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千岁寒 王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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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千岁寒 王朔- 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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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不是为你。”她冷不丁又说,“昨天,我们疗养院的人给我算了一卦,说我不宜找五十里以外的人。”
    “胡说八道。你信吗?”
    “有点信。”她把头扭向一边。看我很久没话,问:“你想什么呢?”
    “想孔老二的话:‘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

   十四

    苗头不对呀,阿眉开始和我叫上了劲儿。我说什么,她总跟我戗着。同样,她说什么,我也跟她戗着。舌枪唇剑,明哂暗讽,旁人听着,如同冤家。我觉得薛苹对我不利的话影响了她。不知什么原因,薛苹竟独出心裁地认为我是个“拆白党”。当然她不知道我过去也还“十分了得”,那你说我是饭桶也罢了,何苦把这么个屎盆子往我头上扣。她对阿眉讲:“要是你这些优越条件都没了,他还会跟你好吗?”言下我是去分享阿眉的空勤待遇。这颇伤了我的自尊心。我想,也许善良的张欣不会如此诋毁我。有一天,我趁阿眉不在房间,偷看了张欣给她的信,谁知信中也对我颇多微词。而令我不快几至齿冷的竟是从信上看去,阿眉本人也十分动摇。张欣信中有一句话破坏性极大:“你什么样人找不到?”这句话精确地击中了要害。阿眉的确大可不必吊死在我这棵树上。我知道,有形形色色的人在追她,其中一部分高档货色,我绝对难以匹敌。我只是侥幸得了风气之先。实际上,倘我不是我,我也要劝王眉把胖子蹬了,另觅佳婿。
    王眉坐在镜前施妆,细细地、无微不至地像做功课,这倒也确是她们的功课。
   “得啦,薄点行了。别把脸弄得像外国人的膈肢窝。”
    她立时跟我翻了脸,把粉扑子一摔:
   “你就一点好听的都没有,嘴跟粪缸似的。真不愿理你了,告诉你。” 
   “随便说一句你也急。”
   “你以为你说的是什么好听话是不是?我就因为受你影响,有时和别人说话也带个脏字出来。人家都说我,原来你不这样说话呀,怎么变成这样?我说,总有人教,能不变吗?”
   “对,你跟我净学坏了,一点好也没学。”我退后几步坐在床上。
   “你别坐人家床上。薛苹不喜欢别人坐她床。”她冲我尖叫。
    我站起来抽烟,把烟向窗外连连喷去。抽第三支时,一直用眼睛看着我的阿眉,温和地开口说:“你会得肺癌的。”
   “我就是准备得肺癌。”
    我噎她一句。可能是窗外江水来处夕阳西下的情景触动了我,我忽然有几分心酸。王眉也默默地不说话。我回身看她一眼,心里十分有气:
   “喂,我死你高兴吗?”
   “你说我高兴吗?”
   “我不知道。”
   “不高兴。”
   “能再嫁人还不高兴?”
   “我现在也没嫁给你呀。”她像一只碰见狗的猫,露出自卫的神气。
   “你甭跟我瞪眼睛。”我指着她脸说。
   “瞪了怎么着。”
   “掐死你。”我把烟扔掉,走近威胁她。
   “你敢——”
    她不服地挺直上身,但气焰还是略低了一低。我走到窗前往下看了看,还好,楼下庭园里没人。
   “我不怕你。”她赌气洗着一副扑克牌(像是算卦那副),嘴里嘟嘟哝哝,“你还别跟我耍二百五。”
   “我也不怕你。”我对她说,“你脾气大,我比你脾气还大。”
   “我有什么对不起你?”她冲我喊,“什么没给你?你还想要什么?还想要什么?”
    我恨的就是这句话。
   “不许喊。”
   “就喊,啊——”
    我冲过去,扬手要打。门一响,一个来找王眉的女孩呆呆站在门口,接着转身跑了。我退回窗户。
    阿眉大失面子,含着泪发狠地洗牌,说:
   “你还要打我,我妈妈都没打过我,你倒打我打上了瘾。你再动我一下试试,非跟你拚了。”
   “你别没完啊。”
   “没完怎么着。”她居然攥起小拳头,“不爱呆你滚。”
   “这可是你说的。”
   我摔门而去。她在后面哭出了声。

十五
    梅雨季节到了,春水泛滥,道路、小桥都被涨满的溪水淹没。屏风山终日锁在烟雨朦胧中,织锦般的油菜花也大片浸在碧汪汪的水中。笔直、美丽的水杉林,绿荫初张的梧桐树都是翠生生、湿淋淋的。即使空中有云无雨,林中树下也无时不飘萦着细密的水丝,氤氲的雾气。
    我打着伞,一个人在江边看滔滔浑浊的江水,冒雨静静行驶的驳船。有人来到我身后,我回过头,是阿眉。她穿着红色的雨靴,打着把红色尼龙伞,鬓上挂着晶亮的水珠。我想起我们刚好的时候,她天天冒雨到招待所找我。
    天空放晴的一天,张欣飞来杭州,给阿眉带来很多东西,里面有不少还是阿眉给我买的烟和饮料。为了做给别人看,我们又暂时和好了。我们一起去的笕桥机场。当着张欣和同机来的刘为为,我们说笑正常,在一刹那,我们忘了曾经发生的不愉快。
    从机场出来,我们还在武林门赁了辆三轮车,冒雨在西湖玩了一圈。在天香楼吃饭时,我跟王眉说,我要生炒甲鱼。我猜她是开玩笑,没有恶意,但还是撕裂了伤口。她说:
   “你配点菜吗?我吃什么,你就跟着吃什么吧。”
    我霍然变色。
    阿眉窘了,慌了,脸儿涨得粉红。虽然她连忙跟我解释,她不要甲鱼是因为炒得太生,还是带骨的,很腥,怕我这个北方人吃不惯,而且她也要了甲鱼。气氛还是破坏了。
    后来,我也做了试图恢复快活气氛的努力,说她吃鱼是“暴殄天物”。可她没笑。
    我们终于明白,那种心无芥蒂、无拘无束的融洽感,已经一去不复返。
  九溪路上,人迹罕见。山林风鸣雨吟,泉水瀑布似地倾泄谷底,汇流而出。清澈的溪流在道旁奔腾,溪底茂密的水草被冲得直刷刷伏倒。山阴道十分幽远。
   “昨晚,薛苹给我讲了件事。她家那儿有个女孩,自己做了杆火药枪,把她男朋友打了个满脸花。她躲在墙角,那男的走过来,她面对面举起枪,‘啪’地打了过去。”
    阿眉绘声绘色,我听了十分不快,“为什么这样干?”
   “他不理她了。”阿眉拖着长声说,瞟我一眼,“将来我也做支枪……”
   “咱们别开这玩笑好不好?”我连忙打断她。
   “你是不是也不想要我了?”
    我没直接回答,只是说:“那也别动兵器,可以给我吃药。”
   “你乖乖吃吗?”
   “当然不。”
    我笑了,忽然感到一阵不舒服,真是无聊。昨天,我收到北京的一封信。我的好朋友关义受到流氓的报复,被打伤住院了。信里没详说他的伤有多重,但我明白,歹徒们对一个落到他们手里的民警是不会留情的。我很难过,我和关义从小学到中学一直是同学,又一同参加了海军。在新兵连他当过我的班长,在舰上,我当过他的班长。在那些岁月中,我们曾共同面对种种危险。为了我,他不惜一切。那次,我在海上迷了向,就是他驾着摩托艇及时找到了我。为了他,我也会毫不犹豫地付出生命。那枚要命的手榴弹就是他掷失了手的,我冲过去摔倒他,自己屁股上吃了一下。复员后,我们可以说分道扬镳了。他迅速转到另一条战线。而我,我也不知道这一年多究竟干了什么。
    两个笑声清脆的女孩踩着溪中的石头在戏水。我们走过时,她们和阿眉打招呼。她们也是来疗养的乘务员。我注意到其中一个裤腿绾得老高的女孩眉眼酷似阿眉。
   “我想过了。”遥遥望见“溪中溪”亭阁的飞檐时,阿眉怯生生地望着我说,“你就这么呆着吧。你觉得怎么好就怎么过吧。我养着你。”
   “你养我?”岂不是颠倒鸳鸯!
   “我不怕别人说。过去我也想要你非同凡响一些,和别人比的时候能超过他们。现在我不想了,没这些也可以。多数人的生活不也是碌碌无为的吗?”
   “我不要你养我。”
   “我愿意养你。我们现在伙食费发给个人了,这样我每个月就能拿二百来块钱,够我们俩花了。我们可以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你不是希望我做个贤妻良母吗?”
    你错了,阿眉!你完完全全搞错了。我现在希望听到的,可不是这些话。
    轮到我对你失望了。
    我们在“溪中溪”的敞厅上喝了半天茶。最后我终于对她启齿说道:
   “我看,我们还是算了吧。”
 “我觉得我和她好像是同性——”
   “什么意思?”
    薛苹柳眉倒竖。我没想到她会这么快打上门来。我和阿眉吹了,不是正合她心思吗?干吗还像一只哺乳期的母狼那样恶狠狠地看着我。我正在收拾东西,不想和她费话。
   “相斥呗。就是说总搞不到一起去,像裤兜子里放屁——两岔的。”
   “少跟我来你们水兵那套粗话。”
   “直说了吧,我回去要干掏粪工啦。我可不想连带她也臭烘烘的,国家还要靠你们点缀门面呐。”
    我忽然对阿眉涌起一阵轻蔑感,她并没惹我。薛苹语气有些变化,意外地缓和下来:
   “你跟阿眉说过吗?”
   “我没告你吗?我跟她是——两岔的。况且她根本做不了自己的主。”
    薛苹仍然和气、甚至带有几分惋惜地说:“你以后可能再也找不着比阿眉更好的姑娘了。再考虑考虑。”
   “我想通了,娶谁都是娶。”
   “你他妈的真是个畜生。”
    薛苹破口大骂。她是义务兵出身,骂起粗话来不亚于任何人。

十六

    回到家里,我有一种痛苦的解脱感。我只好用“痛苦”这个词。我从杭州走的那天,在九溪镇等公共汽车时,碰见了清晨出来跑步的王眉。她和几个女孩沿江走过来,看到我就站住了。当时,太阳正冉冉升起,霞光万道,我看不清她的眼睛,但我有一种预感,她有话要对我说。她仿佛立刻要走过来,对我说一句很重要的话。后来,车来了,我上了车。在车上我回头看她,视线相遇时,她身子一抽搐(的的确确是抽搐)。我觉得我就要听到她喊了,而且我下意识地感到,倘她喊出来,我会立刻下车,那就是另一种变化了。可她没喊,车开走了。一路上我都在想,她要对我说的是什么?
    我父母是很久后才察觉到我生活中的变化。妈妈装作漫不经心地问我(爸爸埋头看报,耳朵却支楞着):
   “王眉怎么很久不来我们家?”
    我简短说了一句:“我把她休了。”
    我用同样的口吻跟躺在卧床的关义讲时,他叹了口气,也没说什么。但我看得出来,他对我这种骄傲的“自我表现”很不以为然。他想什么,我全知道;可阿眉想什么我不知道。她究竟要对我说什么呢?那最后的一句话。
    后来,我把她忘了,或者说好像忘了。我没有勇气那么当真地去干掏粪工,而是在一家药品公司当上了农村推销员。经常下乡奔波,条件很艰苦。住大车店里,要随身带根绳子把衣服晾上,光屁股钻被窝,早上起来把虱子扑落干净,再穿上衣服出门。有的地区还要自己背着炉子和挂面,否则,吃了不法小贩的不洁食品,拉稀会一直拉得你脱肛脱水。我的一个很强壮的同事就是那么拉死的。
    两年过去,我已经到了只得胡乱娶一个媳妇的年龄。我没再见过王眉,也没得到过她的音讯。
    有一年,我在北京火车站看见一个女孩背影很像她,我没追上去看,因为她决不可能出现在北京站。即使是休假、公出,民航也给她们飞机乘的。还有一次,我坐缓缓出站的火车和一列天津方向开来的火车相错而过时,有个从车窗往外看的女孩和我对视了半天,直到递次而过的车窗远去。我真的以为那是王眉了,但由于如上的原因,我最终认定是自己看错了人。
    关义像对他的民警工作一样起劲地给我介绍女朋友。他认识一些漂亮姑娘,都是“失足女青年”,改正了的。他认为使她们从良,最终过上正常生活才是一劳永逸的治本之道。他的爱人就是这样一位姑娘。他很尊重她,待她非常好。
    说实话,有时在他家感受到的真正动人的夫妻感情竟会使我热泪盈眶。我这人轻易不说人好,往往大家说好我还偏要挑挑骨头。可是关义,我的老朋友,我要说他身上始终保持着我们第一次驾船出海时所共有的那种最强烈、最纯洁的献身精神。
    他也给我介绍了一位这样的姑娘。我努了力,但终于忍受不了她习惯性流露的轻佻口吻以及那总是罩在我心头的淡淡迷惘,像走进一幢布局复杂的房子,本来想进这间屋子,却走进了另一间屋子。吹掉了。不管怎么说,在我身上我们原先那种精神,是大大减弱了的。
    有时我倒想起薛苹的话:“你以后可能再也找不着更好的姑娘了。”
    可我的嘴仍是茅厕的石头。
   “其实王眉并没有多好。”我对关义说。那天,我刚在几个山区县卖掉十万片四环素,风尘仆仆回到北京。由于超额完成了计划。领导加了我这个月的奖金。我很高兴,晚上去关义家吃饭,同时看看他可爱的妻子为他生下的大胖小子。
   “这是你积了德的结果。”那孩子确实让父母自豪,我快要嫉妒死了,“我本来应该走在你前面,老关。王眉叫我的希望落了空。”
   “你干吗和她吹?因为她太单纯?”关义那位因单纯遇祸,又因单纯得福的妻子问我。
   “因为她太小。太小就有这么个现象:天生的缺点样样不少,该养成的优点没有及时养成。懂吗?总是一副没头脑的样子……”
   “你不要侮辱别人。”关义粗暴地打断我的话。他边吃饭还在边看一份报纸,上面有一些密密麻麻的名字,可能是某个委员会或主席团的名单。这周,好像有几个民主党派在开全国代表大会。
   “我没见过她,不过我想是你对她太苛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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