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您讲个笑话关老师,您姑且一听别太认真。昨天我去女宿舍串门,一进屋就见我们系最傲气的两个女生一人面前摊着本您的书。一边看一边互相赞叹:”你说他怎么想的?怎么就能写得这么好呢?‘“
“确有其事?”
“这我可以作证。前天这俩女生还指着我鼻子骂我一顿:”你这学生会干部怎么当的?净请些没听说过的名人来做报告,为什么不请关老师?‘“杨重挪了挪发麻的脚。
“其实你们即便请我,我也不见得会去。”
“我是这么回答的她们:”你以为关老师跟一般名人一样呢?人家是真正做学问的。 “”杨重重又端庄。
“我听说人家外国很多特有名的大作家都不希望自己的书印得太多。有个日本女作家一听说她的书在中国印了四千册,当时跟咱们出版社急了:你们把我当通俗了?”
“关老师,”杨重仿佛忽然开窍,“像您们这种大学者,难得的就是寂寞吧?”
一间花里呼哨,从外边看像个发廊或彩扩冲印店的临街房内,于观正在和一个胖乎乎的、进化得有些不够年头的女同志谈心: “为什么要跟人家一样呢?我觉得女同志要长就应该长出点自己的特点来,物以稀为贵嘛。你们都眉清目秀,我偏月朦胧鸟朦胧;你们都高低错落,曲线优美,我不妨浑然一体,让你们闹不准谁是谁。我认为你就属于个人特点比较突出的,让人一眼难忘的,很难用漂亮不漂亮这样的俗词来形容……”
冯小刚领着一个长得十分夸张、活脱卡通人物的男子走进来,很严肃地给于观介绍:“哎,于观,这位是《交际与口才》报记者华远先生,想找你了解一下咱们‘三好协会 ”的工作情况。“
“好,好,小刚你别走,这位女同志你接着来。”于观起身让座,“华先生这边请。”
“你们刚才说到哪儿了?”冯小刚坐下问。
“不能用漂亮不漂亮判断一个人。”
“噢,刚才一进门看见你,我眼睛就一亮,心想:这个女人不简单。为什么不简单呢?因为……因为……不知道你自己发现没有,你的气质里有一种忧郁的东西。我喜欢忧郁,我这个人也常常忧郁,所以我一见你就……就心驰神往。”
冯小刚自己也豁然开朗地笑了。
于观把华远领进里屋,那几乎只算半间房,堆满过时的壁纸和装饰材料,都是用这间屋开买卖的上个户主倒闭时留下的。小屋勉强可以坐两个人。
“您想了解什么呢?”于观问。
“想请你谈谈你们是怎么想起要成立这个‘三好协会’的?请你解释一下这‘三好’是指哪‘三好’?”
华先生坐正、坐直,拿出笔和笔记本,但仍像屁股底下垫了弹簧似地动弹不停。
“不用紧张,随便谈,”他安慰于观,“发表不发表我还没想好呢。今天只是路过,被刚才那个人死缠硬泡拽了进来。”
“这个,成立‘三好协会’……”于观双眼茫然,接着稳住了神色,口齿也流利了。“‘三好协会’,主要是我们对目前的社会风气十分反感。哎,人和人之间不是互相瞧不起就是互相攻击,一点真诚的感情都没有,哪像是一群人?”
“是,我也对这种现象很有看法。”华先生点头赞同。
“怎么就非得胡撕乱咬?互相说点好话怎么啦?”于观忽然愤怒了,脸红脖子粗地瞪着华先生,质问:“难么?费事么?是压根没教过还是都忘了怎么说?一张嘴就阴阳怪气 , 一张嘴就毒汁四溅!有时我在街上听到穿得那么体面的两个人互相骂出那么难听的话,我就难过,就心疼——都是人民和人民呀!”
于观眼圈由衷地红了,华先生默默不语,肃然起敬。
“于是我就默默地想:咱是文明古国呀,再这么下去就不对了。死后怎么有脸去见咱们那些以道貌岸然著名于世的先人?也愧对子孙,人家将来要查的,到底这优良传统是从哪朝哪代失传的?”
于观看了眼华先生,见他还在听,才又接着往下说,语气由沉痛变得激昂,铿锵顿挫。
“所以我们大家一碰头,觉得不行,不能任其下去,要管,必须管,不顾一切地管!从现在做起,从我做起,让互相吹捧蔚然成风。”
于观脸上现出一片极灿烂夺目的光辉,随之他连忙解释:“我说的是互相吹捧的褒义,指的是那种祥和的气氛。”
“我懂我懂,很理解。”华先生点头如啄米,“即便是贬义的互相吹捧也比互相谩骂强。”他极为认真地对于观说:“实话告诉你,我早盼着有个匹夫觉得自个有责任了。”
冯小刚的声音从外屋传进来:“有信心了吧?这回不怕谁说长道短了吧?这就对了,走你的路——北在这边。”
“首先是一片好心,其次是各种好话,最好汇成一个刻骨铭心的好梦。瞧,这墙上挂着的就是我们的心声:好梦献给你!”
于观掉头抬手往后墙一指。华先生只顾埋头在本上速记,写了一遭才抬头乱找。
“你们是逮谁捧谁,还是也挑人,单捧有名的?”华先生又问。
“逮谁捧谁!”于观断然道,手同时往下一劈作了个斩钉截铁的手势。
“在这个问题上我们不搞三六九等。你想啊,往往最不值得捧的人最需要捧,这牵涉到一个为什么人的问题。也就是说,凡是群众需要的,就是我们乐意奉送的。”
“那么哪部分群众最需要?”
“这个我们做过市场调查,恐怕最大的潜在顾客还是文艺界人士。他们本人当然很谦虚,相信家属会对我们的工作很支持。”
“那是一定的。”华先生颇有同感,接着补充道:“只要做好宣传工作,很多人都会立即认识到你们这项工作的意义和不可替代性。”
“目前我们还是在试营业,业务尚未全部开展,人员也需要培训,仅仅刚开始了送好话,做好梦下一步开办,正在筹备。”
“请问,顾客要接受你们服务,是不是要预约?还是直接找上门来就接待不问来头?”
华先生的笔脱手掉在地上,他低头满地爬找。
“嗯,目前主要是我们送上门去,打听好住址主动上门服务,顾客往往不知情。这么做的目的一是锻炼队伍二是提高知名度。你晓得一项事业草创阶段总是很难的。”
“懂,懂,任何一家商店刚开张都要大酬宾。还有一个问题:你们从事这项工作……这得算脑力劳动吧?”
“我觉得要算,捧得好捧得巧妙不露痕迹是要倾注很多心血的。”
“那你们收费标准是不是很高?价格根据什么计算出来的?”
“我们不收费。”
“打开销路以后呢?”
“那也不收费,这是在我们成立‘三好协会’之初就决定了的。”
“义务捧人?”
“您想啊,这工作本身是个很容易让人产生误会的工作,我们要是收钱,当下就会让人把我们的高尚行为庸俗化了。再说,要钱干吗?我们都是只爱真理不爱钱的人……”
于观语焉不详,这当口,冯小刚走进来把话接过去:“我们是没有自己的私利的,这个到哪儿都叫得响。”
“我们过去很多好事办不成,吃亏就吃亏在让人家怀疑我们的目的了。”于观恢复流利,“冯小刚概括得好。”
“可你们完全不收费,维持这个摊子的经费从哪里来?总不能自个掏腰包搭钱捧人吧?”
“我们可以出卖别的,但在原则问题上,我寸步不让。”于观霍然色凛。
二
“喂,头儿,我是马青,下午我和杨重歇了,不回去了。”马青在电话里说,“一上午捧了三家,累坏了。”
“不成。”于观拿着话筒说,“业务学习谁都不能请假,必须回来。”
“我说头儿,你不必疼我总得爱惜一下杨重吧?他昨天起嗓子发炎,现在都说不出话了。”
“冯老师是大忙人,我好容易才把他请来,他的很多经验和知识那是花多少钱也学不到的。这么一个难得的机会你们不珍惜么?”
“好么,我们这就回去。”
“噢,”于观把手上的烟捏灭,“你们回来时路过礼士路,那儿有个长年义务维持交通秩序的老同志,很显眼,你们顺路捧他一道。”
丁小鲁和刘美萍也风尘仆仆地回来了,进门咳嗽、清嗓子,端起水杯咕咚咚喝水。
于观笑呵呵地问她们:“捧得如何?效果还好么?”
刘美萍放下水杯,喘了口气说:“对象笑了。”
“那就说明摸着脉了。”于观赞许地指出,“就证明没白捧。”
丁小鲁说:“不过笑完是更大的忧郁和期待,离你要求的心花怒放好像还差一点,没出现自吹自擂的症状。”
“我们挑唆了他半天,他还那么谦虚,真烦人。”刘美萍道。
“不会是得意地谦虚吧?”
“不是。”刘美萍说,“得意地谦虚我们能看出来。”
“没关系。”于观勉励她们,“头一回能把对象捧笑了已经很不错了,也真难为你们。这回没捧好下次接着捧,直到捧好。咱们要对用户负责,保质保量,以实际行动迎接品种、效益、质量年。”
“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就是冯小刚冯老师。”
大家陆续到齐后,于观拉着冯小刚的手笑吟吟地为大家介绍。
“冯老师是捧人的专家,在捧人方面有很高的造诣,可说是在这个领域做了开创性的工作,世界上也是领先的。”
众人鼓掌,个个脸上一副虔诚的敬意,乱纷纷伸出手:“您好您好。久仰久仰。”
“你们好!”
“冯老师是专科毕业么?”杨重握着冯小刚的手问。
“冯老师是自学成才。”于观替冯小刚回答。“捧人这个专业在我国还属边缘学科,世界多数国家还是空白,因而还没设立专门学校。除了一些有心人其他人简直还懵然无知,虽然它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已经得到了广泛的应用。”
“就是说,冯老师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杨重朝冯小刚竖起大拇指。
“哪里,我也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冯小刚害羞地垂下眼睛。
“冯老师请坐。”杨重躬身退开,指给冯小刚一张空位。
“各位老师坐。”冯小刚坐下,立刻又站起来,待大家各自找椅子坐下后,款款开口:“今天我来,不是讲课更不敢侈谈教授,仅仅是和各位切磋,仅仅是,共同探讨一下捧人的发展趋势和应用前景。很难得啊是不是于观?看到这么多年轻人有志于此,冯某十分欣慰,这说明我们的事业是大有希望的。”
冯老师咧嘴笑,大家也跟着纷纷咧开大嘴,只见一屋粉红的口腔。
于观道:“冯先生,我们不过是步您后尘罢了。”
“长江尚且后浪要推前浪,何况尔等?大千世界,各领风骚,今后真要看你们骚了。”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于观也是有名的快嘴,当然不肯让人,“没有种子,哪来姹紫嫣红?”说完脸红红地笑。
“于观于观,你慢点。”丁小鲁道,“今儿咱们是严肃地探讨问题,冯老师还没开讲,你怎么就捧上了?”
“抱歉,”于观惭愧,“我也是一没留神,主要也是想让你们一睹冯老师风采。”
“那不用你说,我们一看冯老师的长相就知道是阿谀奉承之徒。”马青插话道。
“是是,我是贵相。这马青,你别看我跟他不熟,一见就知道这人刚烈,威武不屈,搁古代,不是烈士也是个刺客,”冯老师拿眼睛找马青。
“冯老师真有眼光,看人真准。你看我跟马青混了这么些年,一总没看出他有什么优良品质,倒叫冯老师一语道破。要不怎么说人和人不一样呢?”杨重痴笑、感慨。
“你以为呐?我就相信世上有天才,今儿一见冯老师我更坚信我这观点了。”
马青甩头跺脚以示坚定。
“我不同意你这把我当天才的观点。其实我就是一个鸡蛋,要没你们这帮人的热乎劲儿,我的小鸡也孵不出来。”冯小刚一本正经。
“可您得先有小鸡啊。您要是块石头,我们就是把您捂烫了,也最多浇上盆水洗桑拿。”马青反驳他。
“行了行了。各位,呆会儿散了,我们专门留出时间让大家和冯老师切磋,现在先听理论报告。”
“于观,我都含糊了,你这帮人都是挺粗挺大的蛇,还用我这儿添足么?”
“我们这都是鲜姜,也就是能拿话麻个人,真正能辣得人家张不开口还得数您。”丁小鲁含笑开口。
“冯老师,您可别刚看我们含苞欲放就由我们长去了,那我们可怨你一辈子。”马青眼珠都斜得看不见了。
“昨儿我们几个还谈呢,要想开得娇艳长得婀娜还真得追一道冯老师您这样的著名臭大粪。”刘美萍趁势加上一句,不好意思地朝伙伴们笑。
“捧人在我们国家源远流长,最早见诸文献的就是诗经中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那个时候欧洲人还大字识不到一筐呢……”冯小刚刚说了几句,就闭了嘴。
“说呀说呀,冯老师,你害什么怕呀?”有人嚷。
“不是,你们这么一个个仰脸瞪着我,弄得我都不自信了。我跟你们说实话吧,我其实不是什么学者,好多话都是自个坐屋里瞎想的。你们这么认真虚心地盯着我听讲,还记笔记,我真怕谈了你们这些那什么……子弟。”
“你就放开胆子说,我也给你透个底,在座的都是不读书不看报的,没一个听得出毛病,而且都是青春已然耽误过的。”于观大包大揽地鼓励他,还拍了拍他肩头。
于是冯小刚低了头,犯了多大错误似地嘟嘟哝哝往下讲:“这个捧人吧,起源于劳动。当时咱们的先民脸朝黄土背朝天,汗珠子掉地摔八瓣儿,每日打食耕种。劳动间歇仰观天地万物,古时候都是原始森林大草原,野兽出没,比现在自然环境壮丽得多,不由发出赞美。由物及人,夸起去河里汲水的妇女。当时捧人还是比较由衷的。主要是捧统治者和妇女。因为这两种人在纺织物还没有发明的时代,是唯一有条件用兽皮和羽毛打扮的。现在你在那些原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