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朝石静假笑。
“找你我算惨了。”石静冲我真笑。
我臂如灌铅,手若针刺,但仍坚持一下一下把白灰水刷上墙,灰水白色的泪痕滴滴掉在我的脚上。我面前的墙变得干硬板结,雪白无瑕。
“石静,如果没有我,你会和谁住在这儿?”
“爱和谁就和谁。”
“和谁呀?说具体点。除了我你还看上谁了?”
“你想听?”
“想听,想知道第一替补是谁,真的真的。”我扭头看着她笑。
“不告诉你,”她说,“等你死了就知道了。”
我一阵心酸,手中的板刷差点掉下来,但脸仍佯装笑“不为我守寡?”
“不为。”她笑着说,“你死不了,你要不在了那也只能是看上别的女人跟人家走了,才不为你守寡呢。”
“我走前,一定也为你安排好人。”
“用不着。”石静笑着说,“追我人多了,随便就能找个比你好的……边干边说,你怎么停下来了?”
“抽棵烟。”我点上只烟走到她身后,看着她一上一下地刷着说:
“我听说董延平好象对你有点意思。”
“是么?”石静笑着仰看我一眼,“回头我找他谈谈,看是不是真有这回事。”
“他过去不是给你写过情书么?”
“给我写过情书的多了,好多都发表了,出了一批青年作家,他算什么?”
“他人不错。”
“那你要没意见,我就嫁他了。”
“我没意见。”
“得啦,别无聊了。”石静靠向我怀里,仰脸亲我下巴一下,“再好的人我也看不上——非你不嫁!”她轻声说了句,又继续刷墙。
“要是嫁不成呢?”我抚着下巴走开,转身笑对着她说。
“除非你死了。”石静弯腰用板刷搅搅灰水,湿淋淋地糊到墙上,“想跑都没门,赖上你了,甩也甩不开。”
“我要是你,”我说,“就把什么都估计到,留个后手。”
“那是你,我干什么可是不留后路全豁出去。”石静停下刷墙,回过头警惕的望着我说,“你今晚老跟我说这个干吗?莫非你又起什么坏心了?”
“没有没有。”我连忙解释。
“我可告诉你何雷,”石静放下板刷,严肃地说,“你可给我放老实点。别起什么邪念,起也没用,都到这节骨眼了,满意不满意符不符合你那什么梦想也由不得你了,你就塌塌实实跟我过日子吧。”
“明白明白,我向你发誓,绝对没起坏心,十分满意十分中意。”
“要换,二十年后,我老了,你再换。”石静瞪我半天回过身说。
“开个玩笑。”
“少开这种玩笑,不爱听。”石静愤愤地边刷墙边嘟哝,“想把我*蚍⒊鋈ィ约毫碚遥氲牡*美。”
那晚上,我没再说什么。
卡车在十字路口急剧地左转,轮胎摩擦在水泥路面上发出尖锐的声响,车头几乎闯入逆行线,巨大的车身在煞那间横在了路上,后面响起一片刺耳的煞车声……
我驾车向前急驶,一辆面包车追了上来,在超车的同时,司机把头伸出窗外,怒目而骂:“你会开车吗?”
“说不起对不起。”我陪着笑,举起左手致歉。
面包车驶远,我喘均一口气,擦擦头上的汗。刚才转弯时,我突然打不动方向盘了,手软了,几乎是把胸膛压上去,借助全身的力量才算到底把这个转弯完成了。我出了一身冷汗,到现在仍未乾。田野上的风通过窗口吹进来,我感到浑身发酥,肌肉又酸又懈,象是要脱骨。冷汗一阵阵冒出来,我的呼吸急促,有点喘不上气,象被梦魇住一样。我感觉自己已经控制不了这辆车,仅仅是机械地借助惯性随它一起奔驰,被它驮着跑。我紧紧盯着前面那辆大轿车的后轮,那飞速旋转的轮子使我的心狂跳不已,阵阵惊悸传遍四肢。我告诉自己不要看那轮子,但另一种巨大的力量把我的目光牢牢吸引在那两对后轮上,直到那两对后轮蓦的停止传动……
我认为我是立即做出煞车反应的,但实际情况可能是慢了那么几秒,踩制动时脚表现得十分迟缓象是一种夜压装置。所以,尽管我踩了煞车但还是没妨碍我撞在前面的大轿车上。
大轿车穹形的后车窗毫无声响地就全碎了,碎得乾乾净净,就象那儿从来没有按过玻璃,车厢里闷闷地有一声齐喊,接着一排惊恐、气愤的脸出现在我面前……我闻到大轿车里溢出的新鲜水果和面包的香味儿……
“只碎了一块玻璃和俩车灯,难道你非撞死俩人才罢休?”吴姗冷冷地说,举着一只吸满药液的注射器向我走来。
“这就是‘新斯的明’?”
“是,从现在起,你每天都要注射。”
“它能治好我的病么?”
“不能,它只能暂时改善你的肌无力现象。”
吴姗为我注射完新斯的明,又注射了一只对抗副作用的阿托品,拔出针头对我说:
“躺着休息吧,一会儿你会感到好点儿。”
“我想……全休了。”
“这不是你想不想的问题,你只能也必须全休了。回头我就把医院的诊断书交给你们领导,然后送你住院。”
“不……”
“这由不得你!我已经后悔没有及时把你的情况告诉你们车队领导。”
“你能不能再帮我……瞒他们几天?”
“可笑!我为什么要帮你隐瞒病情?这对谁有好处?”
“石静。”
“你想拖过‘七一’?你这人怎么这么卑……”
“不对!我正是不想坑她,才求你瞒几天,容我妥善处理。”
“我认为把你的病情老老实实,源源本本告诉石静,才是最妥善最正确的处理方法。”
“如果是你,你所爱的人患了严重疾病,你会立即离开么?”
“当然不会——为什么要离开?患难与共甘苦与共正是真正爱情的重要体现。你不要怕她……我相信……。”
“你没懂我的意思。我问你,如果我谨遵医嘱我的病会不会在可预见的将来痊愈或者大体恢复?”
“我只能向你保证,如果你谨遵医嘱,我们可以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控制你的病情不致持续恶化,这段时间可能是三年、五年、七年或更长的时间。”
“就是说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但也毫无痊愈的可能。”
“不能说毫无可能!据我所知就有完全康复的特殊病例。”
“医学的奇迹都是依靠侥幸取得的么?”
“你应该有信心。”
“这跟我有无信心毫无关系,我们现在谈的有关别人的幸福。我相信我不会很快毙命那倒简单了,我的信心你及其同伙的医德还有咱们的新斯的明等等可以使我苟延残喘若干年或者更理想地活耗一辈子。天天躺在床上打打针睡睡觉,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让人搭着去院里晒晒太阳就很幸福了。充分利用别人的恻隐之心仁爱之心牺牲精神,使其欲弃不忍欲罢不能只能一天天陪下去,以同样衰老下去以同样的结局了此一生——如果你是我是不是就打算这样干?”
“不,我想我也干不出来,除非那人不是我所爱的而是我花钱雇的。”
“所以我恳求你暂时不要公开我的病情。一旦公开,我变成了可怜虫,那些讨厌的社会舆论,假惺惺的道学家,无聊的主持正义者,势必群起鼓噪左推右搡前拉后拽逼石静走上绝路。”
“你想怎么做呢?”
“这是我的事情,我只求你给我两天时间。”
“我认为你应该信任石静。”
“我想让她毫无包袱地上路,不做任何眷顾和停顿——我必须瞒着她,否则她自己也会毁了自己。”
“你非常爱她是么?”
我眼里一下涌出泪水。半晌,我说:“今后,别提这个了。”
“何雷!何雷!”医务室的门“通”地打开,石静一脸惊恐地冲进来,直接向我扑来,眼睛在我身上焦灼地寻看着。“你怎么样?伤着那儿了?”
“别一惊一乍的。”我厉声喝道,推开她伸过来的双手,“我好好的,什么事也没有。”
“他没事。”吴姗温和地对石静说,“我为他检查过了,连小外伤都没有。”
石静没理吴姗,看着我说:“他们说你撞了车,把我吓坏了,我还以为……”
“还以为我不定什么烂茄子样儿——你怎么不盼我好?”
“不是……”石静红了脸,“你怎么这么说话?”
“我没责怪你的意思。人之常情么,要结婚了,丈夫残了这叫什么事?当然要担心了。譬如买一台电视,不出影儿,老得送去修,本来图个享受却添桩麻烦搁谁谁也别扭。”
吴姗走开插上电炉把针盒放上去煮沸消毒。
“我是那意思么?”石静脸有点挂不住,沉下来,“还说我不往好处想你,你怎么动不动就歪曲我。”
“你真这么想又怎么啦?我不明白。人为自己考虑这很正常,我就是这样儿。用不着不好意思假装关心别人。”
“什么叫假装关心、不好意思?我就没那么想嘛。我跟你还有什么可假装的?也许你常对我假装但我没有。”
“说得就是这意思么,咱们之间不必假装。咱们什么关系?一损具损,一荣具荣,关心别人就等於关心自己。”
“行了,何雷,你就别说了。”吴姗在一边说。
“实事求是嘛。”我转脸对吴姗说,“本来人和人关系就是这样儿,说说又怎么啦?该假装至爱亲朋就假装呗一点也不耽误。”
“你非要这么说,那我就这样。”石静冷笑着转身往外走,“你没事吧,没事我就走了。”
“我就喜欢你这样。”我冲她背影嚷,“不怕说实话,就怕故做姿态。”
“我怎么故做姿态了?”石静倏地转身,噙着泪说,“你被车撞了,我怕你出事来看看你,关心关心你,怎么啦?有什么不对?用得着这么夹枪带棒地损我一大通么?”
“说你不对了么?你这么做很好,很对,不能再得体再恰到好处了。你要我说什么,对你的关心感激涕零么?”
“何雷!”吴姗插话说,“你太过份了!”
“你让人吴姗说说,你讲理不讲理!我现在怎么啦?哪点别扭了?就让你这么看不上眼,一说话就斥我。你要看不上我了就明说,看上谁就找谁去,别这么阴着憋着的想除了我不劳你动手我自己走。”
“你说你还会说别的么?这套嗑儿简直成你永远立于不败之地的法宝了。女人是不是都象你这样,用指责男人有二心来站上风?”
“何雷,你也别太不象话!”吴姗厉声说,“人家石静不过是说了几句情理之中的话,你不用摆出一副看穿人事,置身于人情之外的臭酸架子,不管你有什么道理,你也没权利对别人这么粗暴。”
石静哭的泣噎难禁。
我的眼圈也红了:“我不是那意思,不过是……”
“别狡辩了,你马上向石静赔礼道歉。”
“用得着么?”
“必须!”
“……行了石静,别哭了。”
“你是一辈子没向人服过软还是一向就这么向人道歉的——你要不会我教你。”
“别哭了石静。算我不好,别人不了解我你还不了解我么?从小就窝囊,受欺负有什么委屈只好忍着。街上的人一个比一个恶,我敢跟谁狠去?也就敢欺负欺负你,你再不让……”
“得啦得啦,”吴姗笑着说,“明明自己的不是却把全体人民饶上,你这都是什么逻辑?”
石静也破涕为笑:“吴姗你不知道,这人就这德行,从来不认错,千载难逢检讨一回还得找出各种客观原因,最后把自己弄得跟受害者似的。”
“你也是好脾气,换我,岂能容他?”
“唉,有什么办法?只好不计较,真较真儿一天也过不下去。”
“好啦,诉苦会改天再开吧。”
“我走啦。”石静说,“班上的活儿还没完呢,下班我在门口等你。”
石静走后,我和吴姗沉默了下来。半天,她说:
“你感觉好点了么?”
“好点儿了。”
又是沉默。
“你也是,何苦跟她那样?”
我看了吴姗一眼,低下头。
“就算想怎么着,也得注意下方式,太伤人家也不好。”
“不这样,又怎能了?”我凄凉地说,“事到如今也只能做恶人了。”
“她也没错。”
“我有错么?我着谁惹谁了?我要是无赖多好,生把着不撒手,那倒也不用这会儿做恶人了。”
“你……受得了么?”
“……说老实话,我有点不寒而栗。一想到今后,真觉得可怕……我不知道真到那时候我是不是受得了,也许会后悔。”
“也许不至于。”
“你是说我坚强?不不,我现在只是还不习惯,不能想象,所以还算理智。真事到临头,瘫在床上不能动了,我也许比谁都糟,也许要拼命抓救命稻草。所以要趁现在把什么事都办好……我不相信自己。
下班了,工地的汽笛响了。大门里,人们象潮水一样往外涌,步行的、推着自行车的人流中还夹着一些缓缓行驶的汽车。
人们在疲惫地说笑,轻松地迈着步伐。
董延平比比划划地对我讲述着下午传遍工地的一件新鲜事;公司陈副经理昨天夜里被人发现在家里吃安眠药自杀了。
“这老头儿为什么呀?”一个跟在我们旁边的女工说,“一个人过的挺好的。没病没灾,儿女又都大了不用操心了,一个月还拿那么多钱。他要活不下去了,那我们还不得早死多少回了。”
“不是人害的吧?”另一个人问。
“不是,百分之百不是。”其他人纷纷说,“公安局做结论了。”
“会不会是老伴死了,一个人过闷的。”一个人说,“有这样的,天鹅似的,一个死了另一个也活不长。”
“你们全错了。”董延平一副就他清楚的样子,“你们谁也想不到老头儿为什么死。不为别的,就为大夥儿老关心他,没事就去串门,送吃送喝,问寒问暖,把全市五张以上的老太太全他那儿发,生把老头儿关心得不好意思活着了,觉得自个成了大家的心病,死了算啦。”
“胡说!”大家纷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