕硬,欺不住他,又来欺我!他不让,我更不能让!他绝然的不让,我比绝然的不让还绝然的不让!没本事断案就别断案!少在这里罗嗦!”丘罐凶狠冷厉,怒视老聃,语句尖苛,言词刻薄。
老聃先生愤从助边起,怒自心头升,他有心抑怒,无法抑怒,索性故意充分显露愤怒,“那好!”他庄严肃穆,岿然站起,语言沉重犀利,凛然开始判决“遵命!先生所说,我一定丝毫不打折扣地严格照办!”张瑀接过金子说,“哪个再敢胡缠乱搅,我姓张的不弄孬他就挖掉自己一只眼睛,改名换姓,不叫张瑀,而叫狗熊!”脸色凶狠得使在场的衙役都为之惊怕。
就在这时,两个无赖同时一下子窜向张蜎,各人狠狠地抓住金锭的一头,死死地不丢!丘盆色厉内荏,拧着脖子向老聃“大声”地说丘罐同样是色厉内荏,他红着眼睛朝老聃看了一眼,几乎是与他哥同出一辙地“大声”地说张蜎听丘罐说到这里,把金锭从他们手里夺掉,重新放在桌案之上,不知如何是好似地看着老聃,好象是说,“你看这该咋办?”
此时,竹帘里边又象是有张面影轻轻一闪。
老聃心想他胸有成竹,不自知地,精神为之一振,然后转脸看看张蜎,“张班头,黄金案件,如此处置,我以为公道合理,不该再有疑议,没想到丘家弟兄说不公道,内心不服。既然丘盆丘罐都说不服,那咱们只有接续着往下进一步审判。”转脸庄肃地看一眼案桌前边的丘家弟兄和两边站着的几位剽悍的衙役。他要两个衙役分别带丘盆、丘罐先到厅堂两边的两所小屋里去。
丘盆丘罐心中由不得有点害怕,不知道老聃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们不情愿地随衙役走出厅堂,分东、西方向往两所小屋走去。
丘盆和衙役一起,来到东屋,分别在两个小木凳上坐下。两个人同是不知深浅地对视不语。丘盆暗想丘盆回至厅堂,在刚才他坐过的那个位上坐好。只见老聃先生不慌不忙地从座位上站起。他满面春风地从桌案上拿起那锭金子,和蔼可亲地对丘盆说“这我满意,这我满意!”丘盆脱口而出,接过金锭,但是却自不由己地感到惊异老聃先生让那个刚才带丘盆的衙役重新把他带往厅堂东边的小屋。就在这个时候,老聃先生趁别人都不在意,神不知鬼不觉地从自己怀里掏出一锭金子(这就是他的家人韩六在他家院里替他刨出的那锭,他来这时,因已知案情,所以多了个心眼儿,把它揣到了怀里),在案面之上放好,又叫另一个衙役把丘罐从西边屋里唤来。
丘罐进来之后,在刚才他坐过的那个位上坐好。
老聃先生笑容可掬,从案面上拿起那锭金子,温良友善地对丘罐说道说罢,将金锭递到他的面前。
“这才合理!这我满意!”丘罐几乎是和丘盆的答话同出一辙,而且也是脱口而出。他接过金锭,也同丘盆一样,心中感到惊异张蜎和在场的衙役们见老聃先生先后拿出两锭金子来断官司,心中都感惊诧,“咦!奇怪!这是怎么回事?金子本是一锭,这怎么一下子变成了两锭?”他们实在感到费解,出于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