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肚子里。从这以后,他们由明转暗,开始暗暗聚会。他们不止一次地商议如何去找庞信把仇报。报仇的时候终于到了,这天夜里,几个百工突然攻到庞信家。他们在床上抓到了姓庞的,布丝也不让挂,拧着胳膊往外推。他们把他拉到深山的一个悬崖上,扫头一棍,打得脑浆崩裂。他们把他推下山涧。后来他家的人来收尸,据说连个头发丝子也没找得着。听人说,这庞信是咱东南几百里以外的苦地人。”
“噢——,”老聃听老人讲到这里,由不得心里一震,不自知地“噢”了一下,“咦,原来庞信是这样死的呀。怪不得他家里人前来收尸,回去拉个空棺材。我原以为恶二少(庞雄,早已短命夭亡)恶,没想到他哥也恁恶。”想到此,他抬头看看万斯晓。老人见老聃不由自己的“噢”一下,就停下讲述问他说“庞信死了,原伯绞不知逃到哪去了。”万斯晓接着往下说,“这时候,公子跪寻接替原伯绞的职务,立为原伯,人称原伯跪寻。原伯跪寻善于耍弄两面派,他任职以后,一面用小恩小惠对部分百工进行收买,一面以各种借口,将那些参加过起义的百工偷偷地遣散。就这样,那些被遣散的百工,一个个成了失业人。他们失业后,无处投奔,就在这一个个庄头落了脚。他们落脚以后,原伯绞家的人对他们还不解恨,就派兵偷偷来抓。今年夏天,一天夜里,突然抓走十几人,至今仍然没有下落。这些失业百工,大多是些有力量的人。这村子西头,那个扁不扁长不长的草庵里,那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儿——这老头儿现在瘦得吓人,你们可能看见过——他就是一个很有力气的人。这人姓吕,名叫吕笃,他刚到咱这来的时候,筋骨强健,浑身是劲。咱这南边小桥上,夜里不能走人,因为有个拦路抢劫的贼,一到夜里他都钻桥眼底下等着截路。这个贼很有劲,是个打仨携俩的人。吕笃听说了,就用麻布单子包个石砣,往身上一背当包袱。夜来了,他故意背个‘包袱’从小桥上走。那个贼从桥眼里出来去跟他夺‘包袱’。这吕笃拿‘包袱’就往那贼头上砸。那贼力气很大,双手接过‘包袱’又往吕笃头上砸。吕笃接过‘包袱’,咬着牙,用力这么一回敬,那贼的花鼓脑子被砸出。”
“咦!真有劲,真有劲。”万玉中情不自禁地插嘴说,“斯晓爷,依我看,这些失业百工力量都是很大的。可惜这些人的心太不齐了。如果这些人齐心协力,合起手来,不光能把原伯绞他们打败,而且能把天给翻个个儿,天翻过来,这些人坐了天下,原伯绞还会来把他们欺负吗?我看这些人受罪,都怨他们心不齐。”
“你说得有理。”万斯晓继续接着说野雁展翅空中腾,
栎树丛里无法停。
王家差役没个了,
自家庄稼种不成。
饿死爹娘谁同情?
老天爷呀老天爷,
小民啥时得安宁!
野雁沙沙翅儿颤,
酸枣丛里无法站。
王家差役没个了,
自家庄稼完了蛋。
我爹我娘准饿饭。
老天爷呀老天爷,
叫俺小民该咋办?
野雁成行响飕飕,
歇在一丛桑树头。
王家差役没个了,
自家庄稼不能收。
爹妈拿啥来糊口?
老天爷呀老天爷,
安顿日子何时有!“
万斯晓念到这里,故意停下,转动着年轻人一般的眼睛,瞅一下三个听讲者的脸色。
“好,好!斯晓爷这首民歌好,这真能表达咱受苦农家的心情。”赵平插嘴称赞说。
“斯晓伯,”老聃说,“请你把这首歌谣再念一遍,让我把它记起来。”说着,急忙拿出一卷绢帛。他将绢帛展开,铺在桌上,又从怀里掏出笔、墨、砚。赵平把自己喝剩的一点茶根儿倒在砚上,拿墨研了一阵。老聃急忙提起狼毫小笔,在研好的墨上蘸抹几下,打算落笔往帛上去写,“斯晓伯,来吧,你念一句,我记一句。”
不知为啥,就在这时,万斯晓的脸色忽然变了,变得没有一点血色了。他犹豫一下,象是不愿再往底下念,可能是因为考虑事已至此,不念不中,就硬着头皮给念了。他念一句,老聃挥笔记上一句,不大一会儿,这首歌谣记完了。
“还有哪些歌谣,斯晓伯,请您接着往下说。”
“没有了,没有了。”万斯晓正式做推辞。他不愿往下再说了。
三个人见斯晓老人有顾虑,赶忙向他作解释事既如此,不可强求。老聃先生决定将采风之事暂告一段,他向老人说了一阵感谢的话语,就让玉中领他们前往失业百工那里去。
三个人来到了瘦老人的庵子前。
老聃到这里来是有着他的两个想法,一、看看吕笃老头目下情况到底如何,摸清吃准,以便以后施助;二、那失业的中年男百工对他那样仇视,到底是因为什么,他要从吕笃嘴里摸个清楚。
庵子里,吕笃老头正坐在“床”上吃山芋。此时,他嘴里往外一鼓一鼓的。一张脸瘦得更厉害,在脸上那乱须、灰迹衬托下,那两只死鱼眼睛更吓人。见老聃他们三人弯腰勾头钻进来,又见三人中有着昨天来过的白胡人,心里一惊,两眼瞪得直直的。待玉中把他“表叔”前来采风的目的告诉他,他脸色才略略好看些。
三个人刚到“床”上落座,就见一个中年男子走了过来。这中年人一见三个人中的“白胡子”,由不得脸色突变。待玉中把情况向他说“透”的时候,他一下子抱歉似地转笑了,他看着老聃的白胡说日头平西的时候,老聃和赵平离开乱草凸,步行走至柳树丛,乘坐那前来接他们的马车回到家里。
几天来,老聃先生一闭眼就看见两只死鱼眼。
三天以后,他黎明动身,要坐车前往常庄看藏书。他带了一些碎银和吃的,打算趁天不明,人不知,鬼不觉,拐到吕笃那里看看,送点吃的。天刚明时,老聃先生来到吕笃庵子门口,弯腰进“屋”一看,没想到他已死在床上了(他已死了两天了)。只见他身子冻得硬硬的,两只死鱼眼睛已被老鼠抠去一个,只留下一个黑窟窿。
老聃先生心里一凉,凉得发颤,说不了是个啥滋味。
“驾崩”的风波
公元前520年秋天。李老聃五十二岁(如果细算,再过七个月,到农历二月十五,够整整五十二周岁)。
农历七月中旬。这是一个寻常的下午,——一个寻常得和所有寻常的下午完全没有两样的下午。王宫后院的深处,有一个院中之院,院中之院有一所僻静的卧室,卧室里有一张雕着龙凤和寿桃的嵌有象牙装饰的紫檀木床,檀木床上绣着金龙的大红被子里盖着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老头花发束散,花须纷乱,青黄的面色里透出忧凄。这就是无人不晓的景王天子。此时的天子,摘冠隐衣的天子,也和庶民老头一模一样了。
不知因为何故,景王姬贵近日忽然元气大减。他浑身无力,心烦意乱,懒怠上朝。经御医诊断,并无什么疾病。无疾之“疾”使他胡思乱想,饭量减少,体质下降。体质下降更使他浑身无力,心烦意乱,胡思乱想。他突然想到他忽然翻了个身,折起头来看看,见女侍人阿菊拘束地坐在旁边。
“阿菊,你给我把宾孟叫来。”景王说罢,又翻身朝里。
“好咧。”阿菊不敢大声地应承一句,转身出门,往不远处一所书斋式的房舍走去。
屋子里,案边坐着一家帘里的官员。此人年约四十八九,头戴一品官帽,身穿纹彩锦衣,装束威肃,神色阿谀。他就是周景王近来十分宠爱的官居大夫高位的宠臣宾孟。近来景王身体不适,心绪烦乱,躺在深宫,不愿跟人说话。有时忽然感到孤苦寂寞,又想找个对劲的人说上几句,于是就叫宾孟在不远处的屋里“旁陪”,以便随叫随到。宾孟坐在这里,无事可做,就以看书打发时光。此时他正悉心研究郑国子产的“鼎文”。鼎文就是铸在鼎上的刑律。这是子产以法治国的一种办法,是把法律条文铸在大铜鼎上,让国人都知道,以便心中有数,防止犯法。此时摆在宾孟面前的文字是从铜鼎上抄在帛上的。宾孟一边读,一边想,一边点头,一边摇头。对于子产治国的办法,他宾孟既赞成,又不赞成。他赞成以法治国,但是他不赞成把法律条文公布于众,他认为,法律要想使人生畏,就应该给他穿上神秘的外衣。
“有请宾爷!”就在宾孟面对刑文自言自语的时候,景王的侍女阿菊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走了过来。
“喊我何事?”宾孟急忙抬头,睁大眼睛,看着阿菊。
“万岁让我唤你前去。”
“万岁唤我?好咧,我这就去。”宾孟一边答应着,一边急忙起身,迈步出屋。
大夫宾孟小心翼翼走进周景王的卧室。见景王正在闭目养神,他既不敢近前,也不敢退出,于是就站在门里边,一声不响,一动不动。
景王姬贵慢慢地睁开双眼,见宾孟站在那里,就慢慢起身坐起。侍女阿菊赶忙走来将他扶稳。
“宾爱卿,你来好一会了?”景王并不拿眼去看宾孟。
“微臣刚到,见万岁安睡,未敢打扰,就站在这里。”宾孟说罢,恭谨地走近景王,弯腰拱手站在景王床前,“听说万岁唤微臣,微臣就应声前来。不知万岁唤微臣前来有何旨意?”
景王并不答话,眯缝着眼也不看他,他用右手食指往床头一点,意思是让他在那里就座。
宾孟坐在姬贵的床头,心情松宽下来。他因坐龙床而十分得意,扭身亲近地看着景王,一脸巴结的神色。
“宾孟啊,朕有句话想跟你说。”景王睁眼向宾孟看了一下。
宾孟赶紧向景王凑近一下“朕想改立世子,想将长庶子朝立为世子,不知宾爱卿对此有何看法?”景王姬贵睁大眼睛,紧紧地看着宾孟。
宾孟心里一震,不是害怕,而是高兴,他并不急于发表意见,而只是重述景王的意思说“是这个意思。”
“那,原来的王子猛的世子呢……”宾孟细心地观看着姬贵的脸色,想从那里头瞅出他真正的心情。
“罢黜。”
见景王的神色很坚定,宾孟一下子公开高兴起来“那好吧,就这样定了。”景王姬贵看着宾孟,满意地点点头,“这吧,这件事先有你、我知道,不要慌着往外说吧。”
“万岁,事不宜迟,以小臣之见,不如欲行即行。”宾孟抖胆进言说,“即便是眼下不去实行,也应该给朝臣们先通一下风,以便以后实行起来不致使众人感到突然。”
“那好吧,你就替朕先通一下风去吧。”
“臣遵旨意。”宾孟说着,后退几步。当他转身往门外走的时候,见一位披金挂银、盛装淡抹的半老妇人在几个侍女簇拥下正急急慌慌地向这里走来。此人已经五十多岁,看起来只是三十多岁的样子。她就是景王天子的第三夫人,王子朝的生身母亲。
大夫宾孟见第三夫人走来,连忙躬身拱手,笑脸相迎。两个人互相招呼一下之后,宾孟才撒手挺身,往院中之院的门外走去。
次日傍晚,西天的晚霞刚刚收尽,东周王朝第十三代天子景王姬贵突然无病去世。景王的驾崩使他的改立世子的计划未能得以付诸实施。宾孟在一时的惊慌失措之后,派卫队将院中之院严密禁闭,在外者不许往里进,在里者不许往外出,假托天子有令夜里,凉风飒飒,秋云遮月。宾孟家宅院周围撒了两道岗哨。深深的宅院之内,一所背静的房舍里,昏黄的灯光照出三个人的脸庞。桌案后面坐着宾孟;旁边是王子朝;在他们二人的对面坐着的是一位高鼻,方嘴,凤眼,剑眉,半戎装穿戴,四十上下的壮年人,这就是上将南宫极。
“万岁驾崩,我等作为臣子之人尽皆为之不胜悲痛之至,这是人之常情,物之常理。”大夫宾孟接着以上他们的话茬说,“然而话说回来,人总有一死,古来多少君王,天数一尽都难免去世,既然天子大数已到,驾崩离我等而去,此是天命,非人力能抗。可惜的是,天子生前一心想改立世子,让三殿下讳朝继任君位,不幸未行而崩,实在使人深感遗憾。君事臣以礼,臣事君以忠,我们作为臣子的最大天职就是忠于君王,君在,忠于君王;君去仍忠于君王,如今我们的神圣任务就是要继承已故天子遗愿,将更立世子的事情做好。天子驾崩,国不可一日无君,既然先王有命,立你为世子,指定你继任君位,你不要不好意思,天降大任于你,你就不要推辞。南宫将军在此,殿下有啥话要尽皆说出。”
“既然先王有命,既然宾叔已向百官吹风,为了大周江山社稷,更立世子之事我就当权不让了。”王子朝雄心勃勃,百倍自信,底气十足,但是他努力抑制自己,竭力给自己涂上一层谦虚的色彩。他说“殿下太谦虚了!”南宫极说,“朝臣皆知殿下英明,一代杰人!殿下继位,不忧大周基业不能万年牢靠。我想,更立之事没有问题。宾大夫将此事通风之后,并没听到朝臣们有什么非议。圣命难违,没有哪家臣子敢出来逞强。如若谁敢将此事阻挡,我南宫极立即率兵讨伐,叫他死无葬身之地!我看天子驾崩的消息,不必谨小慎微,进行封锁;我看干脆将消息公布,直接让殿下登基即位。”
“谨慎些好,还是谨慎些好。”宾孟说,“改立、即位之事究竟具体咋办,我看咱们耐下心来,继续往下商议,继续往下商议。”
……
夜深了,刘献公之子刘卷的深宅之中,另一个秘密会议正在紧张地进行。此处周围也撒了岗哨。这是一间清静华美的套房。灯光如水,可以清楚地看见屋里的一切。窗子已用墨色的布单遮起。地上铺着一幅淡绿色的地毯。地毯上,靠西山是一张吊着大红罗帷的顶子床。正中间的地毯上放置一张雕花乌木矮脚书几。书几两边盘腿坐着三个人,书几上的一盏铜灯把三个人的身影若隐若现地印在墙上。书几后面坐着的那个人,五十多岁,身穿绿色绣锦衣裙,一副沉着干练的风度,他就是刘献公刘挚的儿子,名叫刘卷,字是伯汀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