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裂变》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黑色裂变- 第74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相左。今日对天论政,明是非,定生杀。嬴渠梁,尔可任意争辩,墨家自有公心。”
  邓陵子霍然站起,满脸激奋,正欲开口……突然,一声凄厉的长嚎从城堡深处传出,竟是山鸣谷应!秦孝公面色一沉,向邓陵子一摆手,“且慢。请问,墨家素来以兼爱非攻教天下,却为何对人如奴隶般残忍?嬴渠梁愿闻正义之辞。”
  邓陵子冷笑,“你可知他是何人?为何受墨家锁链之刑么?”
  “士可杀不可辱。无论何人,墨家都是自贬尊严。”
  方阵齐声怒喝:“大胆妄言!当受惩治!”
  秦孝公微微一笑,“如此便是墨家论政台了?只听恭维之辞也。”
  邓陵子愤然道:“嬴渠梁,他就是酷吏卫鞅的贴身卫士、墨家之叛逆荆南!其人少年被人割去舌头,知武不知书,是为墨家门外弟子,下山之后,不行正道,却做酷吏鹰犬。墨家诛杀卫鞅,他非但不助力,反给卫鞅告警,又来总院为卫鞅说情。按墨家律条,叛逆当斩!我师巨子念他苦寒出身,罚做苦役,有何不当?尔嬴渠梁借题做章,休得为叛逆张目,为自己遮掩!”
  秦孝公豁然醒悟,离座起身,朗声道:“邓陵子差矣!既是卫鞅卫士,便是秦国之事。嬴渠梁坎坷来此,正是为秦国澄清是非。若我秦国果真是暴政虐民,嬴渠梁愿引颈就戮,绝不偷生于天下,岂能连累荆壮士受此非人折磨?敢请墨家以兼爱为怀,开赦荆南壮士。秦国之事,嬴渠梁以国君之身,一人承当。”
  全场安静得鸦雀无声。墨家子弟原本个个是热血男儿,听得秦孝公一席极有担当的肺腑之言,内心竟是暗暗欣赏。禽滑厘大袖一挥,“放了荆南,请他入座。”
  片刻之间,荆南被带到方阵之前,却是蓬头垢面,长发披散,直如野人一般。秦孝公神色肃然的一拱到底,“荆南壮士忠心为国,请受嬴渠梁一拜。”
  荆南愣怔半日,嘴唇颤抖,突然扑地拜倒,大嚎一声,泪如雨下。秦孝公含泪俯身,扶起荆南坐到安置好的草席之上。满场墨家子弟,面上都显出难堪之色。
  邓陵子已是满面通红,厉声道:“嬴渠梁,秦国若非暴政,何故勾结游侠袭击墨家?放火杀人,蛊惑民众,驾祸墨家,居心何其险恶?尔做何说?!”
  全场轰然:“居心险恶,尔做何说?!”
  秦孝公对此事本不知情,心中一怔,高声道:“邓陵子此言,当有确凿证据。秦国作为尚武之战国,即或贫弱,也还有铁甲骑士五万,要袭击墨家,何须勾结游侠?此点尚请三思。”
  “强词夺理!”方阵中前三排剑士唰的站起,他们都是随邓陵子赴栎阳的“铁工”,对火攻袭击恨得咬牙切齿,如今见暴君否认,自是气愤难当。
  邓陵子冷冷笑道:“嬴渠梁呵嬴渠梁,墨家所为,伸张正义,坦荡光明,永远不会有那种无中生有的肖小阴谋勾当!然尔秦国,暴君权臣隐身于后,疲民游侠鼓噪于前,混淆视听,搅乱局势,嫁祸墨家,以求一逞!直至今日,尚以五万铁骑反证胁迫,用心何其险恶?此事不大白于天下,谈何政道是非?”
  “阴谋不明,不能论政!”三十名子弟愤然齐声。
  秦孝公万万没想到一场大事就要卡在这样一个关节点上,墨家将火攻袭击事件看成玷污墨家的卑鄙手段,龌龊阴谋,必欲大白而后快。而他对此事确实不甚了了,方才所讲理由虽非胁迫,倒也确实是“反证”。而此时的墨家,需要的恰恰是正面真相,却教他如何说出?然这种内心的急迫并没有使秦孝公慌乱,他坦然高声道:“嬴渠梁离开栎阳在一月半之前,火攻袭击之事,岂能知道真相?此事容当后查,真相大白之日再论不迟,何须急切定论?”
  “狡辩!”邓陵子戟指斥责,“此等大事,国君焉有不知之理?离开栎阳,恰是逃避恶名,自来墨家,又是刻意迷惑。此等大伪大奸,岂能在我墨家得逞?”
  “不许回避!讲!”方阵竟是全体怒喝,声若雷鸣。
  秦孝公默然。一个死扣无解,误会竟是越陷越深。墨家向来固执强横,除非真相大白,否则任何解释都会被看作搪塞,而导致误会更深。秦孝公心中一阵悲凉,他想,此刻唯一能做的事,就是防止这种误会演变为仇恨而不可收拾。沉默有顷,他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站起……
  突然,空中一声长呼:“火攻之人在此——!”
  声音苍老悠远,在幽静空旷的山谷中却似钟声一般荡开。在双方聚精会神之际,这悠悠呼唤实在惊人。不待命令,墨家方阵唰的全体站起。邓陵子三人霍然离座,长剑已各自在手。
  “何方人士,擅闯墨家?”禽滑厘的声音浑厚威严。
  一阵笑声,“墨家老友,休得惊恐。”
  声音竟来自箭楼!众人一看,箭楼屋脊上站着四个人,一个身穿翻毛白羊皮大氅的老人遥遥拱手,“禽滑子别来无恙乎?”
  禽滑厘命令,“打开城门,放他们进来。”随即也遥遥拱手,“百里子,非常时刻,恕不远迎。”木栅栏中的玄奇见秦孝公身陷困境,正在心乱如麻,突然醒悟,大叫一声:“爷爷——!”便泣不成声。秦孝公心中一阵惊喜,却依旧面无表情的肃然跪坐。
  箭楼城门打开片刻,不速之客便来到小校场中。众人目光齐齐聚在来人身上,惊讶得鸦雀无声——除了那个清瘦矍铄的老人和一个须发灰白的中年人,另外两人竟是匪夷所思!一个一身布衣头束白巾的俊秀青年,另一个竟是眼珠子骨碌碌转的顽皮少年。如此老少一帮,竟能袭击墨家剑士?
  老人拱手道:“吾等不速之客,只为明事而来,请禽滑子继续。”
  禽滑厘大袖一挥:“方阵就坐。百里子,请入坐。”
  方阵落坐,小校场顿时回复肃然秩序。百里子坐在秦孝公外侧六尺处,其余三人肃然站立。
  禽滑厘拱手道:“百里子,玄奇在此,你……”
  百里老人打断道:“公事不论私情。禽滑子尽管行事便了。”却连玄奇看也不看。
  禽滑厘一招手,邓陵子便霍然起身,直指四人,“尔等声言袭击了墨家。请问列位乃何方高人?如何与暴君勾结,陷我墨家于不义?从实供认!”
  百里老人眉头微皱,却是安如泰山般坐着,仿佛没有听见邓陵子尖锐的声音。倒是须发灰白的中年人站起,拱手环视场中,“在下侯嬴,乃魏国白氏门下总管。这位是白圭大人的女公子白雪,这位小哥是公子女仆梅姑。栎阳火攻,袭击墨家,乃我白门所为,与他人无关。”
  话音落点,全场无不惊讶。魏国白门,坐商兼政,非但商家势力遍及列国,就是在各国官场也多有故旧,影响力极大,通晓天下的墨家子弟谁人不知?然则众人惊讶处尚不在此,而在这白门势力与墨家学派风马牛不相及,却为何与墨家为敌?一时间,竟是全场惊愕默然。
  来者正是百里老人与白雪侯嬴梅姑四人。那日晚上,侯嬴从左庶长府匆匆离去,对白雪转述了卫鞅的一席话,白雪深为震撼,大悔自己虑事不周见事不透。三人在山洞秘密计议,白雪决议弥补过失,三人便反复商讨,谋划出了一个周密计划。天亮后,三匹快马直奔安邑,经打探得知百里老人在齐国,便又快马驰骋,三日赶到临淄。在稷下学宫找到百里老人后,一说秦公与卫鞅面临的危机,老人感慨万端,立即与白雪三人上马起程,赶赴神农大山。一路之上,百里老人详细讲述了墨家的诸种规矩与应对办法,又对白雪侯嬴的应对方略提出了许多补正。几经锤炼,进山时四人已经是胸有成算了。
  场中静默之际,老练稳健的禽滑厘冷冷开口,“请问白家公子,白氏经商,墨家治学,井河无犯,白氏何以对墨家有如此仇恨?”
  白雪拱手一礼,微笑道:“利害冲突,岂能井河无犯?秦国与魏国相邻,秦国商市乃我白门商家之最佳区域。从魏文侯至今,我白门在秦国经商已有三代,然均无起色。其中根本,便是秦国贫穷,庶民购买力太弱,以致白门无以伸展。及至秦国变法,隶农除籍,井田废除,土地私有,民得买卖,加之激赏军功,惩治疲惰,举国一片生机勃勃。秦国无论官署庶民,财货需求大长,手头买力骤增。当此之时,乃我商家牟利之千古良机也。奈何墨家不知世情,不明潮流,竟视变法为暴政,视变法卫鞅为权臣酷吏,必欲杀之而后快。试想,卫鞅一死,秦国复辟,商市必得萎缩,财货必得大跌,我白门辛苦等候百年之良机又将失去。当此之际,禽子若我,又当如何?”
  一番话娓娓道来,竟大出墨家预料。墨家明于治学,精于工理,通于兵戎,勇于救世,却惟独对商家蔑视有加,对商市不屑一顾,对商情一无所知。举凡行止,皆以大道为准绳,何曾想到过商人这一块?如今竟有一个大名赫赫的商政世家横空飞来,大谈商机牟利之道,而且以此为利害冲突之根本,如何不教正气凛然的墨家一头雾水?公然否认这种利害么?大为不妥。战国之世,大商家已经是纵横天下的实力派人物,整个商人的地位已经不象春秋时期那样卑贱。天下著名学派即或心存蔑视,也已经不再刻薄的咒骂商人。墨家作为震慑天下邪恶的显学名门,岂能在公开论战的场合,否认一个举世皆知的大商家的利益所在?禽滑厘纵横天下,十年前已经是公认的诸子人物,岂能不明白其中的微妙与尴尬?所以一时间竟是不能立即接话。
  邓陵子身为被袭击的当事人,心念只在细节之间,见禽滑厘愣怔,厉声喝道:“休得逞商人机巧!一个商人,何来数十名一流剑士包围墨家?从实供认,你是何门鹰犬?受何人指派?”
  白雪冷笑,“请问足下,墨家乃一个学派,何来数百名剑士?方今战国之世,举凡豪族名家,门客剑士数百上千者不知几多,邓陵子身为墨家四大支柱,难道一叶障目到如此闭塞?据实而论,我白门多有生意,商旅迢迢,山高水远,岂能没有一流剑士数百名?”
  “既有剑士,何不堂堂正正较量?何故纵火铁坊,嫁祸墨家?”
  “那是我白门不想与墨家杀人为仇,只想将墨家赶出栎阳,故而不得已为之。至于纵火铁坊,给秦国带来损失,白门自当谢罪赔偿,与尔墨家却无干系。”白雪气静神闲,说得邓陵子面红气喘,竟是无言以对。
  禽滑厘心知不能在这件事上再纠缠下去,便岔开话题问:“请问百里子,何时与商家结缘?到此何干呵?”
  百里老人笑答:“禽滑子何出此言?老夫半生云游,深受你师兼爱牵累,逢人皆是友啊。没有老夫,他们如何进得这神农大山?另有一则,我师闻得墨家受阻,特捎书与我转交你师,共析疑义。”说着便从怀中摸出一个竹筒递过。
  禽滑厘见是鬼谷子书信,连忙拱手做礼接过,“如此谢过百里子,禽滑厘当亲自交于老师。”随即肃然正容道:“诸位既来,都是我墨家贵客,请参与墨家论政。方才插题,揭过不论,继续正题之争。”
  主辩席一人站起,敦厚威猛,冷冷发问,“嬴渠梁,苦获问你,何谓暴政?”这个苦获,即是陈仓道活擒秦孝公未遂的主将,又是在栎阳秘密查询秦国暴政的主持者,语气显得信心十足。
  秦孝公:“政之为暴,残苛庶民,滥施刑杀,横征暴敛也。”
  “好!渭水决刑,一次杀人七百余,渭水为之血红三日,可算滥施刑杀?”
  秦孝公慨然道:“乱世求治,不动刑杀,虽圣贤不能做到。事之症结,在于杀了何种人?如何杀之?秦人起于西陲,悍勇不知法制,私斗成习,游侠成风,疲民横行乡里,良民躬耕不宁。辄逢夏灌,举族械斗,死伤遍野,渠路皆毁,大损耕作。当此之时,不杀械斗之主谋、凶犯及游侠刁民,何能平息民愤安定秦国?墨家但知决刑七百,可知裹入仇杀械斗者何止千万?其二,渭水决刑,乃依法刑杀。法令颁布于前,疲民犯法于后,明知故犯,挑衅国法,岂能不按律处决?墨家作为一个学派,尚有私刑加于弟子,秦国乃一国家,何能没有法令刑杀?向闻墨家行事周严,可否举出不当杀之人?”
  听嬴渠梁竟对墨家门规称之为“私刑”,墨家弟子均怒目相向。苦获更是嘴角抽搐,但他毕竟大有定力,明知玄奇在押、荆南苦役都在目前,若纠缠此话题,只怕这位暴君求之不得。便愤然反诘,“如何没有?名士赵亢,杀之何罪?”
  “说!赵亢何罪?”方阵一声怒吼。白雪侯嬴大皱眉头。百里老人淡淡一笑。
  “赵亢乃秦国本土名士,我本寄予厚望,委以秦国第一县令。谁想他懦弱渎职,逃避治民职责,致使眉县大乱,波及全国。不杀赵亢,吏治何在?莫非名士做官,便可逃刑?抑或墨家也和儒家一样,认为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么?”
  “嬴渠梁何其狡辩?赵亢反对者,乃卫鞅之害民田制!秦国自行变法,肆意毁田,逼民拆迁,致使万民流离失所,无家可归,可是实情?”
  秦孝公揶揄笑道:“害民田制?卫鞅新法,废除井田,开阡陌封疆,乃千古大变,虽李悝吴起不能及也。墨家却将开阡陌封疆说成肆意毁田,将取缔散居说成逼民拆迁,将迁居新村说成流离失所,将万民拥戴的新田制竟然说成害民田制,何其荒诞不经也!足下既曾入秦,何以只在栎阳蜻蜓掠水,而不到秦国山野,倾听农夫如何说法?”
  话音落点,未容苦获开口,相里勤便站起来高声接过话头,“嬴渠梁,卫鞅新法,要焚毁民间《诗》、《书》典籍,当作何说?”相里勤稳健细腻,他感到在大政主题上已经很难驳倒嬴渠梁,便和禽滑厘低声商议,突然改变策略。
  秦孝公微微一惊,墨家如何知晓第二批法令?他不及多想便道:“此乃尚未颁行之法令,不当属墨家论政之列。”
  相里勤冷笑,“正因其尚未颁行,墨家才须防患于未然。墨家论政,非但论既成事实,且要论为政走势。未颁法令,正是卫鞅暴政之要害,如何不论?莫非要等到卫鞅焚烧《诗》《书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