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千岁寒 王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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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千岁寒 王朔- 第29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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掀不起大浪的泥鳅。”我们已经走进湖深处的岸上,四周是笔直,株距均匀的水杉,夕阳已经落去,天、林、湖黯淡下来,满目苍郁寂寥。我们站住,湖内林间冰凉,潮气渐渐袭身。
  “那天饭后,最后一次热闹的饭后,我们辞别众人便来到这里。”高洋双眼如洞,盲人般地微笑。“装得很从容,装得有什么重要的事急着去干,装得要在一个遥远的地方神秘莫地消失,其实无处可去。钱也花光了,此地也渴不下去了,出来时一路用嘴跟人云雨着号称去扎哈蟆谁都以为你神通,如今蛤蟆,在哪儿?仍然不知道。弄了半天气氛怎么来的怎么回去?扯了个大淡;还不还借的钱倒在其次,那得失了多少人的望,自个往还怎么侃谁还信?”
  “真得窝囊一辈子。”“那不是咱们的脾气,既然晃了人,那就只好晃到底。这主意是冯小刚出的。”……那天傍晚,就在这湖边,哥几个正无聊,冯小刚看了半天湖水回过头来笑着对我说:“你说咱哥俩一人抱块石头,沉进这湖没了,别人会怎么说咱们?”
  “那还不得以为他们有了两个美国亲戚。”高洋懒懒地靠着一棵杉树吸烟,缕缕青烟从他嘴里飘出,和林中缭绕的雾气混为一体。月亮从黑森森的林穹上方升起,林中清白,树影重重,每个人的话语都象飘渺不定的雾气幽咽嘎哑。“那咱们跳得了。”冯小刚以影模糊地走过来,从声音中可以听出他带着笑意。“跟他们逗逗咳嗽。活得怪没劲的,咱死个悬念出来。”“那图什么?没劲。咱们扑腾的原则不就是害谁都成别把自个搭进去。”“我觉得有劲,什么原则?玩的就是心跳——咱不是谁也害不上了吗?”“那得编排好了。”扑咚一声一块石头掉入湖中水波四漾,一个人影绰绰约约地走过来。“这湖忒浅,泡两天就能浮上来,死就死个彻底死个无影无踪那才有意思。这儿不行。”
  “你说死在哪儿,怎么个死法儿?”两个人转头看这人。
  “一个从来没人到过将来也不会有人到过的地方,能安安全全烂在那儿的地方,只有你不被人发现才能敞开演义。”
  “不好。”一个女人影子走过来。“哪有这种地方?你就是爬上海拨几千米,以为特原始,随便扒开一个草丛就会发现已经被人尿过。要我说最后还得让人发现这才热闹,我们要在尸体上制造一些残缺,使之看上去不是自然死亡,那多有意思,多少人得乱起来,为之绞尽脑汁。那才叫死得其所,谁也甭想闲着。”“怎么着,你们一个个都有主意,合着早动了不止一天脑筋了。”冯小刚的声音。“我同意弄成谋杀,先失踪,该怎么演义就怎么演义,再改谋杀。来个高潮乱个彻底。那咱们得有分工,不能都死,一个人死,一个人当凶手,总得有凶手吧!要是谋杀案的话,这才象真的。”“你这意思就得哥哥当这死者了?”冯小刚笑着对高洋说,“你当凶手?怎么好事你总不拉下?”
  “凶手难当。”高洋笑着说,“你想呵。老得躲着,被人追着,最后再碰上昏官说不清也难逃一死。死者多舒坦,跳河一闭眼没事了,净等着看热闹。别人怎么忙你反正老是躺着数你合适,你要不乐意,那咱俩换。”
  “这么说倒是你疼我了?得得,我就当这死者,谁让这头儿是我挑的呢。”“凶手的确需要很高的要求。”女人说,“要玩咱们就玩个精彩的,要不就不玩。凶手不能是个大路货的凶手,只知道藏躲,要有智慧,要使案情尽可能地复杂。我有个设想仅供凶手参考:凶手要有多重身份,譬如冒用某个人的名字,以发前就以别人的身份出现。这样侦破起来就要绕很大弯子,我们不能让警察太轻松地就逮着凶手。”
  “可以用方言的名字。”男人说,他活得比较来劲,咱给他添点乱,别让他太得意了。“
  “我不同意。”冯小刚说,“你们把案情搞得太扑朔迷离,最后破不了案,噢,你们逍遥法外,哥们儿算白死了?”
  “你得相信政府。”女人安慰他。“政府手里没有破不了的案。”“另外我也不同意拉进无关的人。”冯小刚嘟哝着,“方言这人我信不过。万一丫起‘范儿’把活儿接过去自个耍,咱们设计半天倒没咱们什么事了。有这样的人,没事还找事呢。”
  “这倒也是。”高洋说,“不过换别人还不如他,咱们熟的这几个哪个是见事躲着走的?”“我说你既然生死已置之度外。”女声冷冷地说,“何必还计较这虚名。”“告诉你,我舍生取义可不是为了当无名英雄。我是不是可以获得保证,哥们儿成仁后会成为议论的中心,对此你们有责任。”“我们发誓,一旦谁也不可能再见着你后,我们就对所有认识和不认识你的人述说你的故事,把所有没人认帐的坏事全栽在你头上,说你如何抢劫如何风流现在又如何在另一个世界享福,你会成为民间口头文学的传奇人物,所有憧憬的幻想的伟大实践者。当这些议论和传说变得陈旧和索然无味时,当你开始被人遗忘时,如果没人发现你的尸体我们就去发现,然后报案,使你重新成为热门话题,成为人人关注的人物,活着的人为你不安为你心烦意乱。我们保证使你十年内仍活在人们心中,十年之后就不好说了,那些伟大的革命先行者们都很难在人们心中活到十年以上,我觉得你应该知足了,十年也就接近于不朽了,含笑九泉吧。”
  “我希望能尊严地死去,我不想在死前受到哪怕象征性的折磨。”“作为凶手,我给你充分的自由选择特别告别人世的方式,我倒不在乎我是不是名不副实。”
  “你可以跳河跳崖上吊抹脖子,随你喜好,挨个试试也可以。”女声说,你有这个权利,关于各种死法的滋味你可以作为最后的悬念带进坟墓。“
  “十分感谢各位的好意。到底还是哥们儿好说话。”冯小刚笑着说,“我看这事就这么定了。”“就这么定了。”高洋说,“我想这事玩起来肯定特有意思,能把那帮傻×蒙一个结实,到最后谁也弄不清为什么,作本也想不出咱们的动机。”“我想这件事既然商量好了咱们就真干。”女声说,“别又像以前似的嘴上热闹半天最后又没事了,也不知过什么干瘾呢。”“真干真干,这回长志气了。”冯小刚说,“不干是孙子。”
  “为了纪念这次有意义的谈话,我建议大家在这儿留个影。”那个沉默了半晌的男声慢悠悠地说,“立此存证。”
  “那儿有个亭子,我们到那里去。”女声说。
  月光下,四个人影走到湖边。湖边泛着银色的粼光。亭子黑糊糊的,四个人一进去便消逝在黑暗中。“喀嗒”一声,随着快门的按动,骤然亮起的闪光灯把亭子照得雪白刺眼,高洋在强光下微笑,脸如白纸口眼如洞。强光再次闪过,冯小刚脸如白纸口眼似洞,转瞬即逝。强光再次闪过,刘炎双眼下垂,两手交叉,嘴微张。快门迭按,强光迭闪,刘炎象是被凝固在耀眼的光芒中,她身后的快亭柱栏显出清晰的斑斓光滑的纹路。“你不照么?”当亭子又复黑暗,湖水又复粼粼闪烁,有人问拍照者。拍照者回答:“没卷了。”一行人沿着黑魅魅的林带走出月光明晃的湖岸的声音遥遥传来。“怎么着,哥几个还当真了?”
  阴雨连绵,街道房屋树木都湿淋淋的,房檐树杈上流淌着水,行人或穿雨衣或打伞遮掩着头部在雨中来来去去。这街景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就一举刷雨器有节奏地一遍遍抹去前挡生玻璃上的细密雨珠。计程车缓缓穿行在雨中的城市街道上,一条条街道一座座楼厦接踵迎面而来,这阴蒙蒙的天气中楼厦大多亮着黄糊糊的白惨惨的窗户。车里挤着四个人,虽然是清晨,四个人都带着醉意。高晋坐在前排,茫然地盯着前方飘忽不定的街景和匆匆横穿马路的行人。高洋坐在后排一脸傻笑,冯小刚夹在他和刘炎之间困的眼睛都睁不开,不时耷拉下头否倒身子。每次他滑下去都是刘炎把他扶正托起下颏,冯小刚就问:“到哪儿了?”
  “到泰国了。”每当冯小刚问,亨洋就傻笑着回答。
  “少拿哥们儿开涮。”冯小刚看到仍在这个城市里转圈,生气地说,“别以为哥们儿糊涂,哥们儿心里明镜似的,你们还别乐。”冯小刚转着头看着左右的高洋和刘炎,“你们乐什么?”
  “没人乐。”刘炎说,“你自己在乐。”
  “我在乐呢。”高洋认真地说,“我一想起这事就可乐,觉得肯定特好玩。”“你丫乐吧,我一高兴不死了,看你丫还乐不乐。”冯小刚又耷拉下头歪向一边,刘炎再次把他扶正。
  “别碰我。”冯小刚嘟哝着说,“坐着车呢,你老胳肢我干吗?”“让你看看外边,最后一眼再不看看不着了。”高洋说。“高洋你少说两句。”刘炎说高洋。“你”把这事再开成玩笑是不是?“”别叫你高洋。“高洋看着刘炎。”从现在起我就是方言了,用新的名字称呼我。“”怎么你成方言了?“冯小刚挣扎着仰起脸说,”现在我是方言,我死后这个名字才能遗传给你。“
  “都记着点。”刘炎平静地说,“别刚出发就乱了套。”
  高洋傻呵呵地笑。冯小刚看见他笑又生了气:“你丫又乐。”“我乐方言呢。”高洋说,“他被咱们拴进套里还不知道呢,到时候我满世界刷上他名字,让丫说不清。”
  “真他妈坏,你们真他妈坏。”冯小刚笑着说,“真欺负老实人。”计程车出了城,在笔直平坦的公路上飞驰,两旁是浸满水的田野,沟渠里白亮亮的水汩汩地流着,青灰的天空乌云疾走。远处山麓下的空地上疏落停着细如鸡烟的银白色飞机。
  那是座刚刚装修一新便在风吹雨打和人手践踏下里外陈旧褪色了的饭店。每层楼的走廊都很狭窄铺着深红色的化纤地毯,墙壁糊着褐黄色的墙纸,终日客人川流不息,即便是白天开着灯也仍然显得昏暗嘈杂。饭店底层的大厅也很局促,到处摆着弹簧已经凹陷的人造革沙发和落满灰尘、叶片耷拉的盆栽绿色植物。每个角落都或站或坐地挤着一群群在灯光下脸色苍白的男人和个别人女。所有的人都在抽烟吞云吐雾比着手势大声说话,生动地变换着脸部表情或喜或悲,无论白天黑夜饭店上上下下每个房间和厅堂总是挤满人,毫无顾忌地大声喧哗,亮着灯烟雾腾腾。
  四个人分头住在顶层的房间里,间或出现在走廊或大厅里的人群中,没人注意他们。四个人总是满身酒气,特别是其中的两男人常常醉得语无伦次东倒西歪。他们在人群中东游西串,和女服务调笑和素不相识的人搭讪,有时甚至无端和人争执,咄咄逼人摆开要大打出手的架式,经人相男又立刻笑容可掬递烟点火邀人共饮。一个叫明松的客人通过攀谈结识了他们中的一人,那个人自称方言,给明松留下了舆在北京的详细地址,“以后有事尽管找我。”
  女人常独自呆在顶层的房间里凭窗眺望,窗外马路外面是一座苍苍郁郁的山丘,山上是这个城市的动物园。每到夜深路静时,可以听到从山上黑黝黝的林中传来猿啼虎啸。
  长途汽车满载着人飞驶在青翠的大山之间,红色的河水与车行方向相逆而流,滔滔不绝。连绵的大山波伏涌起漫至天尽头。四个人坐在汽车里,随着山路的起伏而起伏。忽而升至山顶,天空地旷,群山尽收眼底;忽见沉至涧边,草深林密,水声咆哮。河对岸时而出现一座倚山构的小城,房屋错落层叠,云雾散漫缭绕,如一平面悬挂不不讲究透视比例的国画草图。更多的时候是过不尽的山,流不完的河,枯枯荣荣黄绿不一的丛林草棵和流逝变幻忽聚忽散的舒卷长云。移动的云影遮映着明亮的山谷之中。
  那是座新修复的古城池,城楼巍峨位于平坝一方山麓之侧,金顶重檐朱柱林列。城外沃野百里阡陌纵横,有村落有畜群,树林簇簇炊烟袅袅。农人拖拉机蠕行道中田埂。空气纯净蓝天无垠,远处群山环抱白雪皑皑、山脚入湖水浩渺闪金烁银,数座宝塔遥遥矗立日光雪光湖光交相辉映塔身清澈剔透。城中两条大街各由东西南北交叉直贯全城通至四方城门。街旁清一色油漆一新的仿古式样商店茶庄酒馆小吃店杂货铺,堆着一街的大理石器皿烟缸笔筒镇尺花食蒜臼指环桌面,到处青白斑斓水浸墨染,可见云雾可见山水。
  四个人流连于店铺之间连买带偷嘻嘻哈哈周身鼓鼓囊囊怀抱手携满载而去。两个男人宿醉未醒,又在酒铺狂饮米酒,直喝得由红变白,双眼水汪汪。举步维艰,笑声不绝。
  那是个位于平坝与崇山峻岭交界处的繁荣小镇。小镇是国家疆土的尽头,镇外千山万水是邻国的疆域。那是个有很多麻烦不安定的国家,政府军正在进攻共产党游击队和叛乱的少数民族分裂主义分子,暮色中的群山间回荡着重炮隆隆轰击声。小镇在暮色中却是人群熙攘,形形色色的不同民族装束的男女穿着拖鞋挤来挤去,五颜六色的服装摊摆列街头,每个人都在向其他人兜售第三国生产的服装电子表假首饰香烟和画片,买主和卖主中都有相当数量的外国姑娘和男人,从相貌服饰和语言上这些邻国人和我国人无法区别,都具有马来人种和蒙古人种的混和特点,都穿着筒裙都会说汉语普通话。毗邻服装街的另一条街上出售熟肉卤蛋水里咖啡和五花八门的饮料以及种种煎烹烤煮之物。接着就是一条冷冷清清的街,这条街上沿街摆着一尊尊乌木雕刻的佛像一架架奇特的兽角和一堆堆带鞘的匕首和式样各异的长刀。
  那天晚上,一个老太太卖出了一把鞘柄包着白铁皮镶着七彩玻璃、路灯下看上去很华丽的长刀。
  那天晚上,小镇唯一的一座大楼顶层在办着一场喧嚣的一直闹到半夜的舞会,红绿变幻的灯光从楼顶泻下笼罩着整个小镇光怪陆离。有两个外乡男人在路边饮食摊上喝米酒喝吐了、吐得捶胸顿足;之后,他们滴酒未沾,喝了无数杯冰镇鲜柠檬,空腹走了拎着一把华丽的长刀。
  那天夜里,在镇上的一家小客店里有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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