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科平立刻绷直身体,停止手中动作,眼睛如手刀刃发出凛凛寒光,乜视着自己肩上的那只手。
钱康脸一红,讪讪地缩回自己那只手。
房门“哐”地一声被推开。日光灯跳了一下,大放光明。
李缅宁如在敌前铁丝网遭探照灯归射,下意识地低头隐蔽。肖科平、钱康鱼贯直入,钱康胁下夹着个铺盖卷儿。
韩丽婷受了一惊,以手遮眼,衣衫不整地从被窝里探身问李缅宁:“怎么啦?”“你躺你的。”李缅宁端着一杯热水从床前款款起身,沉着地盯着肖科平。“抱歉,没想你们动作这么快。”肖科平不带眨眼地说:“我想了一下今晚的住法,咱们都还要严格要求自己,暂时先分男女宿舍——我让老钱把铺盖带来了。”
钱康干笑着上前把铺盖卷在韩丽婷脚下一放,坐在床边说:“我自己其实不想来。”
“我还是回家吧。”韩丽婷挣扎着要起来。
李缅宁一把按住她:“你不要动!这会儿已经两点了,你想走也没车了。”“就是,我也没想呆这么晚。”钱康说,“一混就给混忘了。”说罢低头看手表。“是不是可以商量?”李缅宁问肖科平。“我不想让人说我提供奸宿。”
“我还是走吧作”韩丽婷想起床,被李缅宁拽着一动不能动。“那又怎么样?”他目光尖锐地看着肖科平。
“影响不好。”“那又怎么样?”“你不在乎可我在乎,我还想有个好名声呢。”
“谁会这么无聊?谁会这么吃饱了撑的扯这份臊?”
“没人管更该自觉。”“要是我就不呢?”李缅宁起到肖科平面前,盯着她问。
肖科平镇定自若:“你们三个住在一起也可以。”
‘我倒无所谓,住在哪儿跟谁住都可以。“钱康表态。
“肖科平,你这不是成心恶心我么?”李缅宁拉下脸,“成心治我!”“不要动气。”钱康站起来拍拍李缅宁:“不要使用不文明的语言,大家好说好商量。”
“你这么想?”肖科平盯着李缅宁。
“我怎么能不这么想?”
李缅宁再次拨开钱康的手:“去一边呆着,这里有你什么事?”钱康敏捷地反手一把抓住李缅宁的手腕子:“怎么没我的事?我在这里关系大了。”
“你一贯如此!”李缅宁和钱康较着手劲儿同时冲肖科平嚷,“什么事你都要干涉,什么事你都要插一杠子,冒充英明冒充果敢冒充无所不能!”
钱康趁李缅宁分神之际已渐占上风,面呈得意。
“咱们历数吧,从打咱们认识,哪件事你不是占我上风?哪件事不是最后你说了算?请示这个请示那个最后还非得请示你——我的公民权没一年不被你剥夺!”
“你从头数吧,哪件事不是我对?”肖科平心平气和地说,“要不是我帮你跑,你现在还在四川那个山沟里窝着呢。”
“要不是你拖我后腿,我哪至于混到现在倒成了个门房,虽说是皇官的门房。‘高工’早评上了。我的同学都有当上学部委员的。”“你就是当上‘高工’不也是天天呆着?喝茶聊天看报纸——勾心斗角,设计个劣质电冰箱洗衣机坑害消费者——还是在人手下。”“我在你手下也没得好儿!”
李缅宁“嘿”地一彻底把钱康的手掰倒,夺手指着肖科平泄愤道:“明告你为什么和办离婚,就为受不了你,所以揭竿而起——你还当是你蹬了我呢?”
钱康追过来,抱着李缅宁的胳膊找手意欲再战。
“你干嘛呢这是?”李缅宁连连甩手甩不开。
钱康像咬着钩的鱼随着他的甩动乱蹦乱跳:“信你手劲儿比我大。”“你别这儿添乱了好不好?”已然忧郁脸色依旧苍白的韩丽婷也说钱康,“正听得有意思你老给打断——专心致志的。”
她又对李、肖二人说:“吵你们的,别理他。”
“你也觉得我是添乱?”钱康问肖科平,“我可是帮你。”“你确实属于添乱?”肖科平说,“人家没说错。”
钱康颓然松开李缅宁,低下头,再抬头时,两眼无一有神。“你说……”李缅宁扭头正欲再跟肖科平理论,发现肖科平人已不见。肖科平被钱康揪着脖领子顶在墙角。像张画似地贴在墙上。“你说,你到底跟谁一头?”
“救命!”肖科平憋着嗓子细声细声地叫,两眼泪汪汪。
“当着我面你就敢打她?”
李缅宁登时急了,上前一把将钱康拎着原地转了个一百八十度面对着自己。恨骂连声:
“她跟了我这么些年,这么气我,我都没舍得动她一指头,刚转到你手里——人给你是让你去爱的我的同志!”
说到动情处他不禁感慨:“我李缅宁从小就有个心愿,一辈子跟人不笑不说话。这双手打得坏一辆卡车,可连打苍蝇都是高举轻落——今儿却要落到你身上了。”
钱康看到拳临头之下,倒也从容:“别打我脸,我还要见人呢。”“不是,我就是难过。”李缅宁放下拳头、“干嘛人和人非得打才最后有个结果?”“我这个人就是血热,一冲动就忘了后果了。”钱康对肖科平说:“对不起呵,不是故意的,咱们那音乐会该办还是照办。”“那也不该动手。”李缅宁说,“动手不好,应该摆事实讲道理,再有理一打就没理了——我血就不热么?”
“咱都是热血汉子。”钱康诚恳地说:“你这么跟我说,我一听就听进去了,真打倒把我打糊涂。赶明儿咱哥儿俩好好聊聊。”“嗳嗳。”李缅宁一个劲点头答应。
韩丽婷坐在床上笑了:“就这么完了?”
李缅宁对钱康笑:她还想看咱们——打不起来小姐,我心里明镜似的。“”还疼么?还生气么?钱康低声下气地问一直在旁边泪汪汪揉脖子的肖科平。肖科平扭身往外走:“你来,帮我收拾东西。”
肖科平板着脸把衣拒里的衣服一批批往外搬,扔进床上敞口的皮箱。“你就搬我那儿去,我别处还有房子。”钱康在一边收着小摆设说。“这又何必呢?”李缅宁走到门口,瞅着屋乱糟糟的一切说。肖科平冷冷乜了他一眼,继续在衣机车里摘衣裙。片刻,探出上身对他说:“我怕了你了!”这是个不放假的节日,街上挂出一些彩旗,灯笼和祝贺标语。但街上来往的人群神态如旧,商店也没有增加供应,照常营业。
下午阳光下的阳台上的花色繁复,从隔街的公共汽车候车亭远远望上去,犹如一幅于净艳丽的漆画:文竹兰草嫩绿鹅黄的枝叶葱茏地涌在栏边,月季、牡丹婀娜地娇挺着花朵点轰其间;居室的玻璃闪闪发亮,几只空衣架晃悠悠地挂在高悬的铁丝上。肖科平出现在阳台上,手象一只喷壶,斜臂举着往花丛上浇水。清水纷如雨下,被阳光映透,化为万点金屑。
花很热烈,人很冷漠。
她极为平静地望了一眼远方殷蓝的苍穹,转身离开阳台。
房内十分整洁,近乎萧瑟。所有带有个人生活的痕迹这么的零碎物件和凌乱摆设统统不见,只留下一些面壁而立的高大拒橱和一张空荡荡的大床。
李缅宁倚在墙上吸烟。
他们坐下来等人,默不作声,偶尔互相看上一眼。
李缅宁站起来,看那些经过擦拭虽一尘不染但伤透出岁月痕迹的旧家具。他敲敲衣柜的板材回头说:“现在的家具都不会再用这么好的板子了。”钱康没敲门便进来了,身后跟着一群穿工作服的男人。
为首的一个年龄很大的男人,进来就开柜门敲板壁,逐件检查家具。他对钱康说:“要搁我们那儿一件件寄卖价儿可能高点。归了包堆儿一总卖掉,我只能给您这数儿。”
他伸出一拳一则掌。钱康看肖科平,肖科平点点头。
工头数出厚厚一迭钞票递张钱康,钱康转手交给肖科平。
每搬走一件家具,原来的益便空出一个积满陈年灰尘的印子。一地已成絮绒状的灰尘中,散落着一些久已丢失的小物件:硬币、药闰,断了齿的梳子,发卡和断了线的彩色塑料珠子。李缅宁从已搬走的床原处的灰尘中,撩起一串不显服的咖啡色的树粒项链,拎着吹去上面所蒙的尘埃。
纷飞的灰尘迷了他的眼。
那项链一经抖开,非常之长,上百个菱形树粒密密麻麻歪歪扭扭地摆列着,己完全失去光泽。
钱康和工头一边聊着家具市场的行情走出房间。
“这不是我那次去海南出差给你买的那串项链么?丢了到处找不着,原来掉床底下了。”
肖科平接过那串项链端详。
“当时还挺宝贝,时髦,现在大概只有小姑娘才戴这种便宜东西。”肖科平把那串项链套头戴在脖子上,在胸前理妥贴,抬头问李缅宁。“好么?”“不好。”李缅宁摇头笑道,“你现在应该戴金子或者珍珠什么的。”房间已经搬空,顿时显得空旷、阳光中飘浮着大量尘埃,光线混浊,人也显得朦胧。
钱康从门外探进头,对肖科平说:“该走了。”
说罢先出了门,在外面走廊喊:“我在下面车里等你。”
“马上就来。”肖科平匆匆往外走,边走边大声对李缅宁交代:“每天想着给花儿浇遍水,别乱上肥要不招腻虫,米兰和君子兰明年该换盆了,夜来香和月季冬天要剪枝……”
“知道了——”李缅宁在大敞着门的房间内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大声回答。正在上升运行的电梯间内,钱康靠着一壁注视昔他对面的肖科平。肖科平眼睛看着别处,一脸倦意,身后的壁镜衬映出她的另一侧身体。他二人之间站着一个眼巴巴盯着逐次亮起的楼层号码的白发苍苍的老年妇女。钱康忽然—笑,欲对肖科平说什么。
老太太转头对他热情地笑。
肖科平出神地盯着放在玻璃荣几上的那串树粒项链。项链的咖啡色几乎与荣色玻璃浑然一体,乍看上去几乎不能一下看清她盯着的是什么东西。
这是套经过宾馆式装修的多居室大开间的公寓,满铺了浅色的高绒地毯。房间正中摆了一套三件装的泰国水牛皮沙发,靠墙摆了几件红木多宝格柜橱和聚脂酒柜,上面摆有精美瓷器和一些异形的外国名酒瓶子和一排排崭新的烫金的外文书籍。钱康正在从一个红木卧榻下面往外拖一个纸箱,拿出一件捆得十分严实的东西层层剥纸:“我给你看件好东西。”
他剥净包装纸,亮出一个青花瓷瓶:“猜猜多少钱?”
“二百。”肖科平瞟了一眼,随口说。
“二百你卖我!上个月,在索思比拍卖行,一模一样的东西,拍了一百五十万——美元!”
“那你还留着干嘛?”“我这件有点残,少了一耳朵。”
那起码也值十五万——十五万人民币最起码的吧?“
“那没问题,不止。”“女人,”肖科平忽然笑说。“就是太傻。”
钱康欣赏着自己的收藏,根本没听见肖科平的话。
肖科平坐在舞台中央吹奏长笛,妆化得很浓,眼圈发紫,嘴唇鲜红,穿着一身黑皮裙,紧裹着身体,像个在南边混的东北妓女。她身后站了一排长发披肩,神态痴迷的摇滚乐手,边扭边弹,各人手中的电子乐器发出阵阵啸声,负责地烘托着她的笛声。舞台上方、四角,或悬或竖着她的大幅彩照。都属于艺术摄影,无一例外地突出她的双眼和嘴唇,深沉的嗔怨的挑逗的和空洞茫然的甚至还有贱笑的,可以肯定,拍照者和被拍照都有强烈,不容忽视的个人追求。
钱康领着大批、黑鸦鸦的经理及其马仔坐满剧场,自下而上,没一个不是西服领带背头眼镜,神色也是一律矜持庄重如同一个日子商界访华团,集体来此过夜生活、就差—人两腿同竖一把日本战刀了。
钱康神采飞扬,聆听之际不时向左右和他视线相遇的哥儿们举手示意,接着含情脉脉地望着台上。有点黑手党教父的错觉。不断有油头粉面的青年个端着高级长焦相机哈腰来到台前,瞄准学科平“唰”地耀眼一闪。
每一次闪亮,肖科平都不由自主闭下眼。
忽然灯光旋转,七彩霓幻,摇滚乐手一齐歇斯底里,金蛇狂舞,电子声响天地地裂倾泄出来,犹如置身迪斯科舞厅。
观众普遍精神一振,视线齐刷刷越过肖科平欣赏起后边什么。淹没,她只得加大气力用劲儿吹近乎吼叫,仍像一个双管演员在装模作样蒙哄观众。
她似乎感到了什么,边吹边往左右乜眼,只见身后的天幕像行星一样运行起来:山河壮丽,星空璀璨,银河如瀑布般地向整个舞台倾泻下来……
舞台灯齐灭,一牒漆黑中只有频闪灯打出一道道闪电般的强光。肖科平像个幽魂,显灵,消逝,亮相,隐去……
笛子是没人知道什么时候吹完的,声如迅雷的鼓声夏然而止的同时,舞台大放光明,台下掌声雷动。
肖科平涎着脸站起来鞠躬,很有些无功受禄的不好意思。
掌声持续片刻,变为热烈,有组织的三阵:“夸夸夸、夸夸、夸,夸,夸!”雅雀无声。接着是欢快的迎宾曲。
乐曲声中,剧场的灯统统亮了。钱康从前排站起来。面向观众,高高拱手握手相谢。观众也同时向他热烈鼓掌、欢呼——都是哥儿们。钱康和前排陆续站起的各种嘴脸的总经理们第二赞助人热情拥抱,笑着把脸贴在一起。
他甚至热泪盈眶地向观众他抛飞吻,左右开弓,或者两手一齐来。几个妖冶似窑姐儿的女,开始把一篮篮菜筐似的大簇花卉抬上舞台,花山一样堆码。
有的力怯女郎松手时还一趔趄,险些一头栽到花篮里。
肖科平站在台上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还挺妨碍一趟趟搬运花篮的姐妹。
钱康满头大汗前后数着人头,把他的哥儿们领上台,排着队鼓着掌,怯生生笑着向肖科平逼近。
上来就把她忽拉围在中间,死盯着恨不能看下块肉似地没完没了鼓掌,还得钱康把他们—个个掰开,转过来面向观众席,站成一排,把肖科平和他簇拥在中央。
一个老绅士在人排后着急地往里插,次次都被一肘顶回,不停嘟哝:“我是捐了上万的,我是捐了上万的。”
还是肖科平闪身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