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他常常整天沉溺在梦境之中,终日似醒非醒,惬意地蜷缩在被窝里任思想飞驰。他强迫自己拖着身子从床上爬起来时,心里充满怨恨,他觉得自己的某种权利被剥夺了。他无精打采,满面倦容地在屋里踱来踱去。他起来干吗呢?当他做完所有琐碎的洗漱进食动作后,这种感觉更强烈了。他确实是无所事事。他早就对自己默默承认了,从妻子离他而去之后,他一个朋友也没有了。就是说,不管他闲成什么样儿,也没有人来造访,既没有人对他说也没有人听他说。他像一个外国人生活在自己的故乡。他只好在桌前的那把藤椅上坐下,这是掩盖空虚的最佳姿态。马锐在院里独自对墙打乒乓球,借助墙的回力一板接一板地抽球。从屋里看不到他,只能听见球鞋胶底在硬地上移动摩擦的吱呀声和小球打在青砖墙、球板上一声声类似坚果破裂的脆响。难道他也没有朋友么?这一声声有节奏的脆响令马林生既忧虑又安慰。有时球落到地上,他可以看到儿子弯腰的身影在窗上一闪。击打乒乓球的声音停止了,马锐满头大汗地跑进屋,端起柜上晾着的一杯凉开水一饮而尽,看了眼父亲,又跑了出去。这一瞥使马林生感到一份温馨,心里那空落落的感觉抹去了一些。窗外响起一个女孩子清亮的嗓音,“你怎么没出去玩呀?”“没劲,出去玩有什么意思?”儿子闷声闷气地回答。乒乓球的击打声在两个孩子的问答声中仍继续有节奏地响着。“星期天也不出去玩?”“我这不是在玩么。”他知道跟儿子说话的女孩儿是同院夏经平的女儿夏青。她和马锐是同学,好像还是班里的一个小头目。儿子和她的关系平时看上去很一般,有几次他带马锐出去,在街上或胡同遇见夏青,互相连招呼都不打,女孩子时而还朝马锐笑笑,马锐则总是一副视若无睹的表情。但有时在院里他们似乎见面还说说话。从前,小时候他们是很熟的。“一个人打乒乓球有什么意思?我跟你一起打吧。”他们院外头的胡同里有两张水泥砌的乒乓球台,那是和他们胡同搞“军民共建”的驻军某连修的。“你哪能跟我打?你哪是我的对手?”“练练嘛。”“不行,跟你打更没劲,净拣球了。”“……”“你怎么没出去呀?我看你爸你妈一早就出去了,你妈打扮得跟花蝴蝶似的。”“他们去逛大街买东西,叫我去我没去。我不爱跟他们一起上街,我妈买东西那挑那磨蹭还不够烦的呢。”“女人呗,你长大了没准儿也那样。”“我才不会呢。”马林生听到女孩儿清脆的笑声。他蓦地发现自己实际上在竖着耳朵听他们的谈话,不免有几分赧颜。这时天晴了,太阳破雾而出,一抹阳光越过鱼鳞般的房脊穿透窗户直射到他眼上,他眼前一亮,接着就无法正视那道耀眼的阳光了。窗里窗外同时明亮起来,瀑布般的阳光从院内那棵老枣树的浓荫中过筛般地纷纷扬扬洒下来,无声地坠落在地。两个孩子仍在窗外的阳光中说话儿,女孩子好像借给男孩子一本书看,他们在谈论那本书的印象。“你觉得写得好么?”女孩儿问。“不好。”男孩儿傲慢地回答。“哪点不好?”女孩子急急地问,显然这是本她喜爱的书。“无聊!酸!像是一手绞着手绢一手拿着笔用牙咬着笔杆写出来的。”“本来就是女的写的么。”“所以说酸嘛,满纸香喷喷的——你现在开始用香水了。”“没有没有,我像那种人么?你闻闻我身上,有香水味儿么?这本书我妈妈看过,她也觉得好,还哭了呢。”“你也哭了吧?”“没有,真的没有……不过看的时候也挺感动,眼圈红了,忍住了——你不觉得感动么?”
“不觉得——有时觉得恶心。”“写得多细腻呀有几段!一个那么纯洁的女孩子失去了一切她所希望的,全部的梦想化为泪水——你怎么会不感动?你们男的真是……读到这儿谁要不感动那他不是木头脑袋就是铁石心肠。”“哟,哟,说着说着就不行了,你可别当着我面哭出来。”“去去,谁要哭了,讨厌!”马林生听到这里暗自窃笑。他有强烈的冲动想出去加入他们的谈话,弄清他们说的是哪本书作者是谁,评价书那是马林生的强项啊。但他克制住了。他毕竟不是那种喜欢表现自己炫耀自己的毛头小伙子,他是那种具有真才实学茶壶般肚大嘴小的老成持重者,真正的专家风韵。他继续听下去,脸浮长辈那种宽容、慈祥的微笑。男孩儿带着郑重的口吻一本正经地教训、开导着天真幼雅的女孩儿。“你想啊,真正的痛苦,那种深沉的感情能像这个酸姐们儿那样溢于言表……那成语是这四个字吧?”“对,没错,溢于言表:充分地、毫不掩饰地外露于言谈话语之中——上星期周老师刚讲过。”“我老是想把它念成溢表言行……溢于言表么?不能!为什么说把痛苦深深地藏在心里?就连咱们,在日常生活中受了什么委屈也不愿说出来,让别人去议论,都是使劲儿掩饰,强颜欢笑。”“那倒也是,说出来有什么用啊?只能让别人幸灾乐祸,最多是不值钱的同情。”“最多是不值钱的同情!那些大喊大叫自己痛苦的人全都不是真正的痛苦,才敢拿出去展览、展销……”两个孩子吃吃笑起来。“喂到别人嘴里去咀嚼……这是念咀嚼么?我老是念成嘴嚼,我老是觉得这‘咀’是‘嘴’的简写。”“我也弄不清应该怎么念,你往下说吧,我懂你的意思。”“搁到别人嘴里去嚼,嚼烂了,嚼出渣儿来,嚼出白沫儿,嚼成口水,嚼烂舌头……”马锐忍不住先笑了,夏青也跟着笑起来。“嚼不出词儿来了?”“没词了,你想那能是真的么?不嫌寒碜都。”“你说的倒也有点道理。”“是真的又怎么样?”马锐越发的来劲,声音提得很高,“也用不着这么自个儿可怜自个儿。我最讨厌那种想从别人那儿得到点什么反倒吃了亏把自己弄得可怜兮兮的人,活该!你凭什么想要什么就得得到什么!你要是无私的怎么会觉得挨了坑?”“我不同意你这种说法。什么叫想从别人那儿得到点什么?将心换心……”“你听我说完!”马锐不耐烦地打断夏青,“你们女的就这点叫我瞧不上,见个人就把心掏出来一份换一份,农贸市场卖菜的似的,人家要换换或挑挑你们就不干了。”“什么叫我们女的是农贸市场小贩?”夏青嗓门也拔高了,“你们男的才是呢。人家来转转,你们就吆喝着非拉着人家买,人家真买了就缺斤短两坑人家。”马林生本来想笑,但笑将出口便觉不妥,强忍着生把笑声噎成了咳嗽。他大声咳嗽着,暗暗思忖: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才多大。“窗外一下没声了。半天才听到夏青压着嗓门问马锐:”你爸在家呢。“”在。“”会不会听见我们说话?“”听见就听见呗,咱们也没说什么。不一定听得见除非竖着耳朵听。“一句话说得马林生面红耳赤,忙俯身于桌作专心致志状。”咱们说话小点声。“”你先大声的。“”我也没叫啊。“两个人在窗外嘀嘀咕咕。只听马锐隐隐约约地说:”关键是她还重复……翻来覆去的都是那么一点点事一点点感受……“夏青好像被马锐说服了,同意他的观点,称赞了一句马锐,”你挺有主见的嘛。“接着听到女孩大声说:”太阳晒过来了,到我家去聊吧,我家没人。“”不去你家。“男孩说,”你们家铺的地板革,进屋还得脱鞋。“”你不爱脱别脱呗。“”回头踩脏了你妈又得说你。“”不怕她说。“”你何必招她说呢?就到我家不就完了?“”你爸不是在家么?“”他在家怎么了?“”说话不方便。我不喜欢两人说话旁边坐着一个大人听。“”我爸没事,他不管,咱们就当没他。“话音未落,马锐和夏青已经一前一后掀帘进了屋。夏青规规矩矩地冲马林生问好,”马叔叔好。“马林生此时只能作慈祥状,颔首微笑,假装恍然发现:”夏青来了,你好啊。“
他拧过身子,笑眯眯地,“马锐,给夏青倒水,冰箱里有酸梅汤。”“您忙吧,马叔叔,别管我,我渴我自己倒。”夏青一脸堆笑,脚一点点往里屋挪笑脸始终迎着马林生。马林生本来还想多说几句,见状也只得掉身重新面向桌子:“到这儿别客气啊夏青。”“不客气我不会客气。”夏青一步进了里屋。“你爸人挺好的,事儿不多。”“还行吧。他知道给自己留面子。”
两个孩子在里屋叽叽咕咕地说话,不时爆发一阵无拘无束、发自内心的愉快笑声,间或还可听到喝水时牙齿磕碰玻璃杯的声音和水流进喉咙的汩汩声。他们的话题转到了学校里的闲事,议论着某个他们共同不喜欢的同学或老师。通过只言片语可以发现他们对一个人最刻薄的评价就是“假得厉害”。凡是被他们冠以这一评价者他们谈起来都使用最轻蔑的口气。偶尔他们对某个人某件事看法也会发生分歧,但更多的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随声附和。显然他俩已不止一次在一起这么密切交谈了,谈话中洋溢着对对方毫无保留的信任。能有一个观点相同的人和自己在私下无所顾忌地非议他人是一件多么惬意的事啊!几乎可称得上是一种享受。不必拐弯抹角,不必语藏机锋,尽管使用最粗鲁、最极端的字眼,哪怕进行最露骨的人身攻击——这种直言不讳非但不会招致灾难反能引起钦佩、崇敬乃至五体投地的机会在马林生的记忆里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他甚至能直接感觉到儿子作如此慷慨激昂表演时所产生的那种兴奋和快感犹如他自己在如是说。他早已离座而起,徘徊在外屋的方寸之地,几次走到里屋门前,终因想不出合情合理不太唐突的切入方式不得不临渊而退。他的脚步很轻,近乎于蹑手蹑脚,因而虽屡次摸至帐前但未惊动屋里人,同时他也准备随时将自己的行为解释为帮助思考的踱圈。“真不喜欢她!都不知道她怎么混入的教师队伍。除了会照本宣科,其他方面就等于是个文盲,还是那种比较无礼的文盲……”“比你妈还无知。”“我妈也比她强啊,起码不像她不懂装懂。我最恨不懂装懂像她那样的老师。明明说错了露了怯死不认错还就按错的往下讲嘴硬得什么似的……”“茅坑似的。”“你要好心给她提个醒儿让她别那么当众出丑——她还恨你!说你捣乱……”“你拿这种无知的人有什么办法……”马林生像一只灌满开水的暖水瓶,袅袅升腾的热蒸汽都要把盖得紧紧的木塞儿顶翻了。孩子们的对话如同解开铁链打开笼子的手使他急欲一下窜出去,真知灼见妙语狠词就像一窝鸽子纷乱地拍打着翅膀翘首待飞让嘹亮的鸽哨响彻一望无垠自由自在的碧空。他差不多开始恨自己了,恨自己的腼腆、羞涩、患得患失。这不是在万人大会上,也不是什么要人的接见室,更不是狮虎山女澡堂什么的。里面不过是两个乳臭未干的孩子。他恍然觉醒:我怕我儿子干吗!这是我的儿子,我有权利也有能力摆平他!他给自己打着气,一头闯了进去。他满脸微笑。女孩子背对门坐在大床沿上,马锐脸冲着女伴坐在自己的单人床上。女孩子手里端着一盛满清水的玻璃杯边说边从杯里饮水,男孩儿手里挟着一支吸了一小半的香烟边说边挥舞着拿烟的手作着手势加强自己的语气表情严厉如同一个爱发牢骚的离休干部。他们的确有点像两个正在鬼鬼祟祟发牢骚的大人。那种愤愤不平和鄙夷并存的表情,深恶痛绝、急急倾诉不乏武断结论的口气无一不形神兼备、惟妙惟肖。马锐一看见父亲就傻了眼,冒出嘴边的话像被刀砍断了,半截含在嘴里。手里的烟变戏法似地倏地不见了,残留下的烟雾像划在黑板上的横七竖八的粉笔道缓缓地扭曲、变形,一股股飘散开来。他紧张地站起来,面红耳赤,神色惶恐。夏青扭脸回头看,脸也一下红了,她先是为自己扮演的角色不安,接着就全剩下为马锐担心了。此情此景倒使马林生一下不知如何是好了,他比那两个孩子更尴尬更束手无策。这场面他完全没有料到,不由他不痛感到自己的鲁莽、轻率、时机选择的笨拙。他使自己完全显得像一个有预谋有目的的去抓邻居赌博的街道积极分子。显然,这种气氛下再想进行平等、自然、亲切有趣的交谈已属枉然。儿子眼中的惶恐消逝后,代之而起的必然是谴责和愤怒,尤其在有女性在场的情况下,他必定将以挑战和无畏的姿态对待父亲哪怕最温和最善意的垂询,就像当年他和他父亲在类似场合相遇一样。马林生陷入了犹豫和两难的境地,如果这时掉头就走,那无疑更像是一次卑鄙的窥探。最好当然是像所有聪明、有教养的父亲一样装一次傻瓜,使孩子们的不安消弥于无形,然后从容撤退。于是,他真像一个二百五那样傻呵呵地笑着,愉快地眨着眼睛,说道:“你们聊得真热闹呀。”这话问得相当愚蠢,大有已将全部内容窃听而去后的揶揄味道。另外他那个眨眼的动作也不得体,显得有点下流。孩子们注视着他,一声不吭,他们一点也没被他制造的假象所迷惑所打动。女孩儿眼中甚至隐隐出现了一种被人带有夸大色彩误解了的担忧。他继续像个扮演白痴的蹩脚戏子连连发问,就差没流口涎了,“你们谈什么书呢?借我看看好不好?”马锐仍旧不接他的话茬儿,站在那里像个等待泰山压顶的力士。后来他便靠在墙上,两手抱肘,垂下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夏青出于善良,勉强笑笑说:“没说什么,瞎说呢。这是我们小孩儿看的书。”如果马林生再认不清自己的处境,那他真是个十足的傻瓜了。那两个孩子眼巴巴地等待着,期望他尽快离去。这种毫不掩饰流露出的愿望刺痛了马林生,他感到一种被误会被不公正地对待后的委屈。这使他的目光变得茫然,动作僵硬、不协调、无目的。他下意识地拿起枕边的一把折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