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千岁寒 王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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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千岁寒 王朔- 第17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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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确实有些时候是欺世盗名。
  开了个座谈会,谈了些什么意见忘记了。
  夏雨已经定了。还集中了一些混小子。让他们穿上军装,住进部队营房,与世隔绝每天看西哈努克访问全国,听毛主席语录、诗词歌。苏雷给他们讲了传统。
  副导演们每天都去各中学、各部队大院找演员,普遍反映找不到印象中的男孩子女孩子。包括已经进组的孩子都觉得也不知哪儿有点不对。我印象中那时候我们都很漂亮、纯洁、健康。一个朋友还保存着一些那时候的照片,黑白的,135相机拍的,很小的那种。看了照片才发现印象错误,那时我们都不漂亮,又黑又瘦,眼神暗淡、偏执,如果算不上愚昧的话。我以为我们纯洁,其实何曾纯洁?所以找不着印象中的我们。现在城市中的孩子已没有那种眼神,不复存在那种劲头。那是农村少年的形象。尽管如此,我还是认定印象中的女孩子是真实的。其他人也这么认为。似乎现在的街头还能时而看到那样的清纯少女的身影一闪即过,所谓惊鸿一瞥。可是找来的一群,细细一看。又都不是。似乎那少女只在朦胧间是清晰的,努力去看,化脓化水化为俗物。可见此物难寻、珍稀,也许只是我们心灵的一个投影。
  开机那天,按香港习俗,供了冷猪头、瓜果梨桃什么的,放了很多鞭炮,硝烟弥漫。那以后北京便禁放烟花爆竹。女演员仍未定,拜四方时三个姐儿都上去一字排开。有这等胸襟,我是自傀不如。
  最后定了宁静。
  之后他们拍戏,我混日子。冯小刚拍“老师”那场戏时我去101中看热闹。一遍又一遍,姜文、顾长卫拍得认真,我在一旁看得无聊。
  因为无聊,我开始戒烟,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抽还是不抽!因为虚荣,我答应在戏中扮演一个角色。去芦沟桥拍第一场戏时我就开始后悔,大冬天北风呼啸拍夏天的戏。冻得我又流鼻涕又蹿稀,斯文扫地。
  自行李是附近工厂工人们的。工会主席趁工人们在上班,让剧组用大卡车偷偷拉走。
  拍完戏我坐在姜文和制片主任二勇的车上在河滩旷野上疾驶,远远只见一个汉子扬着手跑过来追车,可怜地扒着车窗往里看跟着车跑。他就是工会主席。拍戏用的几百辆自行车被砸坏不少,有的甚至被大卸八块,他没法向下班的工人们交代。第二场戏是在“莫斯科餐厅”。我有一句台词。开拍前我紧张得烟瘾大发,一个月的戒烟成果毁于一旦。喝了一整瓶干白葡萄酒一点感觉都没有。
  我差不多被那群武警军官扔了整整一夜,不断地抛上天空,又掉下来。最后所有人都筋疲力尽了,有一次我掉下来,百十号人居然没有一个人伸手接一下。幸亏在落地前有个善人伸出一只脚,我掉在他脚上才幸免于难。在空中我无数次地问,问自己:你这是何苦呢?有意思吗?难道就不能安于当个观众看电影吗?
  第二天清晨从“老莫”出来,我知道我的明星梦破灭了。
  又过了很长时间,听说剧组资金出了问题,文隽找不着了。戏还在拍。二勇到处赊账,一些他们拍过戏的景点,再有摄制组去一律不接待。再后来听说姜文拿出自己的钱应付摄制组开支。
  年底,在北京饭店的一个饭局上见到姜文,没精打采的样子。大家都问戏什么时候拍完。一个演员开玩笑说听说片子改名叫《大约在冬季》。姜文差点急了。
  又一次见到姜文,他说前两天刚喝醉了一次,现在还难受。
  九四年,片子停机了。文隽没来结账。那几天二勇最盼望想见的人就是文隽,他把剩下的钱都用来给文隽打电报了。有人带来文隽的消息,他在香港演三级片挣钱呢。
  片子后期做到一半一分钱也没了。
  姜文到处找新投资人,我跟着见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大款。
  这时,让·路易和王薇来北京筹拍《摇啊摇,摇到外婆桥》。让·路易看了双片,以法国人的作风给姜文写了洋洋七张纸的观后感,盛赞。他以取得该片德国版权为条件,安排姜文去德国做后期。
  九月,片子去了威尼斯。一天夜里,我的呼机响了,上面打出一行字,于是我知道片子得了最佳男演员奖。
  九五年片子在上海首映。鲜花、五星酒店、新闻发布会。我以演员的身份参加了上述活动。
  接着是北京、天津。
  《阳光灿烂的日子》取得了九五年国产影片最好的票房纪录。
  这一切最后以“阳光灿烂”影视公司成立而告结双。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
  知道世上有铁凝这人是很久以前,那时我还年轻生活空虚前途悲观基本上是在瞎混,主要娱乐方式是看小说像今天的年轻人听歌。一天闲翻当时的流行杂志《小说月报》,上面有一篇叫《没有纽扣的红衬衫》的小说,看完心情很不好,再看到后面的作者简介:铁凝,女,26岁,终于按捺不住一腔嫉妒发作,人家怎么那么有出息,从此立志赶明儿也像她这样生活扬名立腕让大伙羡慕再不磋跎岁月。心里有点把铁凝当个方向,觉得超过她或叫追上她是个奋斗目标。还特别扭地去看了根据那篇小说改编的电影《红衣少女》,演姐姐的那位演员好像是罗燕,很端正很文静有点拿着的劲儿觉得这就是铁凝。
  后来自己也有了成绩,心胸开阔了一些,不那么小心眼气人有笑人无也颇顾盼自得,看到铁凝的《哦,香雪》《麦秸垛》写猫写冰心的小文章更觉宽心:到底是女作家终不免掉进美好的俗套。一直偏激地认为创作乃指对人性发现而非对人性的肯定,人情温暖是孩子的情感,在我们这里又常常用来粉饰太平难逃肤浅之诬。之间也听到些铁凝的八卦,又升了,同时当着三四种“主席”,额手称快:好好好,一当官这人就废了。
  一天不留神看到她写的《玫瑰门》,受了一惊,差一点又是个好东西。过了几年又是一不留神看到了她的一个小说,本来是不看她的东西了,也没思想准备,结果受到了严重的精神打击,这小说就是《对面》。不想说她写得有多好了,什么时候一提这事对自己都是一个刺激,还记得那几天的消沉和郁郁寡欢,生活真残酷,居然不光自己写得好真叫人灰心、怨恨、活着没劲。
  说这么热闹还是只闻其声没见过真铁凝。偶尔在一些杂志上看见她的照片模模糊糊知道一大概其细节不十分准确,直感觉得这人挺爱打扮也挺会做人的,可能是名字的原因还觉得人挺厉害的弄不好还挺正经的。估计是早晚能碰上当了一回作家不认识铁凝也挺遗憾提醒自己万一见面悠着点。
  上上个礼拜“三联书店”首发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的《女作家影记》,去凑热闹,远远就看见人堆里铁老师在活生生地笑左右逢源地说话。我是好久没参加作家圈的正经活动了,当时去的是一大帮人,老奸巨滑的王蒙老师中奸小滑的刘震云貌似忠厚的莫言还有她们一起出“影记”的张抗抗陈染方方池莉迟子建等一帮女的,各见精神,瞧着心里都挺痛快的。说过不少糟践作家这行当的话,其实心理感觉近关系也一直好有共同语言的还是这帮写字的,像是一党同志平时都在各根据地(指各人家)坚持斗争有共同的理想共同的追求拴着一见面就是个团结的大会。我这人有一病,满心欢喜时话就有点密,怎么说也是影响过自己的人,加上九八年是掏心窝子年,我我我确实有点儿上赶着跟人铁凝臭贫来着。那铁凝老师确实没架子,也没因我是后进青年就不爱搭理我。往下我就不细说了,左不过开会、发言、吃饭花插着胡扯抖机灵见一个夸一个祝贺乔迁祝贺新婚宣布谁又被盗版打听谁又挣钱了,也忘了隔着人和铁凝说什么了被池莉训了一句:你就像一小流氓。可能是我自吹呢。
  说不上来铁凝的反应,你瞎逗她也会意,你无聊她也坦荡,也不是不卑不亢也不是一盆火似地迎上来你说一句她说十句,很稳得住神儿的样子。回来琢磨半天,想找一比喻来形容一下,想了几个都不太合适。胡乱翻她的影记,发现人家小时候就是一挺深沉的孩子,照相时也不笑,眉是眉眼是眼盯着镜头;稍大也一直严肃绷着脸目光如烛好像没停了思索人生……突然想到这是那种学习成绩好挺骄傲的女生的眼神,对对就是那种聪明懂事上上下下都是大红人的好孩子中学小学每班都有一两个这样的。
  再往后看都是笑的,今儿东明儿西到哪儿跟谁都是美不滋儿的一脸明媚。一次是在地里扛着大萝卜,跟一九十多岁老太太拉技扯扯,好像是人家城里大孙女,也乐,喜不自禁,扛着人参似的。有几回明显笑大发了,晃了自己的范儿,脸上表情稀里糊涂眼睛半闭不闭嘴似张非张感觉是刚美过一场突然空白了。其中一两张也红装素裹规规矩矩坐在桌前站在门口手托腮或摸着耳朵做愣神状安静状,都不太像,心阔气浮还不如直接东张西望这我又不知道像什么了。
  其实我也是多余。人家像什么到底怎么回事也不干我事,说多了也有点小是小非背后议论人挺俗的。说正经的,明天准备去逛书店,挨家挨户嚷嚷:有铁凝新书么?一是义务宣传假装很多读者在找;二是真打算买她的《无雨之城》和《午后悬崖》看看。群众反映这两本新作又跟她以前的东西不大一样了。只怕看完印象又变了。
               自选集序
  一
  把《文集》囊括的一些作品挑出来巧立名目结成新集,本意是想节省读者一些精力,同时也让盗版的同志更方便一点。老《文集》收得全,全就不免滥,好比一条鱼不洗不开膛就上了桌,让人出了全鱼价,一口没留神还添了恶心。这里这些就算鱼的中段了,一些鱼刺鱼骨头什么的也剔了。买过《文集》的人就别买了。家庭生活困难下岗的待业的靠希望工程救助的也算了,留着钱过日子吧。忙着做生意忙着翻两番的不敢耽误您的时间。立志做学问理想超凡出圣的您也别掏这份钱,回头再惊着您。我希望我这书的买家是那些倒霉的、无聊的、每天没什么念想没什么指望的,最好是没被煽唬过,压根没看过我东西的人,这样我就不觉得对不住谁啦。
  二
  挑选这些篇目是因为这些东西或多或少都含有我自己的一些切身感受,有过去日子的斑驳影子。写存在过的人和生活,下笔就用心一点,表情状物也就精确一点。尤其是那些言情小说,大部分是十几年前的作品,你可以看出来我写这些东西时还很纯洁。我的意思是说脑子还没被各种激进或者错误的概念搞乱,还相信某些东西,还有人味儿。这些东西我再也写不出来了。实际上从九二年之后,我已经不再写小说了,一种有害的自身变化使我一拿起笔来就变成另一个人,一个我曾经讨厌过的人。
  我没受过正规的高等教育,这本来是件好事。我若受文科教育有可能被训练成知识的奴隶。有人说我没事爱往知识分子身上泼脏水,是因为我自己没有考上大学,自卑心理作崇。姑且算他说得有理,我自己开初也确实在这话题上有些孩子气的表现。但现在要还这么说就显得大伙都太庸俗了。我曾经立誓不做那个所谓的知识分子。这原因大概首先出于念中学时我的老师们给我留下的印象。他们那么不通人情、妄自尊大,全在于他们自以为知识在手,在他们那儿知识变成了恃强凌弱的资本。我成长过程中看到太多知识被滥用、被迷信、被用来歪曲人性,导致我对某些自称知识分子者的不信任,反感乃至仇视。我也认识我值得尊敬的知识分子,他们使我意识到自己的狭隘和偏见,但每当一个知识分子刚刚令我摆脱了偏见立刻会有另一个知识分子出现用他的言行将我推回原处。我相信这是一种人性弱点,就像有几个钱会使人堕落,掌握了知识也会使人存心欺世。我本来是把知识和知识分子区别对待的。我幻想自己可以免俗,在增长知识的同时保持住纯朴天性。事实证明我错了,人怎么能不变呢?事实上我在多年写作中已经变成了一个知识分子。这变化使我非常不舒服又无可奈何。
  三
  对我而言,知识化的过程是一个被概念化的过程,从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一个机器的过程。
  从八三年初到九一年底,整整八年我处于职业写作状态中,除了写字就是看书。离人群远了,离社会远了,偶而上街也如隔着玻璃鱼缸看新鲜。一切发现、感悟皆非生活经验而是来自书本。那些貌似形象、生动的文字概念又因其言之凿凿、确有深意于是被轻易地接受了,当作生活本质牢固树立在头脑中。思路似乎也因读书开阔了、拓展了、清晰了。沿着书本构成的认识捷径快速前进给人一种提高的快意。世俗的乐趣和欲望被理智打入不齿于人类的范畴。久而久之,对生活本身失去了热情,甚至产生轻视的情绪,习惯于只去想、考虑一些更深的问题,殊不知道通往这些问题的阶梯都是由概念堆砌的,一旦涉入其上,就再也难以抽身。概念这东西有它鲜明的特性,那就是只对概念有反应,而对生活、那些无法概念的东西则无动于衷或无法应付。概念的另一个特征就是它组成了很多伟大的字眼儿,经常使用这些字眼儿会对人产生强烈暗示,以为自己进入常人无法企及的境界,离真理更近了,进而有了解释言说真理的强烈欲望。搞得不好甚至会误会自己是上帝的代言人。这就没法再写正经常规小说了,每写下一句对话,一个动作都会有概念急急忙忙跑出把抽象的含义强加之上。这当然可以使一个句子含义多样乃至丰富,可无法完成哪怕一个自然段,硬写下去也是言在此而意在彼,千字之后便不知所云了。到了后来,干脆对常规小说产生蔑视,把自己的一些屁话视为微言大义的启示。
  概念的第三个特性是每一个概念都可以多解,你说的越肯定引起的争议越大。概念化的人都像白痴一样听不懂话,越简单越听不懂,和另一个概念化的人争论起来会像打扑克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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