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千岁寒 王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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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千岁寒 王朔- 第6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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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去哪儿?”徐宝生反问,“我能去哪儿?疗养、参观有咱工人的份吗?”“你就等着去监狱吧。”
  “你的工作证带着没有?拿来看看。”
  “你们真的要抓我?”徐宝生紧张了,“为这么点小事,我全吐出来不行吗?你们发发善心,千万别逮我进局子,我上有老下有小,儿子还是少先队员,得给我留点面子。”他苦苦哀求单立人。“不,不是要抓你,”单立人说,“我想看看你的工作证号码。”“工作证丢了,”徐玉生说,“早丢了,丢了有快一年了,新的还没补发下来。”“工作证号码你还能想起来吗?”
  “14……1452。”徐宝生满心欢喜地说,不住地对单立人重复:“1452,1452,”我想起来了,这个号码很好记。“
  “工作证丢在哪儿了,怎么丢的,你还想得起来吗?”曲强问。“想不起来了,”徐宝生作思索状,“可能是什么时候换衣服、弯腰、掏东西掉了,现在人的觉悟都很低,捡着了也不交公。”“在你认识的人里有没有一个跟你长得差不多,”曲强问,“也是鹰钩鼻薄嘴唇。”“你以为是人就能长个鹰钩鼻呐?”徐宝生抚摸着自己的鼻子。不无感慨地说,“这可不是随随便便想长就能长的,得有外国血统。我认识的人里,嘁,还真没人有这福气,不是蒜头鼻就是扁鼻子,寒碜得要命。”
  “那么你认识的人里有没有个叫刘志彬的?”单立人问。
  “刘志彬?有哇。”徐宝生露出一脸不屑说,“你一说刘志彬,我还愣了一下,我就知道他叫刘金富,我们家的农村亲戚。过去穷着呢,动不动就由他妈领着上我们家足蹭,一住就是好几个月,临走还拿。您知道那些农村人奸着呢,城里有个亲戚,就变着法地组织代表团来登门拜访,明着来抢你。他现在抖起来了,上了大学,分了个挺不错的单位,把他那土名字换成了洋名字,听说最近还搞了个教授的女儿,也不来我家了,面也不照了,甭管他怎么改头换面,叫我看来还是过去那个小土鳖,身上的虱子还没摘于净。”
  刘志彬身体厌恶地一哆嗦,把手里的杯子里的水洒在地毯上,暗红色的地毯吸收了水分变得殷红了。
  白丽抚着刘志彬肩膀的手被灼了一般倏地缩回去。
  刘志彬转过身冷冷地看着白丽:“你别碰我。”
  这是间陈设豪华的房间,家具、器皿都十分贵重,偏红的调子使这间房子尚有一些喜庆的余韵,而屋里两个人的表情已全然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愉快了。
  白丽走到沙发前无声地坐下,注视着脸色铁青的刘志彬。
  “你老看我干什么?难道是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看看不行吗?”白丽轻轻地说,眼睛没有从刘志彬的脸上移开,“难道我隔着这么远,仅仅看看你,也会使你不舒服,感到受了玷污?”“你最好还是照着镜子看看你自己吧。”刘志彬掉脸走开,自己走到穿衣镜前端详起自己。
  白丽的目光随着他的走动移动,仍然停在他脸上:“要是过去,在你们村,我这样的女人是不是就得自己找根绳儿吊在门框上或是抱上块大石头跳进塘里?”
  “对!”刘志彬回头说了一句,又转回头对着镜子挤起脸上一个新发现的粉刺。“最后能给立个烈女牌坊吗?”白丽仍然慢声细语地问,“如果我死了,你的名声是完整无损了还是更高了?”
  刘志彬挤出粉刺的脓头,吸了口凉气,离开镜子对白丽说:“更高了。”“懂了。”白丽点点头,“你把你村那一套搬到城里来了,你把你祖宗在你身上的全部遗传基因经过费尽心机的蛰伏和掩饰终于无法克制地显现和发作了,真是可悲。”
  “我知道你从心底压根、从没去掉对我们农民和农民出身的人的蔑视。尽管你可以和我们睡觉,嫁给我们,那也不过是作出的某种姿态或出于什么目的——文化大革命那会儿你这样的人很多,现在也不是凤毛麟角。”“我说我可悲,你不要自揽。我干吗要和你结婚呢?真是昏了头。就因为你当时追我追的最顽固?就因为你在其他追求者中显得可怜?最令人酸鼻不忍?还是学什么过人的才华?是的,我嫁给了你,和你睡了觉,你摸了底,明白了我也不过就是那么回事,和你们农村的女人在结构上没有什么区别,也许还不如她们茁实。十年了,用不着再和农民睡觉来标榜自己真正做到‘和工农相结合’了吧?作出这种姿态又有谁来看?何况正如你时常感觉到的那样,农民又变回农民,也再没有什么光玩罩在头上了。象你这种平庸、上个大学差点上出个精神崩溃的农村孩子,你拍拍胸脯、扪心自问,你说别人能在你身上达到什么目的?你只能让别人受刺激!我要不跟你结婚还碰不上这种倒霉事!”
  “你现在后悔并不晚。”刘志彬脸色苍白地说。
  “当然不晚,我要求和你离婚,不是我。”
  “这可是你提出要离婚的,不是我。”
  “谁提出来的又有什么要紧?难道这不是咱们俩的一致想法吗?”“当然不一样。”白丽笑了,瞅着刘志彬嘿嘿乐了:“最愚昧、最封建、最狭隘的是你,最假仁假义、最爱面子。最工于算计的还是你——你真占全了!”“你真的认为我们只要盯住刘志彬就能找着假徐宝生吗?”曲强开着车在幢幢高层楼群拐来拐去问单立人。“是的。”单立人简短地回答,透过前挡风玻璃睁大眼睛辨认每幢楼的楼号。“我不是认为刘志彬和那个假徐宝生没关系,我只是担心刘志彬已经切断了和假徐宝生的联系。象他那么精明的人,不防咱们也要防白丽见到假徐宝生,也许他事先已经预付了钱关照了假徐宝生。”“我也不认为刘志彬会再跟假徐宝生来往,我寄希望的是假徐宝生来奋。要是他真象咱们分析的那样是个游手好闲的无赖——我想不出哪个正派人会答应扮演这种角色——那他不会白白放过刘志彬,一有困难就会象基督徒想到上帝一样立刻想到他,向他伸出手。”
  “可要是那个刘志彬给他的钱不少,够他花一阵子,暂时不想打扰刘志彬,我们要傻等到哪一天?”
  “这办法是笨一点,总比大海捞针要稳当、有目的些。到了。”汽车停在一幢每套单元房间很多(从窗户可以看出)的高级住宅楼前,单立人低头看看抄在纸条上的白家单元号,拾头注视那幢楼,数着层数:“八层正数第三家,只有一房间窗户开着的那家。”
  “白教授和他的夫人不在家,去南方讲学了。家里大概只有同床异梦的小两口。”“他们蜜月还没完吧?”
  “按日子算没完,应该在家。”曲强熄了引擎,把头靠在座上,给自己点了根烟。“我还是想不出刘志彬这样做的动机。”“我也本心出。”单立人说,“我们先不必为这件事伤脑筋。”“你不考虑正面接触一下刘志彬?”
  “不考虑,我想让他产生安全感。”
  “白丽呢?和她正面接触一下怎么样?也许她能提供点线索。”“还要看,看他们俩的关系下一步怎么发展,只有出现了裂隙,包才能从白丽那儿获得无顾忌、真正有价值的情况。给我支烟。”曲强掏出烟盒让单立人抽出—支,递过自己的烟给他对上火,单立人吸了一口烟又立即全吐了出来,接着又吸了一口。两个人静静地吸着烟,透过缭绕的烟雾注视着楼门的出口。好一会儿,曲强又开了口:“有一件事我始终想不明白,就算刘志彬和假徐宝生是有预谋的,刘志彬是在暗中配合的,可即便是他,也不应该具有能力使白丽准确地走错房间,走进510房间。莫非他使用了催眠术,我们中国的犯罪分子似乎还没达到这么高的水平。”“我也在想这件事,”单立人皱起眉头,用手按捏自己的脸颊,“也是百思不得一解,我好象遗忘了一个情况想不起来,这个该死的刘金富,哦,刘志彬,把我的脑子打坏了,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一想脑仁就疼。”
  “你是不是脑袋又疼了?”曲强一拍自己的脑门,“我也真是不会办事?非拉着你在这儿蹲着干吗。您回家休息去吧,我带几个人在这儿盯着,一有情况就通知您。”“不必不必,”单立人按住曲强欲发动车的手,“不必用车送,我自己走回去。”说着推开车门下了车。“那你就多辛苦了。”“没错,听好儿吧您哪。”曲强在车里竖起大拇指。
  05单立人沿着青灰色的砖墙走着,走过一个个陈旧剥落、打扫得很干净的静谧的四合院宅门。早晨上班时间已过,胡同里空空荡荡,只有几个买菜归来的老太太拎着青翠的蓝子蹒跚地在走着。浓密的大槐树下一个老实看着个坐在儿童车里呀呀学语的婴孩不时晃晃手里的拨浪鼓,传来一阵阵不轻不重的“哗啷”声,朝车的房脊上已洒满均匀的阳光。
  在自家院门口,单立人看见一个苗条的姑娘正仰头看着掉了釉的门牌,欲进不进,听到脚步声,姑娘转过脸,她就是前面在公共汽车站出现过的那个姑娘。
  “请问您这院里是不是住着家姓单的?”姑娘很有礼貌地问单立人。“是,”单立人倦怠地打量姑娘,“您找谁?”
  “我找单立人同志。”“你是哪儿的?找他有什么事?”单立人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问,“我好象没见过你嘛。”
  “嗯,是他爱叫我来的,我们是一个厂子的,求他点事。”
  “求他办事?他好象没路子买什么新鞋和毛衣。”
  “您告我他住哪屋就得了。”
  “跟我来吧,我就是单立人。”
  单立人一路走进院里,那个姑娘连忙跟着进去。
  进了屋,单立人的老伴迎出来,看到单立人身后的姑娘叫了一声:“你来的正巧,我们家老单刚回来以呶,这就是老单。”她又对老单说,“这是我们厂的姚京,挺不错的一个姑娘,碰到难题了,想求你帮个忙。”
  姚京冲单立人点头致意,眼中已不禁泪水盈盈。
  “什么事还得我帮忙。”单立人问老伴,解开衣领扣,往椅子上一坐。“唉,”单立人的老伴叹了口气,“找你还能有什么好事?小姚被人坑了,谈恋爱碰上了个骗子,那家伙本来答应和小姚结婚,可忽然又变了,不认帐了,撇下小姚跑了。”
  “就这些?这种事也太屡见不鲜了。”单立人问姑娘,“他具体骗你什么啦?”“什么都骗了。”姚京哽咽地说,“骗得我好苦。”
  “坐下说吧,”单立人同情地对姑娘说,“慢慢说。”
  “他是个研究生,我们是经人介绍认识的,开始我们互相都很满意,相处得也很好,本来打算最近结婚,可他托人办了自费留学,要出国,要说这也是好事,我也不算机他后腿,结了婚再走不也很好?”“可他不想结婚了,瞧不上你这个黄脸婆了。”“是的,他想甩了我,去外国找个洋老婆,生个杂种。你倒对我负点责呀、既然不想和我结婚就明说,可他还假装祁我好,口口声声带我出国陪读,花言巧语骗奸了我。然后一溜烟没影了,买了机票不辞而别了。”“又是个现代的陈世美。”单立人感叹道,“不过这件事我恐怕要让你失望了,你说的这个情况最多只能上个道德法庭,我们公安局是无能为力,爱莫能助,尽管我听了你的述说很同情、很义愤,你有没有向他所在地的公安机关检举?”“检举了,可他们不管。”,“就是嘛,不是不管是没法管。”“难道不能给他定个强好罪或流氓罪吗他是骗的我。”“恐怕不能,姑娘。法律不能由你这么任意解释,这涉嫌未达吕的抉私报复了,我们只能以你当时的意愿为准。”“他出国就不回来了,他恨我们这个国家这是他亲自跟我说的。”“那也只好由他去了,这不能作为把他从飞机上拉下来的借口。”“这么说、就没有办法惩治他了、他就逍遥法外了,”“你得提出比这更有力的其它证据,证明他利用欺骗手段非法获得了利益,我们才能采取行动。”“钱算不算?他骗了我钱算不算?”,“当然算,我指的就是钱,物,他骗过你钱,数额大不大,”,“五千。”姑娘低下头“我给过他五千垃钱,他买机票的钱就是用这其中的钱。”“你还有这以多钱”单立人老伴惊讶地望着姚京、“你可真傻”,这五千块钱是你给他的壶“”是他答应和我结婚我才给他,赞助他的,我不忍看他因没钱买机票丧失了出国留学的机会。“”这事你检举时向公安机关讲了吗,“单立人严肃地问。”没有。“姑娘嗫嚅。”为什么不讲,“”我怕人家会认为我为了追回钱才……。“”真是莫名其妙的道德观,你给他钱有什么人可以作证吗,“”没有,我没有想到会有今天。惶我发誓我说的是实话。你可以间他本人,可以调直他的经济状况,他是个穷学生、家里是农村的,既没养兔也没养泥鳅。“
  “不要说了,”单立人站起来,“我们立即去机杨。”
  “他昨晚已经坐飞机走了,”姑娘哭道。
  “那你还来找我干吗?我不是法力无边,不能到国外抓人。”“不是说,有个国际刑警组织?”
  单立人诧异地望着姚京:“你可真是敢想,你是什么大人物,你以为你是什么大人物?要想让国际刑警维织出面,你还得至少再让他骗去五百万,我看这事这样吧,你也不要找警察了,找个小报记者,哭诉一番,让他给你写一篇‘她为什么痛不欲生,’利用舆论揭露一下,鞭挞一下,搞臭他,你出出气完了。”“看来也只能这样了,”单立人的老伴对姚京说,你那五千块钱就听响吧。你也真是,有钱给他,你妈有病倒找厂里救济。“曲强闷坐在车里正规对打盹,忽然来木精神,坐直向车外望去——到丽、刘志彬戴整齐一前一后出了楼门,向前面走去,在一个路口拐弯不见了。
  曲强发动车追上去,拐过路口发现上了一条繁华的马路,他急忙向路口附近的公共汽车站观望,没有两个人的踪影。他再往两边的便道上看,远远地,他看到两个人背对着他匆匆走着。他开车驶上快车道很快超过了他们,在侧面可以停车的道边把车停下,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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