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人微笑答道:“姓卫名鞅,从咸阳来,为了找你和娘,还有梅姨。”
少年子岭有些茫然,“卫鞅?噢,我好象听说过这个人……娘。”一转身,却不禁惊讶失色,“娘?你如何哭了?”
白雪早已经来到门后,听着父子二人的对话,却按捺不住心潮起伏,不禁泪流满面,“子岭,他就是,你的父亲……鞅,你终于回来了。”一下子便扑到商鞅肩头……
少年子岭的脸憋得彤红,“梅姨,他,他是我的父亲么?”
梅姑擦着眼泪笑道:“蠢!父亲还有假的?”
子岭噗嗵跪倒叩头,“孩儿白子岭,参见父亲大人。”
商鞅乐得大笑,一边揉眼睛,一边扶起已经长过自己肩头的少年,“参见?大人?礼数蛮大哟。来,让我看看!好,精气神都不错嘛,快长成大人了嘛,啊!”
说话间,梅姑已经帮荆南将两匹马牵了进来拴好,边喂马边亲热的和荆南比划着又笑又叫,荆南也高兴得啊噢不断,夹七夹八的既比划着路上的经历,又诉说着莫名的兴奋。少年子岭被骤然降临的父亲夸奖得红着脸局促的笑着,有些不知所措。白雪走过来高兴的揽着父子二人的肩膀,“有话慢慢说,走,进屋。梅姑,荆南,进屋了。”梅姑高兴得答应一声,拉着荆南走进正屋大厅,又飞跑出去吩咐两个仆人准备接风酒宴,又飞快的捧来茶水,忙得象只穿梭的小燕子。荆南也干脆跟着她忙前忙后的张罗。少年子岭想了想,便说要从地窖取酒,也跑到院子忙去了。
白雪和商鞅坐在大厅,默默相望打量,千言万语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怔怔的看着阔别十三年的商鞅,白雪明显感到了他身上凝聚的沧桑风尘。昔日英挺白皙的商鞅,脸上已经是肤色粗黑,沟壑纵横,长须垂胸,两鬓染霜了。一个刚刚年过四十岁的男子,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却显出一种比同龄人要苍老得多的面容。不用问他受了多少辛苦,仅仅从那种不能掩饰的疲惫感,就能体味到他的曲折艰难和呕心沥血。
商鞅也静静的望着白雪,觉得她依然那么美,美得动人,洒脱爽朗的英气中沉淀出一种深沉的风韵,披肩的长长秀发变成了高高挽起的发髻,圆润秀丽的脸庞和窈窕的身躯略微丰满了几分,就象中天的一轮明月,舒缓安详,而又明艳无比。那双永远如澄澈湖水般的眼睛,依旧喷发着火热的光芒,只有那从眼角延伸出去的细细的鱼尾纹,才铭刻着如缕如丝的漫长岁月对她青春年华的划痕。一个正值青春年少的女子,要在人迹罕至的山林中寡居独处,仅仅依靠情感的坚贞,是无法消解那如火如荼的本能冲动的。只有白雪,凭借着出类拔萃的家世给予她的胸怀、品性、学问、见识,才锤炼得出这种“久经沧海,难为一瓢之饮”的高贵气度。也只有这种并非刻意追求操守,而奔着一种境界飞升的高远情感,才远远超越了尘世寻常的坚贞节烈,才能驾驭自己的灵与肉达到至美的升华。
默默相对的凝望中,商鞅的灵魂又一次颤抖起来。
这天晚上,商鞅生平第一次喝得醉态可掬,给每个人敬酒,给儿子唱激越悲凉的秦地歌谣,撮合着要梅姑嫁给荆南,不断搂着白雪和儿子开怀大笑。白雪非但没有丝毫的阻拦,而且满面春风的与他频频共饮,也喝得满脸酡红,笑得高高的发髻也散了开来。荆南忘形的呼喝着给子岭教习剑术,梅姑则忙得陀螺般斟酒劝酒,竟连自己也喝得咯咯咯笑个不停,顽皮的比划着要荆南叫自己姐姐。少年子岭第一次浸泡在如此无拘无束的天伦欢乐中,高兴得不断要求显示自己的学问和功夫,背《诗》背《书》,舞剑奏琴,绘声绘色的讲述自己的箭术,不时引来满堂轰笑……
直到雄鸡高唱,东方发白,静远山庄才安静下来。
一觉醒来,已经是红日西沉,商鞅觉得竟是从未有过的心旷神怡。窗外一抹晚霞,山间林涛隐隐,流泉飞瀑,鸟语花香。商鞅大睁着眼睛躺在卧榻,却好象在梦中画境一般,竟然不想坐起身来。听听院中有白雪她们的低声笑语,商鞅还是揉揉眼睛坐了起来,穿上榻边放置整齐的宽大衣衫,干爽舒适,再蹬上精致宽松的木屐,散发赤脚,真个的通体轻松满心惬意!商鞅情不自禁的伸了个懒腰,长长的打了一个响亮而又兴奋的哈欠,便信步走出大厅。
“起来了?”白雪笑盈盈的走了过来,“棚下坐坐,子岭采了一大筐野果呢。”
梅姑老远的笑嚷着,“吔,姑爷大哥变成山老爷子了!”
“要知逍遥事,唯到山中住。姑爷大哥我,可是做定山老爷子了呢。”商鞅的木屐踩在院中石板上,清脆的梆当声夹着笑声,一副悠然自得。
白雪笑道:“都昏了头,又是姑爷,又是大哥,做新郎似的。”心中却溢出一股浓浓的甜意——谁能想到,冷峻凌厉素来不苟言笑的卫鞅,能有在她身边的这般本色质朴?这般松弛散漫?这般明朗闲适?
商鞅踱步到竹席棚下的石墩坐下,梅姑端来两大盘洗干净的山果,红黄青绿的煞是好看。白雪拿来一柄小刀坐在他身旁,将山果剥壳削皮的一个一个递给他。商鞅怡然自得的吃了一大堆,笑道:“呀呀,真做田家翁了呢。”白雪笑道:“做田家翁不好么?”商鞅连连点头:“好好好。”却收敛笑容认真说道:“哎,知道我这次回来要做的事么?”白雪微微一笑,“要接我们回咸阳?”商鞅道:“这可不是我的主意呢。”白雪笑道:“你敢么?自然是莹玉的主意了。”商鞅哈哈大笑一阵,“我的想法,本来是立即辞官隐居,让莹玉一起到崤山来先住一段时光,然后我们就泛舟湖海了。莹玉却一定要你先回咸阳聚一段再走。正好秦公身体不佳,我一下就走,也脱不开身。就依了这个主意。”白雪点头思忖道:“也好。只要主意定了,自然要缓缓脱身。掌权二十多年,国事总得有个交代嘛。”
商鞅高兴,就滔滔不绝的将这些年的大事逐一说了一遍。白雪听得很认真,直到商鞅说到河西大捷,白雪才幽幽的叹息一声,“魏国也败落得忒快了。好端端一个强国,就如此葬送在他们手里了。身为魏人,着实惭愧。”商鞅大笑,“我那个卫国,不更教人惭愧?几个县的地面,都快完了。列强竞争,同是华夏大族,谁强大,谁就统一。这种纷争称雄的局面,绝不会长久的。可不要抱残守缺,做伯夷叔齐哟。”
白雪笑了,“抱残守缺,那是贵族的毛病。庶民百姓,可是谁给好日子就拥戴谁,操心。”
说着说着,已是明月挂在了树梢。梅姑拉着荆南和子岭帮忙,将饭菜山果摆在了棚外的另一张大石案上,对着天中一轮秋月,五个人边吃边说,便又到了三更天。
子岭突然指着大门,“听,有人!”
习习谷风中隐隐可闻马蹄沓沓,紧接着就是一声悠长的呼哨。
“侯嬴大哥!”梅姑站起来就去开门。
商鞅惊喜的迎到门外,却见月色下的山道上一骑骏马飞驰而来,马上骑士迎风展开的黑斗篷就象一只巨大的山鹰。片刻之间,骏马飞到。商鞅鼓掌大笑,“侯嬴兄,别来无恙啊。”骑士闻声下马,疾步高声,“啊呀,鞅兄么?真是做梦一般哪!”两人在山崖边交臂而抱,你看我我看你的感慨不已。荆南连忙赶出来参见老主人,侯嬴看着这个一脸粗硬胡须的威猛壮士,又是一阵唏嘘感慨。白雪出门笑道:“侯兄,我也没想到他们恰恰就回来,你们仨有情分呢。进去吧,别在门外絮叨了。”
回到庭院,重治酒席,又是一番相逢痛饮。明月皎洁,商鞅侯嬴眼见对方都已经两鬓染霜,不由说起初次在栎阳渭风客栈相聚时的青春意气,竟是泪光荧荧。叙谈良久,侯嬴问起白雪信鸽传书的原因,白雪这才将那个怪异客人的事说了一遍,怀疑这个怪异客人与商鞅有关,想请侯嬴查查这个人。
商鞅也感到惊讶,他本来不想将路遇刺客的事告诉白雪,此时见两件事显然有关联,便将洛水河谷遇到突然袭击的事说了一遍。
“如此说来,那个蒙面人与这个蒙面人,是一个人?”白雪蓦然警觉起来。
侯嬴思忖道:“正是。这个怪人,定然长期在这一带大山活动。魏国谋害么?”
“不象。”白雪摇头,“魏王讨好秦国都来不及呢。”
“那就该当是仇人。鞅兄可有夙仇?”
白雪道:“他这个人,生平无私怨,有也是公仇。”
商鞅沉思有顷,心中猛然一亮,“难道,是他么?”
“谁?”白雪与侯嬴一齐问。
“原太子傅公孙贾。他当年与公子虔一起服刑,放逐陇西。我听此人声音颇熟,却竟一时想不起来。”
侯嬴道:“对,一个人相貌可以变化,嗓音是变不了的。”
梅姑有些茫然,“秦法那么严明,放逐的罪犯能逃得了?”
“那得看是谁。”白雪问,“公孙贾剑术武功很高明么?”
商鞅思忖道:“公孙贾原是文职长史,纵然有剑术武功,也是略知一二罢了。对,从这一点说,又不象。这却奇了。”
侯嬴:“剑术武功在成年突进的事,也是有过的。假若此人逃遁后有奇遇,也未尝不能成为剑道高手。”
“我看这样。”商鞅道:“目下此人对我尚无大碍,然对山庄有威胁。侯嬴兄可访查崤山一带,看看有无神秘人物藏匿。雪妹她们跟我回咸阳。走前这一段我都在,不会有事。回咸阳后,我立即下令查清此事。”
“我看也是这样。”白雪笑道。
“好。那我就立即动手。崤山好赖也是白氏的老根基呢。”侯嬴听说白雪要跟商鞅回咸阳,心中很是高兴,“哪天走?我来安排行程事务。至少得几辆车呢。”
“一个月后吧。”商鞅笑道,“也和侯兄多多痛饮几次了。”
“快哉快哉!我也是如此想呢,来,干!”
“干!”两人举起大碗,一饮而尽。
次日清晨,商鞅还没有起来,侯嬴就匆匆走了,留下的话是,十天后再来回话。白雪知道侯嬴侠义情怀,要急着去查崤山地面的可疑人物,挽留不住,也只好让他走了。商鞅晚来和白雪缠绵到天亮方才入睡,午时醒来,见侯嬴已去,便兴致勃勃的和白雪、子岭到山中揽胜去了。回山庄时天已傍晚,落日余晖下,但见迂回曲折的山道上一骑黑马直奔山庄而来。子岭高兴的叫起来,“娘,又是马!父亲一回来,深山都热闹了呢。”
白雪脸上却掠过一丝阴影,心中不禁一阵猛跳,来人显然不是侯嬴,会有什么事呢?
片刻间马到庄前。骑士飞身下马,对商鞅拱手道:“禀报商君,景监上大夫紧急书简!”说着从马背革囊中取出一卷密封的竹简,双手呈上。
商鞅心中一沉,立即打开竹简,眼光一瞄,脸色就阴沉下来。那竹简上只有一行大字,“君上病倒,君宜还都。私信告之,君自决断。”商鞅将竹简递给白雪,白雪一看,不禁愕然,但在瞬息之间她就平静下来。她知道,景监作为上大夫,是商鞅的忠实同僚,一定是秦公不让告知商鞅,而景监又觉得必须告知,才用了私人书简的方式。若事情不急,如何能动用官府的快马特使?这种关键时候,能阻拦他么?
略一思忖,她轻声道:“那就回去吧。我们随后来。”
商鞅看了白雪一眼,回头对使者道:“回复上大夫,我明日起程,后日可到咸阳。”
“是!”信使答应一声,翻身上马,沓沓下山。
这一夜,静远山庄异常宁静,只有那间卧房的灯火亮到了东方发白。
六、病榻上的秦孝公怦然心动
秋风一起,秦孝公就突然病倒了。
病势来得莫名其妙,先是突然高烧了两次,太医刚刚一用退烧药,就突然间好了。刚刚被秦孝公接回来的太子嬴驷,急得寝室不安,昼夜守侯在寝宫之外。秦孝公又气又笑,训斥了嬴驷一顿,命他回太子府加紧熟悉国事,不要小儿女般矫情。前些天,秦孝公已经从莹玉口气中隐隐约约猜到了商君要辞官归隐。虽然他一万个不想放商鞅离开,但却不能不做万一的打算。他要让太子嬴驷恢复一段,看看他究竟是跨了还是成了?再看他能否挑起日益繁重的政务。当此之时,不能让嬴驷在这些小事上太过拘泥,一味的尽礼数。
谁知刚刚过了三五天,秦孝公就突然不能下榻了,浑身酸软,厌食厌水,竟似瘫在了榻上一般!太医令李醯大急,带领六名白发苍苍的太医府高手在榻前轮流诊脉,整整两个时辰过去,竟是面面相观,说不出病因,也不敢开方。李醯急得大汗淋漓却又束手无策。秦孝公却笑了,“去吧,想想再说。天数如此,急也无用。”
景监闻讯进宫,主张立即召回商君应急。秦孝公却只是摇头,“莫急莫急,也许几天就又好了呢。二十余年,商君未尝闲暇一日,刚刚离开几天,就召他回来,岂有此理啊。国中政务,上大夫就先主持吧。”谁知过了十多天,秦孝公非但不见好转,反而急剧消瘦,日进食量竟只有原先的两成不到!景监真正的着急了,明知对秦孝公说也无用,就私下写了书简,当作官府急件“逢站换马”,报知商鞅。
这次,太子嬴驷没有哭泣着坚执守在病榻前。
上次秦孝公的严厉训导,打消了嬴驷残存的一丝脆弱,也抹去了他重新回宫开始一段的惶惑与无所适从。就象当初刚刚离开栎阳对村野民居生疏茫然一样,乍然回宫,他对壮阔瑰丽的咸阳城和咸阳宫陌生极了,好象梦幻一样。长期的村野磨练,已经使他适应了粗砺的生活,宫廷少年的那点儿娇气任性和俊秀潇洒,早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现下的嬴驷,粗黑壮硕稳健厚重,正是老秦人所喜欢的那种成年男子汉的形象。但是,长期的隔绝,使嬴驷对公父、太后、公主姑姑都陌生了,见了他们总觉得局促不安,应对总是不得体。见了朝臣也感到生涩,甚至不知道如何自称才好。受到公父的斥责,嬴驷清醒了,他明白了公父的意思,做人做事要大局为重,要有自己的真见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