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主政治国便是了。”
“咳!”公孙贾重重的叹息一声,泪光晶莹,哽咽有声,“太子啊,今非昔比,断断不可莽撞。老太师一片苦心,太子心知足矣,何敢奢望亡羊补牢也。”
“老师之言差矣!”嬴驷慷慨正色,“亡羊补牢,犹未晚也,何谈奢望?尔等老臣,难道以为公父乃昏庸之辈,不纳忠言么?”
公孙贾大为惶恐,伏地叩头不止,“太子休出孟浪之言,臣等委实吃罪不起。老太师风烛残年,臣亦久欲逃遁山林,岂敢过问朝局?”
谁知嬴驷更加气恼,小脸儿通红,尖声叫道:“岂有此理?秦国难道成了危邦不可居么?谁将国家搅成了如此模样?骨鲠之臣都要走!谁?说呀!怕甚来……”却突然打住,眼睛直勾勾的望着门口。
嬴虔一脸寒霜走了进来,冷冷道:“驷儿,身为太子,对大臣不敬,成何体统?”
嬴驷和所有的公室子弟一样,素来害怕这位威猛庄重的伯父,况且他又是太子左傅,管教自己名正言顺。脸上一红,声势顿时萎缩,期期艾艾道:“驷儿,见,见过伯父。没,没说甚……”
“国事有官称。不是伯父,我是左太子傅,来检视你的学业。”嬴虔冷冰冰打断嬴驷,将“左太子傅”几个字咬得又重又响。
甘龙正在泪眼朦胧,一时竟有些茫然。虽然他是资深老臣,但对霹雳猛将嬴虔却素来敬而远之,实则是敬畏三分,况且今日又在太子府,嬴虔分明便是正主儿;自己身为太师,对太子讲书本也无可厚非,但讲出局外,总有些不妥。虽则甘龙内心忐忑不安,但毕竟是久经沧海,漫不经心的哽咽着:“左傅鉴谅,都因老夫感念穆公,有所失态。太子劝慰,原是体恤老臣,莫要责怪太子才是。”
嬴驷感激的望了甘龙一眼,觉得这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师很有气度。
公孙贾原本难堪困窘之极,但在嬴驷甘龙的一遮一挡之后已经冷静下来,他抹着眼泪拱手道:“公孙贾参见左傅。太子有过,公孙贾有责,愿受惩治。”
嬴虔却大咧咧一笑,“你个公孙贾,我是闷得发慌来转转。老太师讲书,如何不告我一声,让我这粗憨也长点儿学问?”
“左傅笑谈了,不是禀报你了么?左傅还让我赠送老太师赵酒呢。”
嬴虔一怔,却哈哈大笑,“糊涂糊涂。那好也,从今日开始,每次我也来听,左右闲着无事,何如长点儿见识?老太师,继续讲吧。”
甘龙拱手道:“已经两个时辰了。老臣年迈,不堪支撑也。”
嬴虔又是一阵大笑,“老太师能讲书两个时辰,老当益壮,可喜可贺呢。我呀,最怕说话,半柱香也撑不得,非哑了喉咙不可。”
公孙贾笑道:“老太师委实劳顿,下次讲书,我当专程请左傅监讲。”
嬴虔脸色一沉,“监讲?你疑心老太师,会用邪说蛊惑太子?大胆!”
公孙贾想不到丢给嬴虔的烫手山药,竟如此快捷利落的回到了自己手上,忙不迭挤出一脸笑容,连连拱手,“岂敢岂敢?有罪有罪。老太师鉴谅!左傅鉴谅!”
甘龙皱着眉头冷笑道:“公孙贾,学着点儿。左傅,老夫告辞了。”佝偻着腰身,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咳嗽着出了门。嬴驷恨狠瞪了公孙贾一眼,连忙赶上去扶着甘龙出门上车。
“右傅大人,何时讲书,不要忘了我,记住了?”嬴虔笑得森然。
“公孙贾但凭左傅大人定夺!”公孙贾满脸堆笑,双腿却簌簌发抖。
刚刚掌灯,吏员便抬进满荡荡两案公文。卫鞅在书案前坐定,便准备开始批点。正欲提笔,景监匆匆走进,将太子府的事详细说了一遍,卫鞅禁不住大笑,却是什么话也没说。景监知道卫鞅规矩,说完便立即忙着打理公事去了。刚刚批得几卷,卫鞅突然觉得面前有个身影!不自觉间,手中铁笔短剑搬飞出!随即抬头,却见侯嬴握着铁笔微笑着站在面前。
“呀,是侯兄。”卫鞅吁了一口气,“吓我一跳呢。来,请坐。”
侯嬴笑道:“我看你这铁笔不错,鹅翎中竟有箭头,可谓绵里藏针啊。”
“侯兄有眼光,此乃铁笔鹅翎剑,老师赠我的,不想第一次就用错了。”
侯嬴坐到对面,“鞅兄,我听说城里有过刺客,特来看看。荆南失踪,你可要加意小心。”卫鞅点头,随即深锁眉头:“侯兄,你说天下哪个学派,能与墨家剑士抗衡?”
侯嬴一怔,摇头笑道:“如何?你想求援?”
“哪里话来,一夜之间,墨家剑士竟然被一个来历不明的门派赶走了。”
“有此等事体?这批剑士断的厉害。”侯嬴惊讶。
“他们显然是想帮我,岂不知帮了一个大大的倒忙。”
侯嬴脸色微变,“如何?帮了倒忙?愿闻其详。”
“咳,”卫鞅叹息一声,“也难怪。他们如何能明了这政道奥妙?为政治民,许多事情是不能大白于天下的,这便是所谓国家机密了。权臣执政,永远都会有政敌必欲除之而后快的。政敌之仇杀,可防可治,不可告民。原因何在?这民情如海,有风必有浪,浪急则国家倾覆。政敌之行若大白于天下,反治刁民便会与之通连呼应,使民心不稳,国策难行。墨家乃近百年来震慑天下的正正之旗,在民在官,皆可振聋发聩。墨家对我变法之偏见,本属误解,必能消除。今墨家剑士在栎阳被袭击驱逐,加之一场大火,使朝野皆知墨家认定秦国变法乃暴政虐民,流言便会不胫而走,如此长了谁的志气?灭了何人威风?变法正在爬坡之时,庶民方醒未醒。经此一举,民心惶惑,无从辩识。墨家之误解便会更深一层,岂非要大费周折?侯兄思之,这是否帮了一个倒忙?”卫鞅说得缓慢沉重,忧心忡忡。
侯嬴听着听着,额头竟然渗出晶晶汗珠,大是惶惑不安,突兀自语,“如何便没想到这一层?”又警觉醒悟,笑道:“鞅兄勿忧。敢与墨家对阵者,必非寻常之辈。我之愚见,解铃还须系铃者,也许他们会自己补祸的。”
卫鞅感慨一叹,“虽则帮了倒忙,然则卫鞅有此无名知音,也足可自慰了。知我变法者,唯此人也!又何求补祸?”
侯嬴也是一叹,眼神中流露出一种感动,“鞅兄,侯嬴告辞。”
送走侯嬴,卫鞅竟是无心披阅公文,便在庭院中踱步,仰望天中明月,却是心潮起伏。不知白雪可曾平安回到了魏国?墨家会不会找她的麻烦?君上在西部巡视,如何还没有消息?车英找到君上了没有?墨家仓促退去,下一步可能如何?和墨家的这场敌对误会如何化解澄清?有没有必要亲自去一趟墨家总院……乱纷纷想来,竟是一时没有头绪。但无论如何行动,都要等君上回来再说,栎阳不能没有镇国之主,君上与卫鞅,必须有一人守在栎阳。还是君上镇国合适,毕竟是卫鞅对山中生活与学派门户熟悉许多,绝不能让君上去冒险。对,正是如此。变法已开,没有我卫鞅,君上可以继续推行变法。没有了君上,我卫鞅在秦国岂能站稳脚跟?想着想着,卫鞅清晰起来,觉得应该乘窝冬季节化解墨家误会,给来年春天推进变法清除道路。山地纵然费时,三个月时间,长途跋涉一次也算够了……
突然,马蹄声急如骤雨,在静夜长街竟如惊雷滚过!仔细一听,正向左庶长府而来。卫鞅心头一震,大步匆匆向府门走来。
马队正在左庶长府门前收住,车英滚鞍下马,“卫尉车英,参见左庶长!”
卫鞅心头一沉,“车英,君上何在?”
“禀报左庶长,君上执意孤身赴险,到神农大山找老墨子论理去了……左庶长!”
卫鞅心头轰的一声大跳,面色骤然苍白,摇摇晃晃的便要栽倒。车英一个箭步冲上,扶住卫鞅。此时景监已经赶到,立即和车英扶着卫鞅回到寝室。当太医被急如星火般唤来时,卫鞅已经从卧榻翻身坐起,挥手吩咐所有人退下,唯留景监车英在房中。卫鞅走下卧榻,双腿犹自发软,强自扶着剑架道:“车英,详情如何?仔细说来。”
卫鞅的震惊昏厥,使景监、车英乃至左庶长府的所有吏员都深深震撼。这个在他们看来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卓越人物,闻君急难竟是如此急火攻心,可见其对君上、对秦国的耿耿赤心!战国之世,风雷激荡,惟有肝胆相照才能杀出一条生存之路。惟其如此,人们对大忠的渴望和崇尚达到了极致。一个人可以才能平平,但只要有耿耿忠诚的德行,就会受到人们的赞许、景仰和追随。才华横溢而不忠不义,则为天下所不齿。忠于家国,忠于君父,忠于功业,忠于友谊,忠于爱情,忠于知音,忠于学派,忠于信念……无尽的忠诚在残酷激烈的大争之世磨砺出眩目的光华,数不清的忠臣烈士,留下了天地为之变色的故事。无论何时,无论何地,人们对忠诚的景仰都不会稍减,都会为之感动不已。卫鞅醒来的时候,屋中所有的眼睛都含着泪水。他们的泪水凝结了对卫鞅的崇敬,也凝结了对老秦国的忠诚。况且,卫鞅是山东士子,是外国人,他对秦国的忠诚更容易激起这些老秦人的情感波澜。
卫鞅却似乎什么也没有看见,只是紧紧盯着车英。
车英脸上汗水和着泪水,擦拭一把,便从头讲述了追赶国君、国君遇险、国君决意进山和自己被严令返回栎阳的详细经过。重述秦孝公“秦国不能没有卫鞅,卫鞅是秦国新生的希望”这段原话时,卫鞅的泪水夺眶而出,一头栽倒在榻上!
半个时辰后,卫鞅醒了过来。他终于平静了,喝下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精力也恢复了过来。思忖有顷,他对景监简略的交代了必须在晚上完成的公务,便匆匆出门了。
时近四更,栎阳街市已经沉寂。卫鞅来到渭风客栈门口,只见漆黑一片,往日挂灯笼处挂上了一个隐约可见的大木牌。卫鞅绕到偏门,也是大门上锁。稍一打量,街中确实无人,卫鞅便站上门前石墩,轻轻一纵,便跃上墙头。看看院中无人,听听又是静悄悄一片,卫鞅手搭墙头,无声的落到院中。
卫鞅相信侯嬴会在客栈留下一个可靠的联络信使,如今一看,竟是完全的按照他的要求撤出了栎阳。此刻,卫鞅真希望侯嬴能有所保留,否则,他的这条应急之策就要落空!面临危难的国君就没有奇士后援。卫鞅此来,是想请侯嬴出山援助秦公的。他了解侯嬴,知道他是一个罕见的风尘隐侠。但他从来没有说破这一点,一则是没有必要,二则是作为法家名士,卫鞅对“乱法游侠”历来不赞成也不相交。假如不是白雪,侯嬴也不是商家,卫鞅即或相识也不会有交谊。时也势也。在这种精兵猛将无以着力的特殊时刻和特殊对手面前,需要的又恰恰是这种独往独来具有超凡个人行动本领的游侠人物!侠士们常说,“法以治国,侠以补世。”卫鞅对此从来视为笑谈,不想今日竟真要自己请游侠“补世”了,不禁感慨中来,第一次感到天下之大,竟然真有法制威力所不能到达的死角。甚至于自己现下的行动,和游侠又有何不同呢?心念及此,不禁哑然失笑。
猛然,卫鞅听到了轻微的鼾声——有人!在侯嬴住的那排大屋中。
卫鞅轻步来到门前,想了想,“啪啪啪”敲门。
“谁?”一个粗重的声音带有明显的警觉,卫鞅听见他已经到了门后。
“你家主人在么?我是老国来的朋友。”
“安邑来的么?等等。”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大汉搓着睡眼朦胧的脸,使劲摇摇头,才看清眼前来人,“哎呀,你从安邑刚来?晚了。事情早完了。”
“侯大哥呢?”
“我也不知道。我光管看家。”
“看家几个人?”
“就我和河丫,两个。”
“河丫?可是陈河丫?”
“啊,对!不对!你如何识得河丫?”粗憨的问话显然有些醋意。
“河丫住哪里?我要找她说话。”
“好,跟我来吧。这儿了。河丫,有人找!”
“哎——,来了——”白雪住过的小院里传来一声长长的答应,就听见一溜碎步声拉开门,“谁找我?噢——,大哥!”河丫一下子抱住了卫鞅。
“啊,是大哥呀。稀客稀客,快进去,院里凉呢。我去煮茶!”大汉一下子热心起来,一溜小跑去了。
卫鞅拍着河丫肩膀笑道:“河丫,白姐姐呢?”
“还说呢,她们都走了,不带我。本来我都要回老家去了,可听黑柱子说,有人要杀那个甚?噢,姓卫的左庶长,变法可能不稳当,我就没走。来,大哥,进去坐。你从哪儿来呀?我给你弄饭吃……”河丫高兴的语无伦次。
卫鞅笑笑,“河丫,我不饿。你别急着说话,我要问你两句话。”
“问吧问吧,问甚我都高兴呢……”
“侯大哥去了哪里?”
“不晓得嘛。他今晚回来,急忙拿了几件东西,又走了。”
“店里有事,如何找他?”
“哎呀,他就不让我和黑柱子找他,说栎阳不会有事,吃喝给我俩留得够够的,有事他也会知道,不要我们操心。我们就管狗、猪、马和收拾房子。”
“白姐姐呢?在魏国还好么?”
“呵?魏国?白姐姐没去魏国啊?”
“如何?”卫鞅一惊,“你听谁说的?”
“黑柱子呀。他送白姐姐上路的。”
卫鞅沉默了。白雪没有回魏国,侯嬴没有回客栈,她们去了哪里呢?墨家已经离开栎阳,侯嬴本不该再走,今晚从他那里离开匆匆回店匆匆离开,肯定有什么紧急事情,短时间也不可能回来,一时间也无法找到。想想便拍拍河丫肩膀道:“河丫,天气暖和了就回去。听大哥话,秦国变法稳当得很,你家的土地也稳当得很。回去采桑种田过日子,过两年找个婆家,生个胖小子不好么?”
河丫抹着眼泪:“大哥是世上顶好人,河丫听大哥的。大哥,我把黑柱子带回去,行么?”
“行啊。侯大哥一准答应,秦国人丁少,官府也一准入籍呢。”
河丫高兴得拍手,“黑柱子,快来呀,大哥说你能跟我走了!”
大汉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