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要觉得不错,那就是真不错了,那就用吧。”李东宝接着对戈玲说。“就是,我也没想把你怎么样。真不喜欢你那么不坦率。”
“篇幅我觉得过长,是不是请作者压缩一下?”陈主编说。“另外有些小地方最好在做些修改。”
“是是,我也觉得有些地方换种写法更好。”
“那就把作者请来谈谈。”陈主编说完离开,去上厕所。
“什么稿子?”于德利问。
“言情。”李东宝有口形无声地说。
“写得好吗?”于德利随便一问,操起稿子翻阅。
“就那么回事,比‘穷聊’的略强那么一点。”李东宝转而继续对戈玲调侃。“似乎很亲密嘛,一路手挽手。”
“当然啦,既然是轧马路,当然要找那感觉。”
“我能拿回家翻翻吗?”于德利翻了两页稿子,问李东宝。“这几天跟老婆没话,正想找点言情小说看。”
“拿去吧,想着还回来。”李东宝问戈玲:“今儿还见吗?”
“见。”戈玲回答。“每天都得见,不见想得慌。”
“那爷们儿帅吗?”于德利认真问东宝。
“我不觉得。你见过那种遭了雹子的茄子吗?看上去也是紫色儿,一摸上去净是疤痢。”
“哈!”远处正在埋头看稿儿的老编辑刘书友冷丁大叫一声,忙低头加倍严肃地看稿,无声无息了。
另一位老编辑牛大姐怅惘抬头,缓缓逡巡,睥睨群小。
“我就喜欢那粗糙的感觉。”戈玲盯着李东宝。“——刚劲!”
于是李东宝便给《风车》的作者林一洲打电话,冒充公安人员。林一洲捧起电话聆听时牙齿的嗑碰声清晰可闻。
林一洲放下电话,再三叮嘱自己:沉着,一定要沉着。这仅仅是个好兆头,没见到铅字前,什么意外都可能发生,过早宣布,将来被动,但眉宇之间还是象番茄汁溶于水,渐渐漾出一层喜色,与扳着的脸蛋、紧绷的双唇恰成对照,似喜似悲,令环视四布的同事们好奇心倍增。
老婆劳动了一日回到家中,见林一洲兀自发怔,嚼话梅似的品尝吮咂一脸回味无穷的快慰,平日分工他管的家务一样未动。老婆也是疲惫,无力吵骂,唯有堵气倨坐,满脸挂霜,心中自叹命苦。
林一洲“沉着”半日,已然按捺不住,终于丢了矜持,歪头朝太太嘻笑,引太太发问。
老婆一脸鄙夷将张口未张口,林一洲已自动报了喜贴子,初还有所保留,继滔滔不绝,后已俨然既成事实。
这老婆本是那一等势利妇人,平日最恨丈夫无能,好争些闲气的,如今一听,焉能不化怒为喜?
“早该这样的!叫他们压了你这么些年,应该去质问质问,把稿子摔到他们脸上,亏你还想着感激。”
倒是丈夫比较谦虚。
“都要受这折磨的,那有不坎不坷就顺顺当当成大事的?好在已经挺过来了,从此再不该有谁难为的住我了。”
“明天去,把你那些被全国退过的旧稿子都带去,让他们一气儿发了。”
“不好不好,要谁退的谁发才有趣儿,当然我还是要给他们台阶的,不能弄得人家太难堪,将来还要做朋友。”
“就你心眼好,人家退你稿儿可是眼都不带眨的。”
“越是得意越该有气度,板子也挨得香饽饽也吃得。奇怪,我现在竟一点不记恨他们了。”
两夫妻说说笑笑,吃了晚饭。老婆本来想炒盘硌窝蛋以表祝贺,被林一洲婉决了。他诚恳地说:“以後只怕吃不上这样的饭了。”
待收拾完睡下,林一洲身上摞着老婆的大腿,回忆起一生的酸甜苦辣,从此都要告别,竟呜呜地哭了。
老婆也辛酸,陪着掉了若干的泪,饶着说上些不咸不淡的话。
惹得林一洲哭完倒恼了,体味出了些越王勾践报了仇之后的心境,在黑暗中任凭老婆抚摸冷笑不已。
次日,林一洲梳洗完毕便直奔《人间指南》编辑部。
路上,他为自己举子看榜似的激动心情十分羞愧,连连责骂自己的不成熟:美什么美?可不是应该的?和那些福童比起来,你已经晚了。
这么骂着,怨着,一路走着,到底才算从容了一些,端庄了一些。
在水泄不通的公共汽车上遭了一肘,也并不暴跳,瞥了一眼那戴眼镜的鲁莽汉子,悠悠地想:日后才叫你知道我呢。
“你好你好。”
李东宝与林一洲热烈握手,握完让座,笑吟吟地望着他,并不言语。
“还好吧?”林一洲问,掏出烟敬礼东宝。
“好,老样子,就那么回事。”礼东宝摩挲着烟,语焉不详。“你怎么样?”
“准备写一新东西,正在打腹稿──有火儿吗?”林一洲东张西望。
“火儿?”李东宝也茫然四顾,再三觑视这厮林一洲看出蹊跷:“您不记得我了?”
“噢……”
“我姓林。”
“噢,”李东宝终于笑得实在了,“《风车》的作者。抱歉抱歉,每天见的人太多。等一下,你那个稿子我们主编有意见,我叫他来。”
李东宝起身去主编室。
戈玲对于德利笑:“我发现好几回了,两人聊了半天,还不知道谁是谁呢。”
李东宝回来,对林一洲说:“主编在接一个电话,完了就过来。”
他坐下后继续和戈玲胡扯:“他是干嘛的──你那位?”
“肯定不是编辑吧?”于德利说。
“肯定不该是。”戈玲说。“我不能一措再错。”
“戈玲,作为同事我有责任向你进一忠言。”李东宝十分严肃地说。“生活作风是个大问题。”
戈玲正儿八经地点头:“知道了。”
“要为其他女同志作个榜样,自尊自爱。”
“一定。”
“切莫将身轻许人。”于德利插话。
“你吃醋吃得没什么道理吧?”
“我不过是殷切期望。”于德利说。“我是没有自己的私利的──你把我看低了戈玲。”
陈主编搓着双手从里屋出来,笔直走到李东宝桌前:“作者人呢?”
李东宝晃着身子找:“在你身后。”
独坐得十分无聊的林一洲忙站起来,与正转过身来的陈主编冷丁打一照面,急忙上前握手。
“坐吧坐吧。”陈主编就势把林一洲按回到椅子上,转悠着给自己找座。
“坐我这儿。”戈玲抬屁股起身,让出自己的座椅。
“抱歉,把你挤走了。”陈主编含笑。
戈玲也含笑,拖了把椅子到于德利桌旁打横坐下,两手放在桌面交叉报拳,眸子盯着于德利闪闪发光。
于德利抬头发现戈玲的目光,一怔:“没什么用意吧?”
“没有,随便看看。”
“喝水。”于德利把自己的茶杯推到戈玲眼前,低头继续看稿。
戈玲端起茶杯揭盖儿喝了一小口,眼睛转向李东宝那边。
“这是我们主编,大拿。”李东宝为林一洲介绍。
林一洲并不应声,只是低着头从自己手里的烟盒中费力地抽出一把烟,敏捷起身向屋里的所有男人分发。
“谢谢,不会。”陈大拿摇手谢绝。林一洲还是在他面前摆上一支。
“刚才给我那支还没抽呢。”李东宝举着那支完整的烟说。
林一洲执拗地把烟再三伸到他鼻前,李东宝只好接过去,一手攥一支。
“于德利双手接住飞来的烟,看看牌子嗅嗅味儿,叼在嘴上一边用手在身上摸火柴一边继续看稿。
刘书友用严厉的表情和斩钉截铁的手势使林一洲知难而退。
林一洲把烟装回兜里,坐回到陈主编对面恭恭敬敬像陈主编的小学生,不知是他原本不吸烟还是见陈主编没这嗜好自己也忍了。
“稿子我已经看了,印象不错,想听听你的想法。”陈主编笑眯眯地像个和气的弥勒佛。
林一洲紧张地在椅子上挪了挪腚,坐在椅沿儿上,沉吟片刻,匆匆开口,眼睛无比真挚地望着陈先生。
“这篇小说我认为是我写得最好的一篇小说──当然是我认为!这是第六稿。没人逼我,属于我自己严格要求自己。我总这么想,一部作品拿出来,要经得起时间的检验,不能光发就完了。赚钱么,不如去卖包子。既然是艺术品,就得几百年后从地里挖掘出来,噫,如获至宝。”
于德利一边翻到稿子的最后一页,把落款儿小声念给戈玲听:“一稿于亮马河畔;二稿于永定河畔;三稿于护城河畔……”
戈玲问:“小说是写海军的?”
“我懂你的意思。”李东宝说。“你是拿出写名著的劲头写的这玩意儿。”
“可能我有点过于自信了。”林一洲严峻地说。“但我确信,我这部小说目前在国内,是一流的。如果翻译成英文或广东话,尽管语言上要损失一部分,也不会低于二流。”
“有人要翻译你这……东西吗?”陈主编很感兴趣。
“嗯,我的一个学英文的朋友看了几行便很激动,准备学会英文后立即动手翻译我这篇小说──广东话的全被我拒绝了。”
戈玲向李东宝递了个眼风,尽管理东宝纹丝未动,还是被林一洲捕捉到了。
“倒不是别的,我是汉语作家,所以还是希望首发权给中文刊物。”
“那倒无所谓。”陈主编说。“如果你能首发在外国刊物上,我们也可以当做海外文摘转译过来,没准更能扩大影响。”
“我们不是特在乎。”李东宝说。“译文有的好的比原文都精采、隽永。”
“别了,别了,还是发原文吧。”林一洲说。“汉译英,英译汉,最后成三十年代的现代派了。”
“就是,就是,”于德利说,“不留神忘了,没准还会把自己当做一个外国大作家佩服一通,崇拜一回。”
戈玲:“没准还会告外国作家剽窃自己。”
林一洲看着戈玲和于德利,有点儿琢磨不过来的样儿,掉脸再看陈主编,又从容了。
“我把稿子给贵刊,真是出于对贵刊的信任。我始终认为贵刊是国内的一流刊物,图文并茂,兴趣高雅,是思想性、知识性、趣味性三性结合的比较突出的好刊物。我一直密切关注着贵刊,几乎期期都看。不瞒你们说,我不是随便什么刊物都乱看的,很多有名的刊物人家越说好我越瞧不上。也不知怎么搞的,我也恨自己没毅力,偏偏对你们刊物,一期没看到就丢魂落魄,不得不佩服贵刊编辑的水平和眼光──抓人。”
“哪里,我们做得还很不够。”陈主编谦逊地低下头。
戈玲、于德利脸红扑扑的,吃吃暗笑,再射过来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柔和了。
“您别这么说,我们可不经夸。”李东宝也有几分羞涩。
“我绝对不是夸你们,何必要夸?我这人天生就不会恭维人──是事实。陈主编说得是对的,一个刊物,办好不容易,办坏很轻松。所以我没找那些大刊物,直接就来找你们。我认为一流的刊物就得有一流的稿子。我认为你们现在缺的就是我这种稿子!”
林一洲目光灼灼地望着大家,一手在衣兜里摸索,掏出一支皱巴巴的烟点上,语重心长地说:“自满不得吧同志们。一期马虎,没有过硬的稿子,读者就会失望,下期就不买你的账了。”
“我们应该把这做为读者对我们的鞭策。”陈主编因势利导,旋而又对林一洲和蔼地说:“我们具体谈谈稿子好吗?”
林一洲一愣:“没谈吗?噢,是没谈。能把稿子给我翻翻吗?写出来很长时间,印象有些模糊,光记得是好稿子了。”
“稿子?”李东宝连忙在自己桌上翻。“稿子叫我搁哪儿了?”
“这儿呢。”正看了一半的于德利把整部稿子借戈玲的手递过来。
林一洲接过稿子,铺开,一边吸烟一边皱着眉头看。
于德利伸了个大懒腰,打了个呵欠:“看了一半儿。”
“一个胖胖的采购员模样的中年男人拎着个黑人造革包进来,笑嘻嘻地和大家打招呼:”几位,好啊。“
“老张来啦,多日不见。”大家七嘴八舌和他笑着打招呼。
“老陈,又胖了一圈,怎么搞的?”
“噢噢,来了个作者,正在谈稿子。”
“东宝,见我假装不认识?于德利,我不跟你说话,不够意思,到我家喝酒还自己带酒。戈玲,又漂亮了,我真恨自己早生二十年。大姐,老刘。我就佩服我们大姐,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都在认真工作,哪像我,总闲逛。老陈,赶明儿我也到你手下当个兵。”
“我们哪敢劳您的大驾?”牛大姐笑说。“到我们这儿岂不是委屈了您这位京东才子。”
“来我也不要,光会说不干活。”老陈也笑说。
“到我手下当编务吧。”戈玲笑说。
“行,我就伺候咱们戈小姐。”张名高把包放在于德利桌上,拿过电话开始拨号,把话筒按在脸颊上笑眯眯地等着通话。
戈玲:“又给谁打电话?一天就见你忙。听说你都跑去给中学女学生上文学辅导课了?”
于德利:“损点儿吧老张?也别忒赶尽杀绝。”
“我这是给我老太婆打电话。”张名高把电话换了只手。“……喂,我今天不回去吃晚饭了。我现在《人间指南》编辑部,跟他们要谈些事,稿子的事。晚上要去法国大使馆参加个活动……”
林一洲在一边眉头忽然舒展,以手加额,叫起来:“噢,对了,我写的是这么个意思:呼唤……”
他看到大家都笑脸向张名高,停下不说了。
陈主编在一旁:“请说,我这儿听着呢。”
林一洲又挪挪屁股,凑近陈主编:“我写的是个爱情故事,可呼唤的是理解,哥颂的是善良,传达的是对美好生活的向往的心声。”
老陈频频点头:“嗯嗯,接着说。”
“其他的就不必多说了。我认为我们现在社会非常需要真善美,因为人人假恶丑又不太甘心。所以那什么连续剧引起那么多坏人感动,这里面有很多经验可以总结,饶有趣味……”
“老张,要喝水自己倒,我这儿顾不上照应你。”老陈扭脸跟张名高寒喧。
“跟我你还客气?忙你的。”张名高使劲摆手,问戈玲:“我那稿子一校出来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