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姑姐——我该怎么称呼她呀?还是叫您王同志吧。王国志,您是一大夫是吧?我一进门闻见您身上的来苏水味儿就猜出来了。您是一大夫,应该知道病人上呼吸道感染,采取任何治疗措施也不能包括不让病人呼吸。”
“如果是传染病就要进行隔离。”
“您听说过现在对精神病患者都不提倡社会隔离?”
“那要看病情程度和类型。”
“我觉得我这得算人民内部矛盾吧?不能说我是在演变小芳吧?”大家笑。慧芳:“谁也没把你说成那样,你自己也别上纲上线。”
夏顺开:“充其量我算一健康带菌者。”
国强:“隐型的隐型的,‘噢抗’阳性。”
夏顺开:“王同志,咱不能要求人十全美吧?你得允许我偶一失足吧?”亚茹也笑了:“当然允许。不过你已然这么大岁数了,有些毛病是不是就不该犯了?譬如一个大人再得小儿麻疹就有些奇怪了吧?”大家哄堂大笑。夏顺开也不免有些不好意思:“大姐,您这句话真把我说臊了,确实不应该。咱不犯了成不成?得过一次,永久免疫。”
亚茹笑道:“夏同志,我真没有难为你的意思,你不必一个劲儿对我榫。”沪生插话:“我看这件事就过去了好不好?黑不提白不提,老说也没意思了。”夏顺开立即向王沪生伸出一只手,热情地握了握:“说得好!再问一句,您贵姓?”
大家又笑。
沪生道:“免贵姓王,我大姑姐一家子。”
慧芳:“我的前夫。”夏顺开:“噢,再一次紧握您的手,感谢您和慧芳离了婚。”
大家又笑。亚茹:“什么话?”夏小雨听到外屋笑声不断,探出头道:“爸,您又出什么洋相呢?”这时,刘大妈端出两盘凉拌菜,嚷:“帮我把桌子清理出来。”夏顺开忙起身接过大妈手中的菜,嗔怪大妈:“您瞧您,事儿说开了不就完了?我也已经谅解了,还备这么些菜赔罪干嘛我多过意不去?”刘大妈笑道:“别花舌哨马的,谁是为你呀?算你赶上了,今儿是我们小芳生日。”夏顺开:“哟,早说呀,我也随份礼——姑娘今儿是月周年呀?”慧芳:“十五了。”夏顺开:“这可是一块儿。小芳,以后多留神,法律可是重点保护你了。”众人又笑。亚茹笑叹:“这人这嘴,真闹得慌。”
小芳在里屋也没听清夏顺开说的什么,脆生生地答不一声:“钦。”夏顺开:“我们小雨下月生日,一起过了吧,省得还得闹你们。”
国强:“顺哥,记得你过去不这样儿,现在怎么改活宝了?”
“常年在野外流窜,都是帮老爷们儿,总得有一两个当小丑的,给大家找点乐儿。”
沪生:“听说你是搞石油钻探的?”
“什么都干,找油,找矿,强项是制止井喷,油田灭火。不可多得的人才呀!全面!聪明!有时我都佩服自己,怎么就这么能干——哥哥是真聪明!”
夏顺开抚胸摇头,赞叹不已。
慧芳对亚茹说:“这人就是好吹。”
亚茹:“科威特大火没找你?”
夏顺开一昂首:“找了,国务院领导亲点我参加灭火队……你瞧大姐,您这一笑,我就知道您不信,你这就不好了,以貌取人。您以为谁坐在你面前呢?正经是咱们国家著名的灭火专家,别稀哩马哈的。集邮不集?回头我给您寄几张科威特邮票。”刘大妈端菜出来插话:“这我信,顺子从小就好玩火,你忘了那年还烧过咱胡同一个自行车棚子,救火车几百年没去过咱胡同那次去了一批。”
大家笑。夏顺开:“大妈,还是您懂辨证法。”
亚茹:“听说咱们国家的塔里木盆地又发现一个油田?”
“他,那就是我发现的,嘿嘿,这么说过了,是我们大家发现的,我也参加了论证。”
夏顺开严肃起来:“你们可不知道这个油田的发现对我们国家有多重要的意义。我这么说吧,直到下个世纪中叶,我们国家的能源不用发愁了。”
沪生:“听说是一个很大的油田。”
夏顺开:“油海!有贝加尔湖那么大一个油海。初步深明储量就相当于沙特、阿联酋、科威特等国的石油储量总和。这是个什么概念?这是几千亿美元呵!而且,油质好,不用提炼,直接灌进汽车油箱就能跑。地层构造简单,可以高密度开采。看过电视里的海湾国家油田吧?油井分布多密?鳞次栉比,这会大大降低开采成本。懂我说的意思么?就好比从河里抽水,不用一口井干了,再打另一口井。”
众人一起点头:“懂,懂。”
“让那些悲观的经济学家们见鬼去吧!让他们去说我们这不行那也不行去吧!让那几千个亏损严重的中小企业破产去吧!只要有了这个油田,我们的国民经济稳稳地每年提升几个百分点,本世纪末下世纪初稳稳地达到小康水平。”
夏顺开说得眉飞声舞,眼中冒出狂热、亢奋的目光。
“你们干好干坏都是瞎扯,无所谓,只要我们较劲,这个国家就垮不了。不承认石油工业是国家的命脉和支柱是不成的。我说的那几千亿美元还是指原油价格,要是变成化工产品呢?国强,你还倒什么劲呀?”
大家笑。“慧芳:”说着说着就贬低起别人来了。“
厨房传来鱼下油锅的滋啦声。夏顺开一个箭步窜进厨房。
“大妈,鱼我做,您别做坏了。
“瞧你能的,大妈鱼都不会做了?”
“这您还别跟我治气,我吃过的鱼您都没见过。全国哪个湖里的鱼没进过我肚子?”
亚茹对慧芳议论夏顺开:“上海市个人还不像不草包。”
慧芳笑了:“大姐,您好话也不会好说。”
亚茹也笑:“这是我对一个人最高的评价了。”
沪生:“这种人倒是到哪儿都讨人喜欢。”
亚茹:“就是别那么吹,太吹了也。国强,按你们的说法,他得算侃爷了吧?”国强笑:“得算。”夏顺开头戴白帽,身穿白大褂,系了条刘大妇的花围裙从满是油烟的附房里钻出来。
大家一看他又都笑了。
亚茹:“你还真是多面手。”
夏顺开:“治大国若烹小鲜——容易!”
慧芳:“大姐,你就别招他了,咱们谁都别再给他吹的机会——干活去吧你!”
十四
慧芳房间。夏顺开仍戴着白帽子,对慧芳道:
“我给几个同学和我的一些朋友打了电话,让他们帮忙安排一下你的工作。大概劳资关系现在还不好转,要等有正式招工指标才能办,你可以先干着,以后再慢慢转,你的档案现在在哪儿”慧芳:“在街道。其实我也知道一下都解决困难,我的意思也是先找工作干着,不愿意老在家里呆着。”“你会外语么?”“不会。”“计算机呢?能不能简单操作?”
“也不行。”“哎呀,这可不太好办了。他们提供的工作多数是涉外和公关性质的,办公室职员也要求能简单操作计算机——你财会性不懂?一知半解也行。”
“一窍不通。”“那你觉得你能干什么?什么你更擅长一些,比较合适?”
慧芳眼睛瞅着脚尖,摇头:“我就会打字。”
“合着你这些年除了当好人,别的什么有意义的工作也没干!”慧芳眼圈红了:“对,我就是一没用的人。”
夏顺开忙道:“你别生气,我不是挖苦你。没关系,不会不要紧,咱们现学。你聪明,我都会了你还能学不会?只要肯学,那不用太用功。”一句话把慧芳说得破涕为笑:“我哪能和你比呀,你多聪明呀。”夏顺开立刻冷了脸,手点着慧芳鼻子说:“我最不爱听人说这种话。谁比谁傻多少?说这种话就是自甘堕落!这样吧,从今天起,你和我女儿一起学英语,我同时教你操作微机,我家里有一台普通型号的,我还有几天时间,这几天你到我家集训一下,然后和帮你联系个学习班。工作我再帮你跑一下,看有没有合适的文秘、资料员什么的。”
“顺子,我真怕我辜负了你的期望。”慧芳感动地望着夏顺开。“不可能。”夏顺开微笑地望着慧芳,“我在我们单位开过不少班教青工。谁是不堪造就的谁是有出息的。我一眼就能看准——这次我看中了你。”
一干人紧紧挨挨地围着桌子团坐,桌上小碟架大盘,极尽普通百姓聚宴所能,也无非是鸡鸭鱼肉,时令蔬菜,各色啤酒,果酒和白酒。国强“难得呵,我是不是先敬顺哥一杯,换白酒,干喽!”
国强一仰脖儿,小汪汪地把杯底亮给顺开。
“沪生呢?”夏顺开偏头问沪生。
沪生忙摆手:“我不行,胃溃疡。”
国强:“我可干了。”慧芳:“随意吧,别一上来就干。”
“没事。”夏顺开笑吟吟地一口喝干杯中酒。
“吃菜吃菜。亚茹忙给他二人挟菜。
国强:“这酒还行吧?”
夏顺开:“还行还行。”
国强:“那你可尽兴。”
夏顺开:“没问题,干!都端起来,为咱们姑娘,嗯,将来比咱们出息——干!”大家随着他或尽饮或略呷,纷纷举起各色玻璃杯。
沪生端了杯啤酒站起来:“我确实是不能喝酒,这他们都知道。但老夏,咱们初见面,我敬重你,咱们干一杯。”
夏顺开:“换白酒换白酒。”
沪生:“我确实是胃有病,要不我肯定白酒。”
夏顺开:“那这样,你一杯,我三杯。”
慧芳用肘通夏顺开:“你别胡来了。”
“行!”沪生道,“白酒就白酒,国强给我斟上。”
沪生果然干了一杯白酒。夏顺开也毫无含糊地连干三杯。接着他便主动寻衅了。“大姐,我敬你一杯,三杯对一杯。”
“慧芳,咱们得喝吧?老同学了,三杯对一杯。”
“国强,我沿着桌子喝一对角线,你喝一中心线。”
慧芳劝道:“你真成一酒葫芦了?”
夏顺开喝得是面如重枣,声若洪钟:“这算什么呀?曲酒,就跟水一样。我还喝过马粪蒸溜出的酒精呢。酒,对你们是开心,是凑趣儿。对我,那是情人加恩人,救过我的命的。”
沪生:“得,咱们又撞上他强项了。”
夏顺开满斟一大杯,双手过头举至刘大妈面前:“大妈我敬你一杯,你养了一个好儿子,好女儿呵!”
“俩女儿呢。”刘大妈笑着站起来,“不行不行,我不会喝。”
“瞧不起我?还记着我踩塌您家房的仇呢?”
“行了你顺子。”慧芳拉夏顺开胳膊。“跟我妈较什么劲?”
国强:“我替我妈喝这杯吧。”
“不行,这是敬老人的,你们怎么这么不懂规矩?我要是少数民族就跟你们急了。”
小芳抿嘴笑着悄问小雨:“你爸总这样?”
小雨:“沾酒就这德行。平时我总管着他,今儿你们算放虎出笼了。”
那边,夏顺开已经拱手昂头,有板有跟地拉开喉咙对刘大妈唱起了藏族敬酒歌:“吉祥的今天美景良辰的今天万事如意的今天老少团聚的今天三宝弘扬的今天粮食丰收的今天牛集发展的今天吉祥太阳升起的今天吉祥月亮撒辉的今天吉祥星星灿烂的今天我老汉手端酒碗献上几句真诚的祝愿……”大家先还笑,后渐渐被他优美的歌喉所打动。所陶醉。他的嗓子苍凉、浑厚,虽然不够明亮、高亢,但自有其钝重的撞击力,又有其如何流淌如天低垂的绵绵不绝和一望无际。他唱的藏语,那含义不清如珠滚动的章节和古老的带着岁月锈蚀痕迹的单调、悠长的曲调像咒语一般使人百感交集:痴惘、忧伤、欣慰和沉重感叹。他自己也深深陶醉在这如诉如叹的歌声中,眼睛格外明亮,像是两面被灯光突然照得透明的窗户,可以一直看到他水晶般璀璨,纤尘无染的内心深处。
他的眼中有耀眼的光闪动,他似在凝望,又似在遐忆。他看到了什么?是浩瀚如海的沙漠还是肃杀无垠的冰雪大坂?是戈壁滩上的累累白骨还是荒野之夜孤独然烧火苗如剑的油井大火?慧芳脸上忽有泪水扑簌而下。
十六
楼群之间的路灯下,夏顺开一脸深沉,脚步坚定地笔直向前走,小雨和慧芳像两个马弁似地一左一右跟着他。
走着走着,夏顺开便走偏了路线,直眉瞪眼地冲路边的电线杆子走了,小雨或慧芳便忙一把将他拉回正确路线上。
夏顺开像粘了什么粘东西似地甩着手:“没事,我没事。”
房间的灯亮了,夏顺开在一片光明中微笑着,慈祥地沿着过道向房间走来,毫无征兆地如同被拦腿打了一棍扑通摔在地上。慧芳和小雨忙跑上来,把他搀扶到沙发上。他翻过来时脸上仍浮着痴笑:“好酒,喝得痛快!”慧芳:“小雨,你去沏杯酽菜。”夏顺开忽然扒开慧芳跳起来便往厕所跑,接着听到他在厕所里牛吼般地哎吐声。慧芳把顺开从雪白的马桶池边搀起来,顺开脸色惨白,但仍挂着笑容,像脑血检愈后不良的病人蹒跚地往屋内挪步,同时不断向慧芳道歉:“骚瑞,非常骚瑞,阿艾酒德不好,一喝就吐,让你们扫兴了。”“你快坐下吧,别说了,喝口茶。”
夏顺开在慧芳手里喝了口茶,又说:“骚瑞,非常骚瑞,回去请向大妈、大婶、叔叔、阿姨们道歉,我搅了他们的生日宴会。”“没有,你很好,你一直坚持到了家才倒下的。”
“请向他们道歉,娃他希哇抠抠搂泥——我的心里十分不安。”“闭会儿嘴不说好么?小雨你拿块凉毛巾来。”
“窝特,维特……”“什么?水?”“耶斯。我吐了就没事了。”话者未落,夏顺开又跳起来直奔厕所。片刻,他西子捧心似地愁眉苦脸回来,一屁股瘫坐在沙发上,大声喘气:“这里,抠抠搂泥,烧得难受。”
“头晕么?”“呵,天旋地转,山河变色——地球转得太快了。”
慧芳又用凉毛巾给他擦了擦脸,小雨端来一个面盆和一恣缸清水,让他漱了口。“
“要不要躺下?”慧芳让开一块地方。“
“不行,现在地球的重力对我很重要。慧芳,让你看到我这个样子,不是我所希望看到的。”
小雨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