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拉米拉现在正在使用她的第十二笔贷款。她拥有的以及租用的土地足够养活她的全家,并且一年大约卖 10 莫恩德稻谷。
格莱珉从最初就采取与传统的扶贫方式背道而驰的做法,我们发放现金贷款,而从不考虑首先提供技能培训。这一方针给我们招来了许多批评,甚至包括来自一些朋友的批评。在乔布拉村我们根本看不到有任何进行正式培训的需要,20 世纪 80 年代的经验,使我们更加确信我们的方法是正确的。
为什么要先发放贷款呢?
我坚定地相信,所有人都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能力,我称之为生存技能。穷人活着,这一事实就清楚地证明了他们的能力,不需要我们来教,他们已经知道如何去做这件事了。所以,我们不去浪费时间教给新的技能,而是努力去最大限度地利用他们现有的技能。使穷人能得到贷款,就是使他们得以立即实践他们已经掌握的技能——编结,脱粒,养牛,拉人力车,等等。而他们挣到的钱继而转变为一种工具,成为一把开启一系列其他能力的钥匙,得以探究自己的潜力。贷款者经常彼此传授新的技艺,以更好地利用他们的生存技能。他们比我们能做到的要强得多。
许多政府决策要人、非政府组织和国际顾问们在开展扶贫工作时,通常要首先推行一些非常详尽的培训规划。他们这样做是基于“穷人因缺乏技能而所以穷”的基本假设,并使他们自己的利益得以长久续存——为他们自己创造更多的工作机会,而不必承担任何必须产出具体成果的责任。有赖于多方援助的源流与善款预算,仅为此类培训,就在全世界兴起了一个庞大的行业。扶贫方面的专家们坚持说,穷人要想攀上经济的阶梯,培训是绝对必不可少的。但是如果你进入到真实的世界中去,就一定会看到,穷人之所以穷,并非因为没有经过培训或是没有文化,而是因为他们无法得到他们的劳动报酬。他们无力控制资本,而恰恰是控制资本的能力才会使人们摆脱贫穷。利润是坦然地倒向资本的,穷人处于毫无力量的境地,只能为生产资本控制者的利益劳作。他们为什么无法控制任何资本呢?因为他们没有继承任何资本或贷款,又因为被认为没有任何信贷价值而不能贷款。
我相信,许多培训规划带来的是副作用。如果格莱珉要求贷款者们必须先去参加一个企业管理培训课程才能得到做营生的贷款的话,他们中大多数人都会被吓跑。对于我们的贷款者来说,正规的学习是一件很吓人的事,那会使他们觉得自己渺小,愚蠢,毫无用处,甚至会毁掉他们天生的能力。这类培训还经常提供物质刺激来吸引人们参加培训——有时参加者会即刻得到以培训津贴为名义的好处,或是以参加培训作为得到现金或其他好处的先决条件,由此来吸引那些对培训本身可能根本不感兴趣的穷人。
这并不是说所有的培训都不好,但是不应该将培训强加于人。只有当人们积极寻求并愿意为其付出代价或费用的情况下,才适于提供培训。例如格莱珉的贷款者,就确实在寻求培训,他们可能想要学会看懂存折上的数字,或是想要搞清楚已经偿还和待偿的数额。常有格莱珉的贷款者想要读懂十六条决议,学会记账,或是随时掌握业务信息,他们或者可能想学习饲养家禽,养牛,或是学习种植,储藏,粮食加工的一些新方法。格莱珉也正在将新的技术带给他们:手提电话,太阳能,互联网。很快,贷款者们就需要学会计算打电话的费用,或是学着去阅读计算机屏幕上的词语了。
第八章 为穷人服务的银行(3)
在尚未创办格莱珉银行时我就对在孟加拉的国际援助机构提出过批评,我批评的最严厉的、也是现今最具影响力的一个机构,就是世界银行。这些年来世界银行与格莱珉有过那么多斗争与不合,以至于一些评论员称我们是“拳击对头”。世界银行里总还有些人懂得小额贷款是怎么回事,但由于风格迥异,多年里我们把更多的时间和精力花在干架上,而不是互相帮助。
在 1986 年世界食品日的电信会议上发生了一次公开的冲突。世界食品日美国委员会的全国协调员帕特丽夏杨(Patricia Young),邀请我和时任世界银行总裁的巴伯科纳布尔(Barber Conable)
作为专题发言人,一起出席向三十个国家进行同步卫星转播的电信会议。
我并不了解电信会议是怎么回事,但我接受了邀请,把它看作一个可以阐释我的观点的机会。我认为,贷款的权利应被视为一种人权,贷款能够在全球摆脱饥饿方面起到一种极具战略性的作用。
我并没有打算去和世界银行总裁吵架,但科纳布尔说到世界银行向孟加拉的格莱珉提供了经济援助时,令我恼怒了。我认为我应该纠正这个错误的信息,于是很有礼貌地插话说,世界银行并没有做过这样的事。科纳布尔不予理会,又提到是世界银行的贷款帮助了格莱珉。
这次我坚决地反驳了他。科纳布尔对我的抗议置之不顾,继续重复说世界银行向格莱珉银行提供了经济支持。我认为我应该对卫星电视的观众们澄清事实。我们这些格莱珉银行的人从来没有想要也没有接受过世界银行的资助,因为我们不喜欢那家银行的行为方式。他们的专家顾问经常会插手接管他们所资助的项目,在项目被纳入他们的运作方式轨道之前,他们是不肯罢手的。我们不想要任何人来干预我们的体制,或是来吩咐我们如何行事。实际上,就是在那一年,我们的确拒绝了世界银行的一笔两亿美元的低息贷款。我还告诉科纳布尔——他正在喋喋发表关于要雇用世界上最佳干才的议论——雇用聪明的经济学家并不一定能转化为有益穷人的方针和项目。
我发现,多边捐助者的扶贫方式非常令人不知所措。我可以举我在菲律宾的内格罗斯岛(Negros Island)的经历为例。1989 年,为了应付岛上不断加剧的儿童营养不良,启动了一个名为“完善”
(Dungganon)的格莱珉复制项目。几年以后,“完善”项目的创建者塞西尔德尔卡斯蒂略(Cecile del Castillo)博士为了扩展她的项目向联合国的一个机构申请款项。那个机构于是派了四个使团来对她的提议进行调查,在机票、食宿和专家费用等方面花了成千上万美元,然而,由于复杂的官僚原因,那个项目根本就没有得到一分钱。
换言之,专家审查花费了将近五年时间并浪费了许多宝贵的资源,而岛上那些贫苦的居民未能得到任何一笔由这个机构所援助的小额贷款。我忍不住评论道,如果那个内格罗斯项目能得到等同于联合国使团的花费的款项的话,就够援助好几百个贫困家庭了。
咨询业的兴起严重地误导了国际捐助机构,形成了一种假设,即接受捐助的国家在确认、准备和项目实施的每一步都需要有人指引。
捐助者和顾问们对所援助的国家颐指气使,那些顾问甚至常常会扼杀受援国家的能动性。这些受援国家的官员与学者会迅速认可捐助者文件中提到的那些数字,尽管他们很清楚那些数字并不正确。
当格莱珉在 1986 年向世界银行清楚地表明不会听任其干涉我们经营的立场之后,该银行决定试图在孟加拉建立其自己的小额贷款组织,采用我们的方法并结合其他一些小额贷款项目的方法。我认为那是完全不实际的打算。最终,孟加拉政府采纳了我们的建议,拒绝了世界银行的提议,但是世界银行并没有从这件事中汲取教训。反之,它将被拒建议书中的“孟加拉”涂掉,转手又把它提交给了斯里兰卡政府。
与世界银行之间的令人不快的交往经历,促使我尽可能地去了解其他发展机构。我越来越清楚地观察到,多边援助机构有大把可发放的钱,在各个国家发放的数额都由官员们来决定,官员们发放出去的钱越多,他们作为贷款官员得到的评级就越高。因此,捐助机构里的年轻而有野心的官员们会选择一些价钱最大的项目。随着巨额的款项的移动,他们的名字也在升迁的阶梯上向上移动。
在我这一行里,我经常目睹捐助机构的官员们在孟加拉不顾一切地将大笔大笔的钱发放出去,为了达到这一目的几乎会不惜任何代价,包括直接或间接地贿赂政府官员。例如,他们会去租住政府官员所拥有的昂贵的新房子,或是打着官方研讨班和会议为幌子,邀请官员们参加海外诱惑之旅。顾问、供应商和潜在的承包人则常常为这个贿赂机制提供方便,说到底,他们是捐助者资助的项目的最大受益者。
据孟加拉的一个研究机构估计,在过去二十六年内所接受的三百多亿美元的国际援助中,75%并没有用在孟加拉,而是被花费在设备、用品和来自捐助国本身的顾问身上。大多数富有国家的外援预算主要用于安置本国人就业和销售本国的商品,扶贫只不过是一件顺便捎带的事。用在孟加拉的那 25%,通常是直接进了当地的供应商、承包人、顾问与专家这一小撮人的腰包。这些钱大部分都被这些精英用来购买外国制造的消费品,根本无助于我们国家的经济或劳工阶层。人们普遍认为,捐款的大部分最后都变成了那些帮助做出采购决策和签订合同的官员与政客们的酬金。
所有受援国家的情况都大致相同,其援助的总额为一年 500 亿到550 亿美元。援助的项目制造出大量的官僚机构,它们很快就变得腐败、低效、亏损累累。当今世界所鼓吹和倡导的是市场经济与自由企业的优越性,而援助款项仍源源扩充着政府的花费,往往与市场经济的利益相悖。
大部分外援资金都被用于建造公路,桥梁等等,意在“以长远利益”帮助穷人。然而,得到此类援助绝大部分利益的,只有那些已经富有的富人。在穷人变得更穷的同时,外援却成了一种对权势者的慈善。如果援助欲对赤贫者的生活产生什么影响的话,那么就必须重新制定其路线,方能使其更直接地送达穷人家中。
我相信,必须设计一整套具有新目标的全新扶贫方法。事实上,所有开发援助都应以直接消除贫困为目标。开发应被视作一个人权问题,而不仅只是一个增加 GNP 的问题。在国家经济好转时,穷人的状况不一定就能得到改善,因此,应该对开发重新定义,其定义应只是指底层 50%人口人均收入的可测量的正向变化。
有一天,一个美国记者向我找茬,对我无数次地公开指责世界银行之类的“开发援助”组织而非常恼怒。像许多人一样,他认为世界银行是一个慈悲高尚、努力付出而不求报偿的机构。他举起麦克风,用一种挑战的声音说道:“除了总是那么挑剔批评,你能不能给我讲讲,如果你是世界银行的总裁,又会采取什么实在的措施呢?”
第八章 为穷人服务的银行(4)
“我从来没想过如果我是世界银行总裁的话,我会做什么。”我很冷静地说,“但是我想我会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总部搬到达卡。”
“那又究竟是为什么呢?”
“噢,如果像刘易斯布莱斯顿(Lewis Preston 时任世界银行总裁)所说的‘世界银行的首要目标是与世界贫困做斗争’,那么在我看来,这家银行就该搬到一个最贫困的地方去。在达卡,世界银行将被人类的苦难与赤贫所围绕。设身处地于问题之中,银行的官员们或许能够更迅速更现实地解决问题。”
那个采访者点点头。他看上去不像开始时那样激动了。
“还有,如果总部搬到达卡的话,这家银行的 5000 名雇员中肯定有许多会干脆拒绝来。达卡可没有活跃的社交生活,也肯定不是一个世行银行家愿意选择在那儿养育儿女的地方,我想,那会导致许多人主动要求退休或改变工作。那将有助于达到两个效果:首先,顺势排除那些并非致力投身于向贫困之战的人;其次,能够削减费用,因为达卡的薪酬会远远低于华盛顿特区的昂贵标准。”采访就此结束。
1987 年我访问美国时,与美国媒体有过一次更富有建设性的会见。当时我正在一个国会委员会上发言,听证会结束时,被匆匆带到一个小房间里,在那儿,有人正忙着对着一个话筒讲话。我根本不知道一个电话会议是如何组织的,也没有人给我做过介绍,但是我已经在那儿了,面对着一个话筒和来自大报社的十四名编辑、作家,他们正在线上等着向我提问。
首先对话筒发言的是萨姆戴利—哈里斯(Sam Daley Harris)。他原是一名高中教师,后来成为社会活动家,发起成立了一个名为“以立法终结饥饿为己任”(Responsibility for Ending Starvation Using Legislation,简称 RESULTS)的全国性志愿组织。他每个月都和所有志愿者一起开全国电话会议,我正在参加的是一个记者招待会。萨姆极为温和可亲,他先为几位作家和我都做了简单介绍,然后我开始接受提问。
第一个会议持续了一小时,短暂的休息之后另一个会又开始了,有另外十四个来自各类美国报刊的十四名编辑作家参加。那天我可看到了 RESULTS 的效率是多么高。会后发表的文章有助于确保相关立法的通过,尽管有里根政府的强烈反对,立法仍在 1987 年 12 月得到通过,据此,美国国际开发署(USAID)须捐助五千万美元以为穷人建立小额贷款项目。
萨姆和我马上就成了朋友。他为人平易和蔼,而在对贫困与饥饿之战中却坚如磐石。今天,RESULTS 在六个国家——美国,英国,加拿大,德国,日本和澳大利亚——都有姐妹组织。这些组织将小额贷款作为反贫困的一个关键战略,并且通过其市民积极分子的草根组织进行工作,使其得到社区、媒体、获选代表和政府的关注。他们促使一些政府援助机构和一些私人机构对小额贷款项目给予更多的资助,还游说财政部门对世界银行施压,使其更多关注贫困问题——不止一次这样做,而是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