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千岁寒 王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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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千岁寒 王朔- 第1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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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也不会那么容易,如同想成为大众文化中的腕儿明星不容 易一样。既然咱成了大众的腕儿或星,就由不得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大众文化会像捧 你时一样制造出另一套恶心你的说辞,比如我刚才提到的,说你重炒自己,说你江郎才 尽等等。这套说辞,骨子里有种挺恶毒的东西。 王朔:我觉得咱们说的不矛盾。这是大众文化它本身的机制造成的,我觉得这就是 受众,我认定的受众就是这样,都属他们自以为聪明。他觉得自己目光敏锐,螺钉似地 一眼穿透了你的本性,其实他是妄加猜测,甚至是有意用这种手法给你下个圈套。这手 法我以前也使过,就是归谬法的那种下作的搞法。不说刚发生的,而是往远里说,用妄 加臆断的木着边儿的东西说事儿。就因为它是大众传媒,它就会这样把任何一种说法一 步一步地推向最终的地方——弄得你要非解释非要自我辩鲫不可。还有比这更不作的说 法。就是说我为什么要这么干,打金庸。肯定背定有不可告人的私利。大众文化传播有 两个特点:它传播起来特别有意思,有一个一次的传播,它似乎还要原始一点儿,贴着 谱走,不会太旁门左道的胡乱弄。接着就是二次传播。二次传播就统统是歪曲的了,但 大众文化的传播只有在这种二次传播中才能真正完成,才成为真正的大众传媒,否则就 不是大众文化的传播了。一旦它是歪曲的,再加上各种流言蜚语、道听途说,它就开始 由作品由事件转向对你这个人的种种揣测。 首先第一个他揣测你的动机,这就可以为大众提供想象的空间了,然后它把靠揣测 和想象得来的东西传成五花八门,这才使那些东西成为茶余饭后大家津津乐道的“乐儿”。 就这样一层层扩展开来,使这种东西不断制造它自己自动复制的话题。我觉得这个东西 就特别有意思,细想想,里进意味无穷。 老侠:能不能具体点儿,以某一话题为例,或干脆就拿你自己开涮。 王朔:你刚才提到的那个话题,咱们就近了说,以我和金庸这件事举例。假如说这 个话题仅局限于说金庸的小说到底是不是好小说?因为我写这个文章就是这么一个目的, 我认为金庸的小说不是好小说,是港台俗文化的代表之一。但,单就这个话题在大众文 化的传播中是没有多少可谈的,也谈不长,它不可能允许就金庸小说的好与坏这个话题 进行长时间的争论,更不要说学术性争论了。那么,它就开始转换话题,才能接着往下 说,受众才有热闹可看。那么好,由金庸的小说这个话题转换出下一个话题:他说你指 责金庸的小说不是好小说,那你的小说就是好小说吗?你说人家金庸不是好小说,是香 港四大俗之一,你丫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也不是好小说,也是大陆的几大俗之一。其 实我的文章谈的只是金庸的小说,顺便捎了一下港台文化。我压根没想过用自己的小说 去做比较,说别人不是好东西,自己就是好东西,这不是太下作了吗?起码我还不至于 如此下作。再接着说大众传播的话题转换。他的第二个话题,是说你说人家不是好东西, 你自个儿也不是好东西,接着就有了第三个话题:你小子说别人不好,是因为你写不出 好东西了,江郎才尽了。正因为你小子江郎才尽了,才做最后一跳,垂死挣扎,不是说 你才还在心不死,是说你才死了心不死。接着江郎才尽的话题,又要说到你给别人的小 说写序是想寻找个继承人,硬撑着自己在大众中的名声,没准能撑出个新局面来。这还 不算完,他又要转换话题,再往下说就是你跟金庸可能有什么个人恩怨,借大众之公器 行私人之报复等等等等……反正大众文化这东西的炒作,就是自动复制出无数的话题, 这就是它。它的这种机制特别明显,在任何一种情况下,它就要保持这个东西,保持不 断的新鲜的注视,只要能有大众的关注,传得多离谱多伤人都不在乎。大众文化的传播 的残忍也在这里。表面上的热闹高兴,潜含着恶毒的杀机,浮浅轻薄都可以致人于死地。 老侠:这种恶毒不仅会扼杀一个人的创造力。独特性,也能在精神上摧残你,甚至 像阮玲玉那样,在肉体上灭了你。 王朔:它可以像传绊闻那样传下去。为什么排闻传播得最快,因为这里头的可能性 太多,既可以满足大众的低级趣味,又可以发泄人性的恶毒,看客的恶毒,兴灾乐祸者 的恶毒。 老侠:大众文化这个东西,一是它的自我复制,一是它的受众,自我复制是为了取 悦于受众。原来人们都讲为了一个美好的崇高的理想,咱可以不择手段,哪怕是制造人 间地狱。现在,大众文化的机制是为了媚俗,极低下的目的,也不择手段,哪怕把人弄 得五脏俱焚。现在的大众文化,中国的大众文化才找到了自己的理想——钱,为了这个 理想或目的,它可以不择手段地媚俗,你王朔曾是其中的一员悍将。 在它的这种传播过程中,它不会认真地分析、负责地说这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它 很不讲理,什么也不讲,什么证据也不要,上来就先给你盖棺论定,而且这个不经论证 的光下手为强的结论越耸人听闻越好。比如说你江郎才尽了,说你从大众的集中营中挑 了最引人注目的囚犯,说你想以此来支撑你已得到的知名度。所以你就找了这么个大众 明星作对手来攻击。实际上就是说,大众文化的这种逻辑,就是没有任何逻辑可言的搅 混水。起哄,它不跟你讲理,因为一讲理就不热闹了,没有兴奋点了。比如说,你是说 金庸的小说不好,他却说你的小说也不好。它不会去想,一个人批评另一个人的小说与 他自己写的小说没什么关系。严格地讲是两种立场。而它一下子就把这不同的无逻辑关 系的东西扯到一块说事。如果你把这道理讲给它,它就说你的潜意识里是如此这般,你 这样的既写不好小说又江郎才尽的人,有什么资格对金大侠妄加评论。它说你写的这个 东西狗屈不如,就是想放把火,让别人注意你自己。它攻击你的小说,揣测你的心理动 机,扯些不着四六儿的其他话题,目的是通过恶心你这个人吸引受众的关注,它由你写 不好小说,说到你这个人根本就不行。你这人的不行就因为你写那么臭的东西,还敢说 三道四,你有什么资格说三道四。实际上我觉得从你刚才讲的大众文化的传播,它是个 非常臆想武断的东西,给一个公众人物下结论不留任何余地,把你逼上悬崖,前后都是 深渊,你只好跟着它的自我复制走,最后你自己也变成它的自我复制的一部分了。 王朔:就是这样。最后它肯定要走到人身攻击这儿,不达目的决不罢手。一层层向 你逼近,先说你的作品,再说你的心理,再说你江郎才尽,最后甚至要找到你的生理缺 陷。这种人身攻击,我们的话题是集中在大众文化的范围之内。其实我看前些年的人们, 文化热。学术热那阵子,他们都很劲儿,绷着的感觉,是学本胜的争论,但最后也走到 人身攻击这儿。因为那时的一些讨论,大众没怎么参与,都是些知名作者啦、评论家, 都是所谓的知识人儿、小知识分子。他们之间只要互相一接触,一传播,哪怕是在专业 的刊物上报纸上那么一接触,时间长了,就都遵循着大众文化的那个趋势走,变到了人 身攻击里头去了。这和大众文化一样,只有走到这一步,才显得热闹有意思,火药味就 浓了,各方各派的营垒也就分明了。理论上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但实际上是你是你,我 是我。
  第六篇 误读歪曲与人身攻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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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侠:这叫文坛青红帮,知识界学术界青红帮,三一伙俩一群。 王朔:前一阶段有一个新诗的论辩,我觉得他们就是这样。上来就谈谁好谁坏,谁 行谁不行,最后由争论诗的好坏变成人的行与不行,变成人身攻击。反正好像这种情况 也不是咱大众文化独有的,好像这是咱们中国人的那种惯性,一争论起来就会出现的一 种习惯。 老侠:你是说不光是大众话语最后要进入到人身攻击,是中国人原本的那种进行人 身攻击的嗜好,借助于这个大众文化就显得更加猖狂,更加无所顾忌,更加不择手段, 更加……无耻…… 王朔:这是大众文化提供的最合适的东西。 老侠:对!包括八十年代的东西。那时和现在实质上是一脉相承的。其实你写的东 西他从未看过,或看一点儿浮皮掠影的,而且你与那个争论的对手也从未见过面,你对 这人从未有什么成见,只是批评他的东西而已。他就会自个儿往上靠,背地里说你在攻 击他本人。人有时挺脆弱且心怀鬼胎,专把别人往黑里想,没有敌人也要制造个敌人。 人这东西有时太可笑。太可怜。就是说,一个认真的人评你的东西,人家首先要把 你的书读了,起码他是你忠诚的读者,这不是很好嘛。我就尊敬那些认真读过我的东西, 负责任地批判我的东西的人。即便有点儿心术不正,只要能击中要害,也算是难得的知 音,没见过面,还打过笔仗的也是知音。 王朔:可能这种人连他自己都分不开自己的为人和为文了。你说的那种知音在我们 周围极罕见,我怎么就碰不着。 老侠:想评别人的东西,还不能只看一遍。 王朔:起码要知道别人说什么和怎么说的。我看过最荒唐的关于我的评论。一个老 翻译,他的学生写了一篇文章,说他在美国讲,王朔的小说都是为了影视改编而创作的。 这学生感慨道:真是一针见血。什么一针见血,这是老糊涂话。我相信,那老头也没看 过我什么东西,他这样说是一种误会。他怎么会误会呢?我想是他看了我的东西也不会 喜欢,他从趣味上先就拒绝了。再一听别人这么说,他也就跟着说了,人云亦云。我作 品的影视改编造成了许多人的误会。 老侠:就像明代的《金瓶梅》,正人君子、士大夫、学者有几个能看上《金瓶梅》 的,但现在它成了中国小说的经典。 《红楼梦》不就是把《金瓶梅》拿过来加上点儿宋词婉约派的情调弄成的吗? 我对于批评,首先要从你的读者的角度心怀感激甚至尊敬,对吧!他起码是看重了 你尊敬你,他把你的东西都看了。至于他批评的到不到位,戳没戳到痛处,是另一个问 题。他击中要害就更好,没说到点子上的评论,不理就完了,对吧?就当笑话。当然这 要排除那种捕风捉影、道听途说、专门拿你说事儿煽情的人。我就不知道批评这东西怎 么能给一些人造成那么大的心理阴影,叫别人攻一下就天塌地陷了?无论相识与否,一 个人身边最难得的朋友或知己,就是那种真能够看到你骨头的特别尖锐的读者,一针见 血,扎到痛处。你当时也许会痛得嘭地跳起来,也可能暴怒一阵,找不到东南西北。 但过一段,心平气和地想想别人的尖锐,就会更深地自我反省,知道自己的痛处。 人要能够有,这一生中有这么……一两个人,给你警钟长鸣的那种,就太幸福了。 王朔:朋友好遇,知心难求。 老侠:对!这种批评在中国就会演变成另外一种东西。演变为文化青红帮之间的义 气和仇恨,演变为人身攻击的陷阱。 比如说,你夸了谁,贬了谁,他就说你是投机,是出名策略,他就把这种健康的文 化批判弄成个人的名利动机,和你写的东西本身毫无关系。中国人一向在争论中喜欢这 种歪门旁道的揣测。也可以找找思维方式上的原因。中国传统中缺少那种逻辑的训练, 很难在争论中只围绕一个话题本身展开。他像兔子一样蹦蹦跳跳,你就这个问题争论, 他就一下子跳开了,他可以在三句话四句话中间换三个或四个话题。这种东西挺可怕的, 你无法与他争论,继续争下去你就进了他的陷阱,你找不到问题所在,最后也不明白争 论的是什么。这有点像中国古代的绘画,不是焦点透视,而是散点透视,让你目不暇接, 到处都是点,又找不到某一点,你不知道和谁去说,说什么。这种争论一旦陷进去,就 正中他人的下怀。一扯到人身攻击上,人们就特别容易动怒。 所以说,面对大众文化的攻击、炒作,你的回应必须始终把握住自己在干什么,想 说什么。你攻我我骂你,来来回回的,最后只剩下旁观者看热闹,当事者相互仇恨的分 儿了。中国人在争论时有一点特狠,劲劲的。他心中的致命处一旦被触动了,他就放下 其他一切,直奔你这个人来,他想把你这个人从根上灭了,想让你没有发言权。他们甚 至在你失去发言权的时候,把你往死里弄。 王朔:你说的是不是“文革”的时候那种相互攻击?那时候确实是这个,一棍子打 下来,接着就没了发言权,接着就身家性命受影响。可能越年纪大一点儿的人,这种感 觉越强,他心有余悸,过敏性反应,一碰上这事就后背发凉,冷飕飕的,无法心平气和 地对待这个东西。 老侠:到最后,就变成人与人之间的战争,跟观点、文章本身无关了。中国文化中 不仅缺少诚实,更缺少宽容,那种伏尔泰式的宽容;我可以不赞成你的观点,但我要以 生命捍卫你说出自己的观点的权力。 王朔:中国古代的绵绵不绝的“文字狱”大概是不宽容之最了,一句诗可以掉脑袋, 还要祸及九族。 老侠:大家深受其苦,到现在还不觉其苦,弄起人来都挺狠的。 王朔:后来,我还发现一种情况,就是其实大家都同意这个观点,却拉开了阵势争 论,其实根本就不交锋的,纯是打架,就是因为你这么说,他就偏要那么说,打来打去 是同一件事儿。 老侠:我听说新诗有一个争论,一边是欧阳江河、唐晓渡、王家新、西川,另一边 是于坚等…… 王朔:他们有篇文章说,其实大家说的没矛盾。 老侠:我觉得他们的关于诗的讨论挺无聊的,放着关键的东西不谈,闲极无聊,都 跑出来磨磨牙齿。 王朔:他们还动真了,打得脸红脖子粗的。我真看不出来他们之间有什么分歧或深 仇大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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