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大姐和刘书友也凑过来:“让我们也听听怎么识别好人坏人,我们都这么大岁数了还净上当。”
“很简单,”南希一指于德利。“像他这样的,自称是好人的,一准儿是坏人。”
大家“哗”地笑了。
于德利嚷嚷:“怎么这么说?没道理嘛,你的设计师是谁?”
“我们的预警系统是这么工作的:男性、汉族,无论老少,满脸堆笑凑过来,红灯就亮了,提醒我们:危险。要是他进一步表示关心,言词动听,危险计数器就开始倒计数。如果他开口说别人坏话单独表扬自己,警笛就会”嘟嘟“响起来,这时,无论他再说什么,是请吃饭还是请听歌,电源都会自动切断,同时把这个人的语调音频变为数码储入记忆。以后不管在什么地方再见著这个人,只要他一张嘴,电源就跳闸——现在我的警笛已经响了。”
南希含笑看著目瞪口呆的于德利。
于德利猛醒,掩口后退:“你别跳闸,千万别,我不言语了还不成吗?”
“哎,我再打听打听。”李冬宝更近地凑上来,“判断这人是好人都有那些原则?是不是张嘴就骂抬手就打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就是好人?”
南希笑道:“那也不是——不能告诉你。好人的标准属于绝密,万一泄了密,你们都该装好人了。两句话一说我就任你们为所欲为了。”
“还挺贪,南希。”戈玲颇有好感地对南希说:“你这北京口音够正的。”
“我的设计师是北京人。”南希收住笑容答。
“你这个设计师社会经验一定挺丰富。”牛大姐问,“他还教你什么了?”
“什么都教了。”南希说,“举例说,刚到一个新环境,一定要先给人一个好印象,干活儿主动点,多受点累,等以后混熟了,情况摸清了,再偷懒也不迟。”
大家都愣了。
“还有,跟领导关系要搞好,跟群众关系也要搞好。特别要注意靠拢落后群众,落后群众往往在单位挺有势力,得罪了他们比得罪了领导日子还难过。”
“哎哟,你一定得给我引见引见你那位设计师,我要当面向他请教。”李冬宝激动地对戈玲说,“这么些年了,我还是头一回佩服一个人。”
“我听著也神往。”戈玲叹道。
“那你们俩开顿饭吧。”南希说。“我那设计师没饭局不来。”
李冬宝感慨万分地对于德利说:“你听听这话,多有水平,咱们还想开导人家呢,倒让人给咱上了一课。”
于德利一脸惭愧:“我真是,以为自己能呢。”
★★★南希很快和大家混熟了。混熟的标志是大家不再过份地注视她,虽然她的一举一动仍使所有人暗暗怀有兴趣。
编辑部的工作并不很紧张,那些杂务一个普通的家庭都要比之繁琐得多,对南希来说,可以轻而易举地完成不费什麽气力。她常常是迅速地料理完便闲站在一边了,如同一个撖皮高手同时供好几个人包饺子仍犹有闲暇。
她姣好的面容和动听的嗓音以及浑身勃发的青春气质使编辑部无端地添了些愉悦轻松的气氛,犹如室内养了盆娇艳的花或一缸活泼的金鱼。
戈玲睹其美貌不禁自愧弗如,因叹:“你要是个人,我可真要嫉妒你了。”
李冬宝也叹:“你怎麽就不是人呢?”
南希看似单纯,时而语惊四座,当然这都是她那个设计师的思想。
那年正逢《人间指南》创刊十周年,编辑部准备出一期强有力的文章以期引起社会各界的关注。编辑们纷纷出动组大江南北的名家的稿子。编辑部的看外稿任务就全交给南希了。
陈主编亲自交待了外稿的取舍标准:“字迹潦草的不要,不使用正规稿纸的不要,给编辑的信过于肉麻过于恳切的不要,还有就是文章内容涉及县以上官员又无同级党委盖章批准的不要。”
“好好干。”李冬宝鼓励她。“我们都是这麽混上来的。”
於是南希每日干完杂活,便坐下来一个人静静地看稿,常常看到深夜,编辑部的灯光彻夜不熄。
巡夜的老头儿每当路过此处,便说:“南希又在看稿呢。”
南希很听话的,凡属陈主编点过名的一概退掉,舍此便都留下了,不几日,也攒了一大摞。某日逮著陈主编,便恭恭敬敬地呈上。
陈主编正为请各路神仙光临庆祝会忙得焦头烂额,那日又刚从一个年少气胜的名人那里讨了没趣儿回来,看见如此一堆无名氏的稿子未免不耐烦,说话的口气仍然是很客气:“噢,我忘了告你最重要的一条,这部分外稿要用,比例也不能超过百分之一。”
刚从外面周旋回来,一头大汗站著喝凉水的牛大姐凑上来看南希筛选出的稿子,看了头一页便叫:“这样的稿子怎么能用?连的、地、得都不分,有语病的统统不要。我说南希,你的设计师是不是十年动乱念的中学——这也看不出来?”
南希诺诺而退,重又过筛,这样终于所剩无几。
剩下的稿子都是由千锤百炼的句子组成的关于“减肥秘诀”,“应与什么血型的女人结合”以及“夫妻房事应有节制”之类的既晓以大义有循循诱导的科学文章。
戈玲看著南希一审通过的稿子,啧啧批评:“南希,你要是人恐怕就得属于层次比较低的那种——你工作半月就给我们送上这些东西。好的呢?”
“这就是她认为的好的。”南希指牛大姐:“我是严格按照她的要求干的。”
“你的眼光呢?你自己就没有主见?”戈玲慷慨激昂。“焉知你退的稿中就没有语文水平不高的文豪?”
“我也没叫你看到一个错别字整部稿子都不看了呀。”牛大姐也恼火,“你怎么不提陈主编?”
“你以后还是端茶倒水吧。”戈玲说。“看来你还不够先进。”
南希低头不语。
李冬宝犹有不忍:“戈玲你这么说话可有点伤人家南希的自尊心。”
“她有吗?一个机器人要它干吗?”
“自尊心倒没有。”南希郑重地说,“可你的脸色使我觉得你对我不满意,我会产生难为情的反应。”
“你脸红一下给我看看。”李冬宝兴致勃勃。
南希当真脸红了。
“对不起,南希。”戈玲说:“我恐怕还得直言一句,作为一个机器人,光会听喝,在我们这种单位,你可太不实用了——这大概也是你这型推销不动的原因之一。”
“应该给他们厂家提意见。”牛大姐说,“我们需要的是既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又精明能干、政策水平高的大拿。要是连人都不如,什么也干不好,还事事挺讲究,那实在没有制造的必要。南希,你的造价也不低吧?”
“折算成人民币,够一百个农民辛苦三年还得是富裕地区。”
“就是,还不如……”
一直在旁边听著的于德利插话:“找两人交配一下。”
“于德利,严肃一点!”牛大姐怫然变色。
于德利一笑:“牛大姐,我知道你也是这意思。”
“其实话糙理不糙。”刘书友在一边说。“一方面知道人多了没用,计划生育;一方面又依葫芦画瓢造这种机器人,添乱嘛。”
“是不是咱们工艺水平上不去,设计了造出来却走样儿?”李冬宝看南希,“你身上那计算机是每秒运算几亿次的?”
“我认为是仿的对象不对。”戈玲说,“仿个聂卫平你试试。”
“你们说的都不好。”南希此刻从容地说,“这事我和设计师聊过,既不是工艺水平上不去也不是仿错了人。是怕你们嫉妒!你想啊,我要是太能干了,不就把你们比下去了?你们人怎么说的?出头的椽子先烂。设计师不傻,结这怨干嘛?好容易造出来,再让你们七手八脚拆了。中国的英文名字叫什么——拆呐!”
大家目瞪口呆,像看圣人一样看著南希,刚才的傲慢、轻蔑此时全化为冷汗从身上出去了。
于德利先反应过来,叫道:“对呀,那我第一个不容你!还是人家设计师想得周到,怕把咱们寒碜了。”他对大家叹道。
牛大姐也不由感慨:“这设计师肯定是栽过跟头的。”
“就是就是。”戈玲也想通了承认,“一点毛病没有的完人,我还真不敢和他接近呢,瞅著害怕。”
她过去拉起南希的手:“刚才委屈你了,你就这样吧,这样挺好。”
说完丢了手,仍有些愣愣的。
“便宜坊,便宜坊怎么样?”李冬宝走近南希低声商量。
“我的设计师不吃烤鸭子!”南希恶声恶气地说。
★★★没了工作上的高标准、严要求,南希自然而然地开始生活上的堕落。每天干完了活,就缠著戈玲李冬宝问:“人无聊都干什么?”
李冬宝为她推荐了金庸的武侠小说和琼瑶的言情小说,她迷了一阵儿,又觉得没劲。看了戈玲借给她的一些时装杂志和美容刊物,开始成天涂脂抹粉,常常涂了鲜红欲滴的嘴唇撅著问戈玲:“性感吗?”然后娇懒地去出版社的其它编辑室串门,和那些新分来得及大学生打情骂俏。跟著他们去跳舞、看电影,很快成了那几条街都有名的交际花。所有街上摆摊的个体户都认得她,一见她来就笑说:“南希,今晚我请你去王府。”
再后,她又学会了打麻将,打得昏天黑地,经常把一个月底工资输得精光,嘴里哼著摇滚金曲快乐地回来。
最后,她不可避免地走上乱搞男女关系这条路。
南希原来有个男朋友,也是个机器人,在国家某大机关从事机要工作。小伙子很帅有点像粱波罗,人也老实,据说在单位很有提升的可能。来过编辑部几次,牛大姐等人很喜欢他,恨不得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南希起先很纯情,一天不见就要写情书,一星期总要出去约会几次,被编辑部的同事们戏称为粱山泊与祝英台。
后来,南希冷丁就和人家吹了。小伙子来电话也不接。有时人家找来,她就堵著楼梯口把人家骂回去。
大家跟她谈,劝和,她竟恬不知耻地说:“穷,没钱,养不活我!”
十足一副“野模儿”①的腔调。
再往后就开始每天有“夏利”、“桑塔纳”之类的车到下班时候停到编辑部窗下来接她,车上下来地都是那种戴大号金戒指手拿“大哥大”②的西服革履的男人。
南希吃遍了京城的大饭店,不爱吃川菜,对粤菜很上瘾。
“你这么胡吃海塞,吃进去的东西都上哪儿了?”李冬宝好意地问。“不会短路?”
“不碍事。”南希坦然回答。“我的肚子里是个垃圾翻斗。”
她倒是吃什么都不见胖。
南希一走,编辑部的人便议论。数牛大姐最义愤填膺:“什么东西!哪有点机器人的样子,快赶上我们胡同那些脏妞儿了。”
刘书友也叹:“看来这机器人要学坏,比人速度不慢。真是看著这孩子一点点堕落,有爹妈非伤心死。”
“本来以为一个机器人会六根清净的。”戈玲说:“没想到也是这么喜爱虚荣。”
“社会空气呀。”李冬宝感慨。“这么高级的一个机器人都给腐蚀了。”
牛大姐在一边沉思:“看来这思想工作是不能放松。本来以为她是个机器人,算了,结果连一般群众都不如。”
“人家不是说了吗,就怕和咱们不同。”于德利提醒大家。“没人教她哪懂?”
“为什么不跟好人学?”刘书友说。“我们这儿一屋子好人在以身作则她为什么视而不见?”
“学坏容易学好难,咱们人不也老为这发愁。”李冬宝著急跺脚,只恨老刘脑子慢。
“毛病出在南希身上,根子还在上边。”牛大姐拧著眉头说。“在她的设计师那里!指导思想就不对。我们缺什么?缺的是榜样,一个活著的雷峰什么的。他倒好,可丁可铆搞出这么个玩艺儿,跟咱们没两样。她跟我们看齐干嘛?我们怎么回事自己还不清爽?瞅著自个儿……”
于德利接茬儿:“都别扭!就恨自己不争气,一身克服不了得毛病,拖累得国家都落后。”
“那是你!”牛大姐厉声道,“我可是瞅著自个儿挺不错,心里怎么想的不管,表面上……”
“比谁都咋唬得凶!”
“哎,我说你怎么老接下茬儿?你是我肚里的蛔虫?”
“你说你说。”于德利端著茶缸子离开。
“心里怎么想的不管。大面上还是能做到对自己严格要求,服从大局。”牛大姐一脸正气。
“人能做到这点就不错了。”于德利端著缸子又回来,对大夥儿说。
“这是低标准!”牛大姐像和谁赌气似的。“按高标准,应该连想都不想,整个身子扑在工作上,没日没夜,不吃不睡,得肝癌为止!”
“太对了。”于德利热烈赞同。“甭多了,有一千这号儿的,咱们少担多少责任?”
“我同意。”李冬宝严肃地说,“如果我们人的觉悟一时还难达到,短期集训又很难培养出这样的干部,就应该运用高科技造出这么一批人来。”
“哪怕关键部位从国外进口呢。”戈玲说。“为这种千秋大业花些外汇我认为值。”
“我认为我们应该向那个OBM公司提出倡议。”老刘郑重其事地说:“机器人不能造的跟人一个水平,起码应该相当于留过苏的——南希这样的我们不欢迎。”
“他们以为造的跟咱们没区别咱们就没意见了,岂知咱们要求高著呐。”牛大姐哼哼地说。
“前程我们已经瞻望了,现在正视一下现实吧。”戈玲说。“那个南希怎麽办?难道我们要继续容忍下去?”
“退回OBM公司。”刘书友道。“回炉重造。”
“不,这麽处理太简单。”牛大姐说。“我是主张教育的,不管对什麽人能挽救则挽救,争取一个大多数。”
“我同意。”李冬宝说,“这孩子本质还是好的,刚来的时候多朴实。”
“诸位,你们可想仔细了。”于德利说。“这改造人的工作可不像喘气那麽轻松。”
“世界上要没有困难,那要我们这些人干嘛?”牛大姐豪迈地说。“皇上都改造了,何况一个机器人!”
那天晚上,南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