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千岁寒 王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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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千岁寒 王朔- 第16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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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谁,那是某某某,都是一块枪毙的。就 那么三个大池子泡着,每次做完手术吧,大伙都把这具尸体捞上来,套上手套,在他身 上练练手。那些尸体身上都缝满了针眼,泡了好几年了。那时我刚十八岁,没有太大的 感觉,但这件事他妈的过了十年之后…… 一想起来就觉得后脑勺发凉。那种东西一来,顶不住,真的顶不住。那大屁股多沉 啊,不坐在你头上,就是坐在你身边都挺可怕的。所以我只能这样尽量躲远点儿,这样 就使我们的观点和立场停留在这儿,久而久之,我觉得就变得非常麻木了。
  第十五篇 传统也可能是一种骗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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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侠:你对中国古代的传统,比如孔子的《论语》怎么看? 王朔:我还真没认真看过,就翻翻。 老侠:什么感觉? 王朔:我觉得特别像一个格言集。你要是单个看,一段一段的,一句一句的,处处 透着的都是道理,那道理似乎很成道理,确实很有道理。但坐下来想想,我就觉得中国 的事坏就坏在把每件事都指出道儿来,应该怎么做,怎么做才叫对,怎么做才能八面方 圆。我觉得咱们在日常生活中的一言一行,都被早早规定出了什么叫对,什么叫错。这 就可能造成了咱中国人很会做人,有一套做人的规律,这样就对你的人身非常有利。 老侠:这点儿小聪明祖上早就说透了。 王朔:我觉得有了这个东西,就无所谓做人凭不凭良心了,可能就凭着那规矩做人 了,那就看谁聪明谁不聪明了,这叫玩心眼,透着大智慧。凡事不能硬性来,融会变通 的。举一反三的,我觉得在中国做人要把这些东西吃透,融入血液中肾脏中,出血撒尿 都透着聪明,就可能处处做人都会非常圆满。 这样的人,当然没什么意思啦,光为了“对”而活着,而且要想处处事事时时都 “对”也挺累的。 老侠:我不知道这是做人还是不把自己当人。 王朔:后来我发现按照它那个道儿做呀,它的大部分是反人性的,你必须克制了以 后,按照它给出的范围,才能选择一个东西。要是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往往是和它那个 道儿相冲突的,要给自己造成害处。我做人的标准是只要不坑别人,不产生天大的害处 就由着性子来,有什么小的不适、小的冲突,对我都无所谓了。因为我觉得孔子他那个 东西太油了。我当然也不太了解他是个什么经历了,他怎么、从哪儿学的这一套?不是 说咱们都是学他的吗?他是跟谁学的?能不能往上刨出根来,这人听说是私生子,按照 他自己的那个理儿,那套礼仪啦。标准啦,他家里也不是什么好人,还是他小时也像鲁 迅那样受过刺激?他当然可能一辈子不得志,有些事儿要不这么做就吃亏,自己没事就 瞎琢磨,怎么做人?悟出一些“三人行,必有我师”这种讨大家好的话。我就觉得谁要 是把生活上的道理都讲了,谁就是个骗子。 老侠:能说明一切的道理,实际上等于什么都没说。凡无所不包的真理就是一无所 有的虚构。 王朔:《论语》中孔子说的那些话,都是学生问。当老师的大概都有这种心理,学 生一问,老师就得给你说出个道道来,可能……有些道理悬挂在嘴边说不出来,但有人 一问,能不能说出道道都要说出个道道。要是说不出来,让恭敬的求学者失望,更让自 己没了当老师的面子。有时我有这种感觉,别人问你,你其实根本没有答案,你是被提 问者逼着走,他一路问下来,你现想现说现说现想,朝着自圆其说那儿说着。孔子的那 些道理有些可能就是这么来的。他创建个“中庸”的理儿,我觉得是很合适他的,两头 都不走极端。两个极端是两种性情,能分出好赖来,是非分明,而你搁在中间,那就成 道理了。 老侠:中国人讲“中庸”,讲“既……又……”的句式,像刘再复的二重组合论害 了很多有才华的艺术家,比如田壮壮拍的《大太监李莲英》,就是中了性格两重性理论 的毒。李莲英怎么写,应该写成中国奴才。太监的最高天才。慈德太后这个刁女人太难 伺候了,那么大的权力更使她变态,每天惊恐万状的。许多贴身太监都先后被她废了。 唯独李莲英留了下来,伺弄得老佛爷服服帖帖,把他当成唯一的心腹、知己,有什么苦 回到后宫与他诉诉。你说李莲英是不是奴才中的天才,奴才的极致?而壮壮的那个片子 把李莲英拍成个不忍之人,把珍妃投井后,还让他背过身,蹲下来,用手捂住脸,做痛 苦状,内疚样。屁!他决心把自己的那个玩意儿割了的那刻起,他进宫的第一天就要做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连自己的那个玩意儿都不要了,还在乎一个老佛爷恨之入骨的 妃子的生命?李莲英杀了多少人哪,宫廷斗争的残酷血腥他见多了,杀一个珍妃算什么。 他有怜悯之心?天大的玩笑! 王朔:这么拍人家会说你对人性缺少深度把握,把复杂的东西简化了。 老侠:人喜欢极端的东西,实际上许多特别棒的文学作品都是极端,包括那些现代 派作品。从莎士比亚的膨胀到极端的麦克白的野心,到艾米莉《呼啸山庄》中的那种走 向极端的长着毒牙齿的爱与恨,还有加缪的那个“局外人”,一个极端冷漠的人,对母 亲的死无动于衷,对情人的爱可有可无,对自己的生命没有任何热情,他误杀了人,不 要律师为他辩护,不要神父为他祈祷。就那么被判死刑,处决了。 加缪把他的冷漠或麻木推向极端。鲁迅的“阿Q”也是一种极端的性格。一旦达到 某一极端,反而有无限丰富,难以穷尽。 王朔:我觉得走极端挺难的,学孔子那套倒不难。但得为一个明确的目的学,比如 我为了做一官儿,或者当一个学术界的恐龙,或者我为了拍马屁,就学这个。 我没有目的,就不用学了,翻翻就完了。当然我准备老了看看他这个书。我现在是 觉得这书太有道理了我就不看了。怕被它人带着走,再找不回自己了。我相信天下没有 一个理儿能够说得天衣无缝,放之四海而皆准。物理学中好像还没有统一场论,现在还 没有统一吧……“老侠:没有。 王朔:爱因斯坦琢磨了半天没琢磨出来。我想这个……思想上也不该有什么统一场 论,但实际上有很多冒充是统一场论的东西,当它一出现,我就有种本能的反应:我这 人智商不高能力有限,所以我只能先拒绝。等岁数大了,我再好好看看。 我当然乐意认为这是我跟那帮学生不一样的地方,是我的优越之处。他们上大学是 洗澡去了,是学人家去了。 老侠:那你接受知识的前提呢?好像岁数是前提,这有点儿怪诞。 王朔:我接受知识有一前提,我得能破了你这个,我没能力破了你,我就满足于知 道一个大概齐就完了,不细看那些东西。我觉得最不好的东西或者说知识,是那些要把 道理说在先的,比如一些流行的时文,像余秋雨呀、学院派的有些大文章呀、报上的那 些社论呀,上来就拿大道理压人,拿大话压人,其实越这样的东西越没道理。 老侠:生在这块土地上,也希望从自己传统的积累中找到可以使人活出尊严活得诚 实的资源来。为此,我多次重回故纸堆里,但一次比一次失望,弄到最后是绝望。现在 我信鲁迅对年轻人的劝告:少读以至不读中国书。 王朔:我看孔子……我是买的《四书五经》,黑皮的。我不大喜欢看那种书,它里 边加了很多注,把正文切割得一块一块的,每几个大一点儿的正文旁,都有密密麻麻的 注释,特累。看得晕头转向的。总的感觉,那里边道理十足,拉出来就跟你讲道理。我 在中学就学了一点儿文言文,看这种东西还是比较吃力的。 老侠:你说的对孔子的感觉,曾有过一篇比较孔子和苏格拉底的文章。两人都是与 人谈话,但方式完全不同。孔子是中国的先哲,苏格拉底是古希腊的先哲,他俩讲过的 类似的话,只有关于”知与不知“的。孔子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为知。“ 苏格拉底说过,人的最高智慧是意识到自己的无知。似乎在这点上两人一样。但在对别 人的态度上则不同。 王朔:我女儿也常说孔子的这句话,她们学校也教了: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 知也。但这句话让我感觉,是因为弟子问他一问题,他答不上来了,又不能说自己不知 道,只能这么圆滑一下,是给自己打圆场的话。他的那些道理就是教人怎么打圆场的。 老侠:孔子与人谈话的方式是以老师自居,居高临下,别人以学生自居,谦卑仰视; 永远是别人提问,他解答;别人困惑,他明白;别人什么也不懂,他什么都懂;而苏格 拉底的方式恰恰相反,不管谈话的对手是什么人,他都是提问者,他知道人的智力的界 限,一直问到你理屈词穷,答不上来了,这就算完满了。至于他自己有没有答案,他也 没有答案。他只想告诉你,人不能狂妄,以为自己无所不知,最高的智慧不是无所不知, 而是意识到自己的有所不知。正是苏格拉底开始的这个传统,才会有哈耶克、波普尔等 现当代大师的认识论——相对于人类社会与宇宙,必须承认人的无知是绝对的,人的有 知是相对的,真理必须是可以证伪的,社会必然是有缺陷的。而孔子开创的传统,却使 后来的读书人一代比一代狂妄,就是你说的那种感觉,上来就拿大道理压人,以为自己 无所不知真理在握。 王朔:苏格拉底用这种追问的方法,是想把所有的道理观点都驳倒,哪怕是使用诡 辩呢?这也有点儿黑。 老侠:他不教给你道理,只让你自己在论辩的失败中悟出自己的知识的界限,这才 是大智慧。而孔子的”诲人不倦“则是小聪明,小聪明一定要卖弄,要以别人的导师自 居。与其说他‘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不如说他“诲人不倦”,不亦乐乎,且乐 此不疲。以至于使被诲者大为疲倦。中国人的那套填鸭式的教育方式,动不动自我标榜 伟大光荣正确,都是从孔子那学来的。 王朔:像我们在这儿这套就叫做“诲人不倦”。 老侠:当你知道了被海者疲倦了,你再不倦地诲下去,就有点儿不知趣了。 王朔:就是。他是从哪儿学的?他有没有老师呀,孔子? 他说三人行必有我师,但跟那么多人行过,我也没见他拜谁为师呀。 老侠:庄子说他跟老子问过“道”,但考证起来,又无从证实。 王朔:那时有书吗?他们看什么呀,那些大竹简于搬来搬去的?他到哪儿去看呀? 孔子除了《论语》还攒过其它书吗? 老侠:据说他删改过《诗经》,经他一删改,只剩现今能看到的三百首了,剩下的 八成儿都被他那点儿道理给灭了。没有孔子,我们今天说不定还能多看到几首先秦的诗。 中国每朝每代编书,都要删改,最狠的是清朝编的《四库全书》,被灭掉的遗产有多少, 现在的人也搞不清,反正数量不会小。据说孔子还编过《春秋》,鲁国的编年史。其实, 孔子删改前人典籍,与秦始皇焚书也没什么区别。被删掉的再也找不回来了,不就跟烧 了一样。被改过的面目全非,全成了篡改者的主观意志,还不如一把火烧了,也少让今 天的人中毒。 王朔:那个时候的穷孩子怎么认字呀?这个字是谁教的? 孔子家也不太富裕吧。谁教得他这么劲劲的,张口就是至理名言。 老侠:他的自我期许很狂,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 七十而随心所欲不逾矩。多狂呀,既随心所欲,又中规中矩,这只有神人的份了。 王朔:“发乎情,止乎礼义”是他说的吧。全是自我解嘲的话,有贼心没贼胆。 应该给他重新拿白话写一遍,重新造一下句。 老侠:中国读书人的那种人格狂妄就是从孔子开始的。不管你问什么,都难不倒我, 我都有一套说辞。所以中国知识分子从没有自知之明,没有界限。人稍出点名,就什么 都敢抢,文学评论家可以到音乐讨论会、绘画研讨会、经济讨论会上去。 还真就有人喜欢附庸风雅去请,他也不要脸地有请必侃。 壬朔:这叫通才,任什么也难不倒。 老侠:我在国外,曾问过他们这类问题。他们说,如果开有关物理学的讨论会,一 定要请杨振宁,因为他是这方面的专家、权威,一定能说出有见地的话。但要开经济学 或政治学讨论会,不可能想到去请杨振宁。而杨振宁到中国来,什么都请他讲,他也敢 讲。 王朔:也不光咱这儿吧。人一出名,张口就有格言。 老侠:有时看那些大人物的格言,看着看着就要背过气去。比如说,维特根斯坦与 罗素同为西方的大哲,维就只专注于哲学,纯粹极了。而罗素成了大哲后,就什么都想 插一杠子,什么都想评论一番。其实在哲学之外的领域,他也没说过几句语惊四座的话, 都挺一般的,但就因为他有名,就成了格言了。 王朔:像有朋友从大老远儿的来,不也高兴吗,说这类大白话,谁都能说出来,可 他一说就成了格言。 老侠:不光是格言,就是这些大白话,中国人就注释了几千年,中国的智慧就浪费 在这类迂腐的注释上了。我把这叫“注释偏执狂”,是一种精神疾病或学术痴呆。名人 的话就是格言或经典,什么领域都可以说三道四,放个屁都沉甸甸的。 王朔:咱要是把老师都灭了,灭到孔子之前,谁也不知道孔子的老师是谁,孔子成 了师祖。现在就这么老师、师祖、师爷一大堆一溜顺地下去成了系统。 老侠:唐代的韩愈就排过“道统”,宋代的理学家朱熹也排过,两人排的还不一样。 王朔:他其实光把这话琢磨透了,说明白了,哪用得着费这么大的劲呀。那你说, 包括西方的学术规范也是这样吧。比如说我写博士论文,一本著作也不引,没有注释, 全是自己的看法,这不行吧?不行。你得说清楚你的基础在哪儿,你研究的那东西以前 都有些什么人说过些什么。我说我没基础,就是自己拍脑袋想出来的,大家坚决不答应。 老侠:也不尽然。尼采的书就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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