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妈妈是老师啊?
昂。
那你将来上七一还是上翠微呀?
咱们快别聊了。你还不回家?
陈妈妈赶紧把方枪枪领进院:快回家吧,大人都着急看见方枪枪没往42楼走,又在后面嚷:你去哪儿?
方枪枪回头,举起一只手指着方向,楞了片刻带着哭腔说:找我车去。
刚绕过李作鹏家,只见方爸爸押着一队孩子从杨树林中走出来。方超打头,垂头丧气,脸上还有红手印子。
方枪枪本能地拉开步子要跑,被方爸爸一声怒吼喝住:看你跑!
方枪枪缩肩拱背站在路边期待着,30秒之后,背上重重挨了一掌,身体往前一扑,差点没把心脏呕出口。
第九章
很长时间,我把方枪枪他爸当作我的“大部队”,寡不敌众,危难时刻想着他。严酷的事实教育了我:没有哪个“大部队”真爱救自己的“小部队”。小股流窜部队除了给大部队添麻烦不干什么正经事,所以大部队赶到之后横扫敌人倒在其次,第一件要干的事是先把那些惹是生非的散兵游勇收拾一顿。
方枪枪他爸平时严肃不乏温和,偶尔露出狞厉令人震悚不已。他一向处处注意自己作为正规军人应有的仪容、风度和举止。整洁的军装、笔挺的腰板也确实为身材中等的他平添几分尊严和庄重。我相信他总是正义和战无不胜的。这是大的方面,值得我学习。小的方面,我认为他不够文明之师的称号。身为军人,他长期违反两条军纪,《八项注意》的第一条和第二条:第一不许打人和骂人;第二不许虐待俘虏兵。
有段时间,他内心痛苦,打起方枪枪来好像他是万恶之源。这就严重混淆了敌我,破坏了军民关系。他的榜样力量促使方枪枪形成这样的认识:一,当兵的不一定不打好人;二,打认识的人不犯法。关系越近越亲社会公众越不干涉;三,打人是一种日常的情感表达方式,或者毋宁说是一种深情厚意的流露。当你特别爱一个人的时候,他有点不识拍举,你可以照死了揍他。
那天余下的时刻方枪枪破涕为笑如果算不得狗熊掰棒子——撂爪就忘。家里来了很多亲戚:舅舅、舅妈、三姨和姨夫。他们都是新婚不久的年轻人,也许未婚正在谈恋爱。
方枪枪妈妈有很多兄弟姐妹,尤其两个妹妹,常来常往,是方枪枪和方超最欢迎的来宾。三姨是个快乐活跃的空军中尉,飞机制造工程师,讲一曰流利的俄语。老姨在一所中学教语文,更爱说爱笑,不是那种假模善道的姑娘。她们的开朗在那个时代相当惊人。她们都对生活怀有一种孩子般的热爱。每次来京,无论怎样匆忙,也要赶来带方枪枪方超逛一圈公园,下一把饭馆。你不会觉得她们是在糊弄孩子,因为她们对逛公园下饭馆比孩子还要兴致高昂和孜孜不倦。由于有这两个姨,方枪枪才享受到正经的家庭娱乐。
她们找的丈夫都烧的一手好菜。三姨夫是个憨厚的上海人,不善言谈,一来就钻进厨房,似乎他的任务就是专门来为可怜的每日只知粗茶淡饭的方枪枪和方超改善生活。他常做的几道菜方妈妈也无师自通缺糖少醋地会了,成了方家的日常主菜,使方枪枪这个地道的北方孩子养偏出一种不很地道的南方口儿。很早就预言上海菜终会流行北京。
老姨夫在一本正经的方妈妈眼里算个花花公子。这个相貌酷似乔冠华的中学体育教师,吃喝玩乐样样精通,抽烟喝酒无所不为,顶大逆不道的是居然爱看小说。我对小说这东西第一次耳闻,就是听他和老姨讲他们上大学时如何上面听课底下看小说。方妈妈大惊失色地批评他们腐蚀少儿,他二人嘻嘻哈哈全不在意。当时我不辨是非,觉得方妈妈假正经,对这两个不守课堂纪律的大人喜欢得不得了。老姨和老姨夫是方妈妈那一族系出名的落后分子,大概连共产党也没入,学习也不好,要不怎么去念了师范——这都是方妈妈的观念。
年轻亲戚们在方家大操大办,煎炒烹炸。方枪枪跑进跑出,欢欣鼓舞,对即将开锣的盛宴寄予厚望。方妈妈提前下了班,方超也从保育院接了回来。哥儿俩见面都忘了刚才的同声一哭只顾赛着激动。这是他们人生最初掀起的小高潮:有这么多很亲的人,一会还有很好的饭,明天还要一同出游,拍照、吃冰棍、喝汽水——这就叫幸福吧?
夜里,大人们聊得很晚,喧声笑语阵阵传到已经合眼躺在床上的方枪枪耳中,使他睡着后仍有知觉,睡梦中也跟着偶尔喜上眉梢。后半夜这笑语变成嘈嘈切切的雨声,方枪枪尿了床。
第二天醒来,外面果然下过雨,阳台地都是湿的。天空阴霾密布,刮着小凉风,看样子白天还有雨。方妈妈先建议取消出去玩的计划,方超方枪枪一起跟她急了。每人背起昨晚灌好凉白天的塑料水壶,戴上自己的遮阳帽,各自手拎一根指挥交通的三色棒,擅自开门,三步并作两步抢先下楼了。
哥儿俩在楼下路口指挥了一会交通,隔两秒就轮流冲楼上喊:快下来呀你们。
大人们陆续下来,一个个乔装打扮,方爸爸也换了身浅白色的炸蚕丝军便装,让方枪枪觉得像个特务,不愿意拉他的手。
方妈妈又是最后一个下来,花枝招展,香气扑鼻。每次出去玩她都是干呼万晚始下楼,大家都等她一人,下来后还要再上去,一定忘拿了什么东西。方枪枪皱着眉头噘着嘴,一腔高兴都被她破坏了,直想宣布:不带你了。
一干人在路上横排走,方枪检跑在前面,见路口就抬棒挥手指示大家往前走。有时自己指错了方向,大人拐弯了,又忙不迭夹棍按壶屁颠颠跟过去。
通北门的路上有很多家盛装大人孩子往外走,其中很多保育院小朋友,方枪枪每超过一家,没人打听也要告诉人家:我们家去中山公园。
方超觉得他很跌份,笑着跟三姨说:就跟哪儿都没去过似的。
三姨笑道:他是不如你去的地方多,他比你小埃咱们还去过中山陵呢对吧?那时候还没有他呢对吧?方超在后面故意大声说。
方枪枪在前边听得很气,想了半路没找到反驳的话。
跑回来拉佐三姨另一只手。
出北门往东没走几步,大家一片惊叹,大一路公共汽车站排队等车的人龙见首不见尾,一直甩到海军北墙。海军空军的男女老少出来不少,一家子一家子站在那儿等车进城,其中还混有成班成排的男兵女兵。
方妈妈又是第一个打退堂鼓:我的妈呀,这么老些人,哪辈子才能轮到咱们上车?
说完拿眼看方枪枪方超。
方枪枪扭脸不理她。
方妈妈又抬头看天:这雨我看还得下。带伞也不管用。这些人怎么都那么傻呀,呆会都得沦到半道上车都下不了。
下雪也去。方枪枪说。
大人都笑了。
下雨中山公园就不好看了,也照不成相,去了也白去。方妈妈煽动群众:要不咱们去一近的地方,八一湖?也能划船。
反正我去过中山公园,不去也行。方超超然地说。
我不同意。方枪枪气急败坏。
其实你也去过中山公园。你忘了咱家还有你在那儿拍的照片呢。方妈妈对方枪枪说。
就没去过,去过也要再去。说好了的。方枪枪低头睃寻,若不是脚下一片泥泞,怕弄脏新裤子,他非躺下打个滚。
你看你看,别人都看你了,穿得这么漂亮的小孩哭鼻子,和大人闹。方爸爸猜出他的念头,一把拽住他胳膊。
姐,三姨说,你就依孩子去吧,何必让他哭呢?
没说不去,我这不是征求大家意见嘛。好好,去去,一帮大人,都让一孩子治住了。咱们小时候哪有说跟大人犟的,还不是大人怎么说都听大人的。回头我就上保育院跟你们阿姨提意见去,怎么把孩子都教成反叛了?
方妈妈咸一句,淡一句,半句真半句假。
方枪枪嘟嘟嚷嚷,两字轻三字重,该点标点符号的地方都不点:说话不算话出门就反悔还妈妈呢都不如小孩。
方爸爸笑:这可真是娘儿俩,顶起嘴来真像。
行了姐,你跟个孩子较什么真儿?三姨端着“上海”120照相机退开几步蹲下对准方枪枪:咱们等的时候先照个相。
方枪枪刚想擦泪,重整笑容,那边照相机已经喀嚓一声照了。
我胳膊还在脸上呢。方枪枪想重拍。
没事,三姨笑道,等你将来有孩子了,给他看:这是你爸爸小时候。
公共汽车总站的车早都发光了,大家翘首期盼行驶一圈回来的空车。站台上人头汹汹,成百上千个脖子齐刷刷伸着像庄稼地一排排谷穗,一镰刀上去不知能砍落多少。
还有数不清的人从四面八方走来加入到这个庞大的行列,毫无怨言无比耐心地越排越远。方枪枪和方超跑前跑后,挨个扒拉着数人,每走一车就跑回来报告:再有30车就到咱们了。
各位,我有一个比喻:这么多人就像杨柳万千条——方枪枪笑道,背手等着夸奖。
舅舅、姨噼噼啪啪地鼓掌:真聪明。
这是你想出来的吗?方超嗤之以鼻,这是人家早说过的。
方枪枪受到揭发,害臊地走开。
公主坟浓荫雾霭,像一大团降落到地凝固不散的乌云。方枪枪发现陈北燕一家站在队尾,走过去对她说:过去你就躺在那里。
陈北燕不明白他说的什么鬼话,眨巴着眼睛看着他一声不出。
你才躺在那里呢。陈南燕伶牙俐齿回了他一句。
不许跟小朋友说话这么厉害。陈妈妈批评大女儿。
我们家在前边,你们排到我们那去吧。方枪枪热情邀请她们加塞儿。
那可不行,别人可不同意。陈爸爸笑道:这小孩很有礼貌,是跟你一班的吗北燕?
他老欺负我妹,还打过我呢。陈南燕说。
是么,陈爸爸收起笑容,那可不好,男孩子不该欺负女孩子。
方枪枪窘得不知说什么好,问陈爸爸:你说话是哪儿的口音呀?
陈爸爸明显不爱回答,但还是耐心作了答:我这是江苏口音。别瞎打听了,快回你爸爸妈妈那儿去吧。
方超过来把方枪枪领走:不知道人家不爱理你呀?
三姨、妈妈突然狂叫哥儿俩,她们已经排到了一辆车前,哥儿俩手拉手狂奔,半路受到姨和妈的接应,一人抱起一个,冲向车后门,忠厚的三姨夫死死把住那扇将要合拢的门,不顾周围人群一片“不道德”的指控。
这时云开日出,方枪枪在车关门前恰被一柬日光照进瞳孔。
“斯可达”汽车负重行驶,每一个机件都在嘁哩匡当乱响,像一节火车开进城里,一车人也如醉心的戏迷随着锣鼓点儿整齐地摇头晃脑。
方枪枪方超挤坐在一个空军女兵让出的座位上,透过不很干净的车窗玻璃听三姨介绍沿途可说之处,遇到另一面的景致就站起来从人缝中看个一掠而过的鳞爪。
这是京西宾馆,这是木樨地大桥,这是广播大楼,那是民族文化宫西单电报大楼……东张西望,忽起忽坐,方枪枪很快感到恶心。刚才就座时三姨还让方超换方枪枪靠窗,说他爱晕车,方枪枪不服,贪图视野开阔没说什么,现在知道自己果然是个穷命,坐车就晕。心里也怯了。
他对木樨地桥下碧绿的河水,桥上站岗的陆军有印象;对广播大楼密如蛛网的天线有印象;复兴门一带灰墙青瓦的民房令他好奇:为什么有老百姓住在城里:“庆丰”包子铺门口排大队买包子的人让他觉得自己也饿了。
之后他就都不记得了,使劲回忆还有车内忽然强烈起来的柴油味。
他并没昏倒,只是把早饭吃的没消化完的东西喷了出来,方超躲得一干二净,三姨和那个空军女兵都沾了荤腥。三姨、妈、舅都掏出身上的纸、手绢给那清秀的女兵擦蓝裙子,赔笑脸,赔不是。女兵都快哭了,一五一十擦去秽物就往人堆儿里钻,走到哪儿人家都闪开个空唱—她也成了万人嫌。
方枪枪小脸雪白,吐得神清气爽,吧嗒着嘴问:咱们到哪儿了?
一家人在天安门广场下了车,方枪枪精神恍惚地还在这片全世界最大的空地上跑了几步,无动于衷地环顾一下四周肥矮结实的新旧宫殿,什么也不走脑子和视网膜,活活一具行尸走肉混迹于大千世界。
广场上积的雨水在蒸发,白汽袅袅,方枪枪梦游天安门,眼前如同一幅幅幻灯片:天像涨潮的海水把红墙黄瓦、白色大理石都浸泡在一片蓝汪汪之中,人车像孑孓一层层漂浮;每一级建筑都退得很远,喊都听不见;只有这几万块方砖湿淋淋的刚露出水面,走道像爬山,仅此平面即可看出地球是圆的。他软的像个脱扣的螺帽,一道纹也拧不上,很怕此刻吹来一阵风,把他轻烟般吹散,不知变成什么飘离这个世界。这广场大得渗人,晴天白日也会心生惊悸,似乎公开存在着一般慑人魂魄的力量。
从那次拍下的120照片上看,方枪枪大部分时间昏睡不醒,轮流出现在每个男人的肩头,耷拉着头,像是有意躲避镜头。在中山公园原“公理战胜”后改为“和平万岁”牌坊前他是睡的;唐花坞前也是睡的;护城河里划船时他有一张是醒着的,自己坐着,但两眼无神,魂不守舍。天安门正面、人民英雄纪念碑前他都是睡的。不过大家是背对景物拍照,独他脸朝后,又似偷偷觊觎。
方枪枪再度记事是在西单大街“亨得利”钟表店门前独自哭泣。在此之前,方爸爸以为他醒了,把他放下地自己走,一家人快步走进“玉华台”饭庄,方枪枪跟着另一家打扮相似的男女走了。一直走到“曲园”酒楼门口,这家人要过马路去西单商场,这家的孩子才告诉大人:有个小孩跟着咱们。这家大人把方枪枪领回到开始跟的地方,都记成钟表店了,向过往群众失物招领。
方家男女冲出饭庄,看都没看左近这一小撮人群,一窝蜂往北找。
方枪枪看着下午阳光中熙熙攘攘的人群,周围一切店铺招牌皆为陌生,猜是一座城里却怎么也不明白自己如何会在这儿,为什么一人站在街头哭。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