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一年,黑九却如同泡在酒里一般,整天醉醺醺的游荡哭笑,没有疯,也没有傻,就是不务正业。三五年下来,黑林沟的穷人越来越多,又回到了老样子,一片荒凉破败。许多村民想逃往他乡,又畏惧新法的脱籍罪,想逃往楚国,又怕被关口捉回来以叛逃罪斩首。万般无奈,只有在村中苦守。商於县令本是韩国的一个儒家士子,素有仁政爱民之心,不忍看黑林沟人忍饥受寒,便从县库里拨出粮食救济黑林沟,恰恰在第三年让商鞅碰上了。
“为何不上报国府?”商鞅没有一点儿表情。
县令连连拭汗,“回商君,下官以为一村事小,就,就擅自做主了。”
“三年,共用官粮多少?”
“回商君,一万三千斛,折金百镒之多。商於没有动用国府军粮。”
“可曾想过,如此做违背新法?”商鞅突然严厉起来。
县令本来就慌乱,此时更是手足无措,期期艾艾道:“法,不,不违天理。官府赈灾,乃,乃天道仁政,与法似,似有通融处。”
商鞅冷冷道:“进村吧。看看你的天道仁政。”
押车小吏和商鞅卫队已经将村人传唤到打谷场。往昔秋收时堆满谷草垛的大场,如今却是荒草丛生。村人衣衫褴褛的蜷缩在一起,个个面黄肌瘦,男人酒气薰天,女人蓬头垢面,场中弥漫着一种穷困潦倒的穷酸与绝望气息。
商鞅凌厉的目光扫视着猥琐的人群,“谁是黑九?走出来!”
黑糊糊的人群中摇出一个气喘吁吁的汉子,白发苍苍,臃肿肥胖,粗大的鼻头上生满红红的显眼的酒糟,浓浓的酒意加上懵懂的恐惧,胀红的脸上大汗淋漓,在这群青黄干瘪的人群中显得突兀怪诞。他踉踉跄跄的走到前面,噗嗵跪倒,深深低下头,兀自喘着粗气,一句话也不说。
商鞅厌恶的皱着眉头,“你是村正黑九?造士爵?”
黑九还是喘气点头,没有出声。
“是你首开恶习,常年聚酒,耗尽村民粟谷,荒芜了千亩良田?”
黑九喘气更粗更重,却只是频频点头。
“官府赈济之后,你反倒愈加懒惰,带着全村吃官粮?”
黑九依旧只是点头,汗珠却已经滴滴答答掉到了地上。
商鞅冷冷问:“诸位村民父老,你等对黑九所为,可有辩解?”
“哇——!”的一声,人群竟是捶胸顿足放声痛哭,无尽的羞惭使他们抬不起头,说不起话。商於县令和吏员、卫士都忍不住心酸低头。只有黑九没有哭,就象一段木头一样跪在那里。
商鞅厉声喝道:“不许哭嚎!都站起来!”
村民们骤然禁声,惊恐的望着冷冰冰的商鞅,又不由自主的深深低下头。
商鞅冷冷道:“秦国法令,不容二出,执法不避贵贱,法外永不施恩。此等道理,二十年来朝野皆知。奖励耕战,惩治疲惰,乃秦国新法之根本。黑林沟村正黑九,怠于职守,放纵恶欲,致使富裕勤耕之村,沦为饥荒穷困,罪不可赦。来人,将黑九押起,就地正法!”
铁甲卫士轰然应命,将肥胖臃肿的黑九猛然架起。村民们惊恐得睁大了眼睛,突然一齐跪倒哭喊:“大人,饶恕村正,让他改过自新吧——”
“立即正法!”商鞅厉声一喝,头也不回。
四名卫士将黑九押到了场边石磙旁。黑九嘶声大喊:“黑九该死!黑林沟子孙们,不要学黑九啊!”便将粗壮的头颅伸到了石磙顶上。卫士剑光一闪,一颗白头滚下,鲜血喷出丈余之外!
场中村民脸色煞白,鸦雀无声,如在梦魇中一般。
“黑九啊!你等我——!”突然,一个蓬头垢面的白发老女人哭嚎着从人群中冲出,抱住黑九的尸体,猛然一头撞上石磙!满面鲜血的老女人费力的笑了一下,嘴唇蠕动着想说一句什么,终于未能说出,便趴在黑九胸前去了。
“黑嫂——!好黑嫂啊——!”顷刻间男女老幼放声痛哭,一齐跪倒在地,向老女人的尸体叩头。显然,他们对黑九的死,远远不如对老女人的死感到震撼悲伤!
商鞅转过身子,背对着悲伤哭泣的人群,紧紧咬着牙关。商鞅蓦然想起,当年他第一次踏进商於的穷山恶水时,黑嫂还是个活泼天真的村姑少女,黑九还是个憨厚朴实的愣后生,他们俩的相爱,是这个穷乡僻壤的美丽神话。就在商鞅要离开这个村子时,他们大婚了。他们很穷,可是他们对好日子却充满了憧憬。商鞅记得,他当时送了这对新婚夫妻十枚铁钱,活泼天真的黑姑还为他唱了一支山歌,说他这个“过路先生”是他们俩的福星!后来,为了暗中保护嬴驷,商鞅曾派荆南多次到商於黑林沟暗访,知道了黑九夫妇已经是深受山民拥戴的好村正,是秦国村正的一颗耀眼的亮星了!谁能想到,今日竟是自己亲自将黑九斩首了,那个贤良能干聪慧爽朗几乎有恩于每一个路人和村民的黑嫂也去了。她如何知道,他便是当年那个“过路先生”啊……商鞅感到心头阵阵疼痛,一股热泪竟是夺眶而出!
但商鞅没有心软,在满场痛哭声中,他猛然转过身来厉声道:“将商於县令押起来!”
村民们猛然止住了哭声,惊恐的看着商鞅,茫然不知所措。
商鞅冷冷道:“商於县令疏于督导,使民怠惰;又滥施仁政,触犯新法,开秦国新政之恶例,实为不赦之罪!为正国法,以戒恶习,将商於县令,就地正法!”
商鞅冷峻的宣判刚一落点,黑林沟村民们轰然跪倒一片,“大人啊,县令是好人哪!饶了他这一次吧。”几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叩头哭求,“大人,县令有恩于黑林沟,让我们死吧,我等愿意替县令服刑啊!”
商鞅大袖一挥,“法不容情,即刻行刑。”
商於县令已经面色灰白的瘫吊在铁甲卫士的臂膊上,嘶声大叫,“千古之下,何有仁政受刑之荒诞律法?商君,你甘做酷吏,青史遗臭么?!”
商鞅冷笑,“没有你这迂腐之极的仁政,何来黑林沟之恶性怠惰?身为执法命官,不思唯法是从,却苟且于沽名钓誉,实为法制大堤之蚁穴。秦国官吏皆如你等,法制大堤岂不自溃?国家富强,商鞅何惧酷吏之名?行刑!”
剑光一闪,又一颗人头落地!这是第二颗秦国县令的人头。黑林沟村民们第一次亲眼看见,赫赫县令竟然与庶人一样被大刑斩首,惊恐得毛发皆张,大汗淋漓,大张着嘴巴却没有一点儿声音。
商鞅对黑衣小吏下令,“你且留在黑林沟,带领一百名甲士,督耕一年,不许发放官粮救济!明年收获之前,只许催督村民,狩猎采集自救。一年后若有改变,大功晋爵。若无改变,依法严惩不怠。”
“谨尊商君命!”黑衣小吏精神大振。
“黑林沟父老兄弟姐妹们,”商鞅慷慨激昂,“从今日起,你们就要象上古先民一样,进山狩猎采集,自救谋生。播种之时,官府会按土地多少,如数发给你们种子的。但绝没有一颗粮食的救济。如果你们不想洗刷自己的耻辱,你们可以逃跑,秦国绝不强留没有血性的懦夫!如果洗刷了耻辱,恢复了黑林沟的富裕生计,人人都是有功之臣,人人晋爵一级。生死荣辱,都掌握在你们自己手中。官府的仁政,救不了你们,只有你们自己,才能救出自己。我相信,黑林沟人,不是懦夫——!”
场中寂静异常,人们的惊恐竟在倏忽之间神奇的消失了,一双双茫然无措的眼睛渐渐明亮起来,仿佛一个懵懂的醉汉在当头棒喝之下猛然醒悟一般。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佝偻猥琐的人群,直起了腰身,眼中燃起了自信的火焰。
商鞅一挥手,满载粮食的牛车队咣当咣当的出村远去了。夕阳西下,黑林沟男女老幼目送着维系生命的赈济粮车渐渐远去,竟是一动不动的伫立着,象面对死亡的猛士,肃穆而又悲壮……
猛然,一个老人高喊:“收拾家伙!进山——!”
“收拾家伙——!进山——!”人们拼命呐喊着,争先恐后的跑开了。
天色暮黑,秋风呼啸。黑林沟的男女老幼举着粗大的松明火把,肩扛手提扶老携幼的进山了。商鞅立马村口,默默的为他们送行,直到那逶迤的火把消失在茫茫大山之中。
商鞅回身看了看黑乎乎的村庄,一挥手,马队向南方的山道奔驰而去。
四、崤山峡谷的神秘刺客
次日清晨,商鞅到达商南城 。这座小城堡是商於郡的治所,城堡南面不远,就是扼守秦楚咽喉的武关,并不是商於十三县的中心地带。由于秦献公以来秦国确立了“国都临敌”的传统,秦国和大国交界地区的治所,就一般都设在了前沿地带。商南城作为郡守治所,就直接成为秦国南大门——武关的后盾。
商鞅在自己封地的这座首府小城堡只住了三天,除用一天时间详细巡查了武关的守备外,主要办了三件事:第一件,立即命令郡守向黑林沟派出一百名士兵,接受那位督导县吏的指挥,协助黑林沟村民自救。第二件,召见了商於十三县的所有官员和大族族长以及著名的村正。商鞅痛陈了黑林沟骤变的执法弊端,严厉重申了唯法是从的为政准则,当众宣示了对商於郡守降爵两级,以示惩戒。第三件,反复申明秦法保留封地的真实含义,宣示了自己对商於封地依法享用的“四不”定策:不收赋税,不建府邸,不行治权,不许商於官民以任何形式为他歌功颂德。总而言之,商於十三县不享有任何超越秦国法律的特权,完全与秦国其他郡县一样。
商於十三县的官员、族长、村正,大部分都是第一次见这位“功盖管吴”的商君大良造,本想竭尽心力的为商君办点儿好事,将商於建成商君的永远退路。这在战国时代,乃是司空见惯的功臣现象,谁也不会感到奇怪。官吏庶民反倒是很愿意做贤明功臣的根基,因为这种功臣比国府更能给他们以保护和特权。齐国的孙膑劝田忌大力整饬封地,遇到危险时立即退守封地的策略,正是基于战国现实提出来的自保主张。后来的战国“四大公子”之一的孟尝君,正是在受到陷害时逃回封地才得以保全的。谁想商於人的这片赤诚之心,却被商鞅大大冷淡,还受到了严厉的斥责。商於山民虽然朴实憨厚拙于言辞,但心中却是雪亮,绝然能够掂量来真假虚实。在他们看来,商君虽然不近人情,但却是千古罕见的无私权臣。一个对天下最根本的财富——土地与民众都断然拒绝的人,山野之民自然是肃然起敬的。但不知为什么,商於官员与庶民,却也感到在这个人面前总有几分畏惧——你不能颂扬他,不能追随他,不能向他奉献激情,只能默默的看着他为国为民施展权力,将自己烧成灰烬。就象是上天派下人间救民于水火的神圣一般,人间的欲望烟火丝毫不能熏染他,丝毫不能改变他。对这样的神圣,宵小之民除了敬畏,连爱慕他的激情和为他献身的权利都不能有!
商於的官员民众终于沉默了,他们默默的接受了这个令人尴尬的圣人。
三天后,商鞅走了。没有民众夹道送行,也没有官员饯行长亭。人们远远的看着他走马而去,就象看着尊神离开了喧嚣的尘寰。
商鞅却很是坦然。他喜欢“各司其事不相扰”这样的官民关系,很厌恶官扰民,也厌恶民扰官。在他看来,官员法外滋事就是官扰民,包括商於县令的滥施仁政。民众歌功颂德额外进献法外求助,就是民扰官。官扰民为害一方,民扰官却是为害天下。官民不相扰,才是一个法制成熟的良好状态。商鞅不可能知道,他的这种为政主张在秦国产生了深远影响。后来的秦惠王、秦昭王,都曾经严厉处斩过为国王杀牛祝寿和歌功颂德的官员庶民。使秦国朝野在与战国争雄的一百六十多年中,始终保持了清明、勤奋与悍勇,官员羞于沽名钓誉,民众羞于歌功颂德,举国唯法是从,人人惕厉自尊。否则,如何能以一敌六,并战而胜之统一华夏?
走马出得商南城,商鞅吩咐十名铁甲卫士从官道直回咸阳,给秦孝公呈上他对商於诸多事宜的处置奏报,他自己只留下荆南同行护卫。卫士将官很不放心,商鞅笑道:“回去吧,都是秦国土地,不会有事的。”便带着荆南走了。
出得山口,荆南连打手势询问去哪里?商鞅笑道:“去崤山,认识路么?”
荆南高兴的“噢”了一声,一抖马缰便向东南山地奔去。荆南高兴的是,整整十三年,商鞅终于要回崤山了!同时心中却又很是紧张,因为崤山毕竟是魏国本土,虽说眼下割让给了秦国,但山民肯定不会象老秦人那样教人放心。国君给商君派定的卫士,是一个精锐的千人骑队,千夫长由一员勇猛善战的骑兵偏将担任。秦孝公严令卫队将领“行必于卫鞅左右。卫鞅出事,全队皆斩!”可在收复河西以前,商君出巡所带的铁甲卫士,最多也只在两三百之间。河西班师后,商君将卫士千骑队全数交给了国尉车英,自己只留下十名。今日连这十名卫士也被遣回了咸阳,只有他一个担纲,荆南岂不紧张?不管自己对崤山地面有多熟,都得分外小心。荆南知道,商君其所以不北上由蓝田塬进入崤山,而走武关外向东南入崤山,除了这条路近一些外,商君还想再走一遍当年第一次踏勘秦国的老路,看看这片处于秦魏楚交界处的大山如何能建成秦国的形胜要塞。对于商君这个人来说,国事无处不在。荆南跟随商君二十年了,竟是想不起商君办过什么私事?连白雪姑娘都被搁置了十三年没有见面,遑论其他私事?看着商君一领白衣一匹红马,逍遥自在的走马山道,荆南就象自己有了喜事一般快慰。
山道崎岖,不能纵马。看看已经是日落西山,商鞅荆南才到达洛水上游的河谷。顺着洛水河谷走出二百余里再北上,便是崤山区域,即便夜间不停的赶路,也得明日清晨到达崤山。
商鞅打个手势笑道:“荆南呵,休憩片刻,吃点儿再走吧。”
荆南“噢”的答应一声,指着一块光滑的巨石跑了过去,下马一看,又避风又干净,便向商鞅手势示意——这里正好!赶商鞅来到大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