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公正地对待后的委屈。这使他的目光变得茫然,动作僵硬、不协调、无目的。他下意识地拿起枕边的一把折扇,似乎他进来就是为取这东西而来,然后在孩子们沉默的注视下蹒跚地走开。一出屋,他就抖开扇子用力扇起来。内心的紧张使他一下出了一身汗。他十分沮丧,万分的沮丧,甚至有些轻视自己,接着他心头掠过一阵狂怒。他前脚出屋,后面屋内便立即响起录音机播放的乐曲,孩子们在乐曲的掩盖下 嘁嘁喳喳地低声说话。清晰、用力的旋律一条长蛇顺着他的耳朵爬进他的身体,源源不绝,并在他的体内蜷缩、盘踞下来;一圈圈增粗,堆积上去,使他体内充斥、胀满了异物感乃至失聪。夏青从里屋出来,向他告别时,他只是冷冷地点了点头。马锐在马林生的注视下噤若寒蝉。整个下午他都在等待那顿意料之中的盘诘和训斥降临,令他困惑的是父亲始终没有发作。他曾几次有意吸引父亲的注意,就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进行请示,期望不可避免的事情及早发生尽快结束。可父亲总是就事论事地随便应他几句并未由此引申借题发挥,似乎还有些嫌他过多打扰了他。后来,他请假说想出去玩玩,父亲竟挥挥手痛快地同意了。马锐满腹狐疑地走出了家门,像个在刑场突然被刽子手私放了的死囚一边奔向自由一边提心吊胆等着身后那声枪响,那枪始终没响。马林生的目光是空洞的,视若无睹。年轻的马锐根本无从体察。最初的愤怒过后,他很快便陷入一种更大的忧郁,这是对他整个人生处境的关注和反省。经过一个由表及里由微见著的检视过程,他无法不承认自己的渺小、空虚和无足轻重。这种巨大的酸楚和失落并不能通过管训儿子得到抚慰和平衡,反使他觉得自己更可怜更卑微。一个可怜的人利用另一个更可怜的人的不幸地位得到满足,他就因此万事亨通了么?一个叫花子是不在乎牙齿上有龋洞的,他需要每个遇到他的人礼数周全的问候么?他委实失去了讨伐儿子的兴趣。整个下午他都在看一本受到广泛吹捧的小说。起初是漫无用心的,看到三分之一处,他的全部才智便被激活了焕发了,眼光也因之变得锐利。他看出了书中的许多纰漏:妙处初露萌芽便戛然而止转述其他线索未得到有力的发展,距大境界仅一步之遥;正当微妙动人令人意趣盎然却倏地落入俗套精彩描述之后接着大段干巴巴的说明性文字令美感荡然无存。他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老中医很快地把握住了作者思想脉搏。饶有兴趣地注视着作者怎样从灵感喷涌葱郁的高峰跌入才尽智竭的干涸低谷,又是怎样煞费苦心维持着奔驰的速度使之踉跄抵达终点不致半途而废。他欣赏地观看着作者在通往不同方向的三岔路口踌躇不前难以抉择,如何因为不肯割舍而把两段互不相干互相冲突的情节拼凑到一个画面之中造成累赘和蛇足。何处是真正的高深莫测,何处又是不知所云货真价实的语无伦次欲盖弥彰。一个人的伟大、完美可以使人自卑、泄气。同样,一个人的平庸和缺陷也可以使人自信、振奋。马林生由于抓住了这本书的作者露出的马脚开始感到心情好转。他的注意力离开书本,设身处地地认真琢磨起如果由他来处理这些素材,写这么一本书,他将如何下手。他高屋建瓴地创造性地完善发展了原作者的构思。毫无疑问,如果由他来添上一笔,整部作品将会像穆铁柱一样高出一截儿。他感到舒心畅气,陶醉在对这本书大肆增删的遐想之中,甚至连增加的细节、具体的措辞都想到了。他在这种半梦幻半清醒的状态中,用自己头脑中漫无边际的思想重新组合排列着原书的章节字句读完了这本书,意犹未尽。
他沾沾自喜地发现自己其实相当高明。马锐回来了,那件悬而未决的事仍压在他的心头使他苦恼,无法投入到游戏及一切轻松的娱乐之中。父亲的沉默愈发使他感到事态严重,他决定采取主动,对父亲为人的一贯了解使他不存任何侥幸。他磨磨蹭蹭地凑上来,察颜观色地看着父亲的脸,咕咕哝哝地说:“我想告诉你……那件事是我……我只是觉得好玩并不是真的学抽是第一次真的我错了我以后……不会了。”马林生对自己引而不发造成的压力局面和赢得的心理优势毫无察觉。他扭过脸茫然地看着儿子。“怎么啦?出什么事了?什么你错了?”马锐羞愧地涨红了脸。他认定这是父亲不肯原谅他的一个迹象,他想用这种明知故问有意装糊涂的态度加重、延长他的负罪感,使他更久、更深地处于惶恐之中。“就是我刚才抽烟来着……我不对……”还有什么比让一个犯了过失的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复述过失检讨更令人耻辱的?“噢,知道错,改了就行。”马林生语气和缓毋宁说是心不在焉地敷衍,“你这会儿学抽烟还早了点,何况那玩艺儿对身体也没有什么好处,不会的最好还是别学。我是已经成瘾了没办法……”马林生说着转回身子,不再理马锐。马林生对此事轻描淡写的态度令马锐大为惊讶。其后的几天,他显得格外听话、温驯。
第三章
那个脸色苍白的少女刚走进书店,马林生便注意到了她,她一直用不易察觉的瞥视追随着她。那是个朴素干净学生打扮的少女,有着一张非常年轻瓷器般光洁的脸蛋和略显单薄但已发育的苗条身材。在日光灯的照耀下,她的两粒黑瞳仁点漆一般闪闪发光,但嘴唇仿佛褪了色和周围的肤色同样苍白。这正是马林生喜欢的那型少女。每当看到这类少女,总要在他心里引起一种痉挛般的心酸和几乎啜泣的感动,犹如听到一首熟悉的旧歌看到一张亡友的旧照片。这类少女现在已难得一见了,而在他年轻的时候比比皆是。对女人的看法他十几年不改初衷,基本保持了当他第一次用男人的眼光看世界时的审美观点。这也正是当他前妻由一个这类少女变成一个时髦娘们儿后他们之间发生问题的症结所在,他不能适应并且习惯这种不可逆转的变化。那个少女在各大出版社专柜前走动、浏览着,不时停下来随手翻阅。马林生设计着自己的迂回路线,利用各种含义不清的动作的掩护从容地向她靠近。她停在一家主要出版文学类书籍出版社专柜前,拿起一本本装潢不一的新书翻看,似乎有些迷惘。看来没有一本书能马上给她一个深刻印象。照这样下去,她可能一本书都不买离开这家书店。“这本书不错。”马林生站在几步开外,一个不产生威胁的位置,指着她正要放回书架的一本书彬彬有礼地说,“一般读者都不能理解,很少人买,但确实不错。”“是么?”少女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友好的微笑,把书拿在手里,问,“为什么?”“因为作者过于孤芳自赏,完全忽视了或者不去管读者其实大都生活在与他不同的环境中,奉行的价值观也是千差万别,如果缺乏带领很难本来也没兴趣过多关注他的飘渺思绪和心理潜流。”“听上去你也不觉得这本书好嘛。”少女文静地注视他,轻轻说。“这是我置身事外的说法。如果排除消遣性阅读的目的,捱过那最初的半小时,你会发现这本书在牺牲了可读性的同时赢得一种自由: 最大限度、不受任何拘束地表述自己最真挚的、不经任何装饰的原始感情。你可以看到一个人赤裸裸的内心世界。从激情的角度说,充分外露的。”“我不太懂你的意思。”少女坦率地说,“难道这本书不是晦涩的么?”“从赏心悦目的尺度说是的。”马林生和蔼耐心地说,“对多数仅抱有消磨时光的打算的人来说是的。但对少数,个别,那些渴望认识人类,了解、结交另一个同类并不仅仅局限于共饮同舞的人来说——不是的。”少女默不作声,略带困惑地翻看手里的那本书,显然,她仍旧不明白马林生的话的含义,更别提那些躲躲闪闪的暗示了。马林生佶屈聱牙的长句妨碍了她的收听能力。“这么说吧,我们拿这本书作个比较吧。”马林生从书架上拿下一本近期畅销的情节小说,“这是本可读性很强的小说,任何具有初中以上文化程度的人都能毫不费力地读懂它。但这里有什么呢?空无一物,只有精心编织的情节和经过概念规范的人物,尽管那些对话很精彩很俏皮,但没有一句是发自肺腑的。作者给了我们什么?什么也没给。至多是很吝啬地流露一点实感其余都是矫情。他的全部精力都用于推动情节,按逻辑的当然发展预设线索,使整个故事天衣无缝、圆满无缺。他像织手套似地编这个小说,像用一个长竹竿去河里捞东西小心地保持着距离不想弄湿自己一点。布娃娃再漂亮也没有一个丑孩子嘴里的那口热乎气儿……”“我正想找这本书,它搁在这儿我怎么就没看见。”少女热切地抓过马林生用作反面教材的那本书,随手扔开手里的那本,坦然地十分感谢地望着马林生,“我到处转,就想买这本书。”马林生有些失望,但作为一个书店营业员他又不能拒绝出售任何东西,只能趁势建议:“这还有几本这个人写的其他书,您不想看看么?”“不,我就买这本。”少女翻看着书摇摇头。她拿着这本书拔腿要去收款台交款,抬头看到马林生颇为扫兴地站在一旁,便顺手捡起刚才他热心推荐的那本书,微笑着说:“这本我也拿去看看。”马林生脸上露出微笑,鼓励地朝少女点点头,似有几分欣慰。“这本书怎么样?好看么?”一个男人拿着另一本书扭过头来问马林生。“一般。”马林生简短地说了一句,撇下那个男人走回他通常站立的位置。身旁的几个同事似乎注意到了他刚才和少女的热心交谈,脸上都带着淡淡的笑意,迎着他看。他笔直地站着,矜持地不对自己的独特行为予以解释。少女刚才最后那近乎体贴的举动,挽回了他的全部自信。要使生活变得美满、充实多么容易,只需要一个微笑,一份无声的承认和不言而喻的肯定。他用一种倾心和感激的目光注视着那个少女挟了书娉婷地飘然离开书店,汇入门外灿烂阳光下的人群。他有几分伤感又生出几分幻想:如果给他机会如同那本晦涩的书终于被人读了进去,他将像一只孔雀那样旋转着开屏,把那身绚丽多彩的羽毛尽情展现在肯欣赏他的那个人面前。这时,有人喊他去接电话。电话是马锐的老师打来的,请他立即到学校去一趟。马林生与其说是忐忑不安不如说是怀着腻歪的心情冒着正午的骄阳赶到了学校。他不是第一次受到这种粗鲁的召唤。他很熟悉老师们打电话给他时使用的口气和措辞,这大都表明并非儿子出了人身事故,仅仅是冲撞了老师或是犯了什么小错。老师们想要通过家长使其就范,他在这些老师眼里无异于一辆召之即来的消防车。他进学校大门时正是下午上课前,三五成群午睡初起没精打采的学生背着沉重的书包络绎不绝地从各胡同口拥出来向学校方向走。操场上空空荡荡,进校的学生都躲在楼的阴影下聊天、打闹。这是所破破烂烂的学校,所有建筑和操场上的体育设施都显了年久失修和使用过度的颓旧。篮球架上的球筐锈迹斑斑球网只剩下几缕;教学楼的玻璃自下而上都有缺损窗框也都油漆剥落露出木头的本色;只有操场旗杆上的国旗簇新完整,在弥漫着尘土的烈日下鲜艳无比。黑暗的走廊里沿墙站满眉眼不清的孩子,尖声笑叫着,互相用身体挤来挤去,当他走过时,听到一群男孩子在他身后起哄。年级办公室里阳光充沛,但桌椅大都陈旧不堪,式样五花八门,紧紧地拼凑在一起;墙也显得不干净,钉着乌七八糟的表格、宣传画和镶着镜框的各种奖状。办公室的气氛就像公安局的预审室,七、八个老师表情严厉地胡乱坐在自己桌前,几个女的鬓发凌乱如同刚进行过一场撕打,脸色在如此强烈的阳光下仍然显得灰暗。可想而知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什么样的混乱。马锐单独坐在办公室的一角,脸像哭过,有些脏,看样子午饭他也没吃,又不知如何大叫大嚷地奋力反抗过,此刻显得疲惫萎顿,眼睛仍然灼灼有神。“你是马锐的家长?”一个未老先衰的眼神冷酷的中年男人向马林生走来,冷冰冰地询问。
马林生认识他,他是该校的教导主任,马林生跟他打过几次交道,但每次他都装作是跟马林生头一次见面。“你儿子犯了一个非常严重的错误。”教导主任严肃地说,那样子就像个面对一桩骇人听闻的罪行的公诉人,毫不掩饰他作为一个正直的执法者的愤慨。“刘老师,你来讲事情的经过吧。”他转身对一个胸部肥大的女老师说。“让他自己说!”这位妇女由于一头疏于整理完全变形的电烫短发参差不齐地悬垂于脑前脑后显得有些邋遢。她显然是当事的一方,至今余怒未消,气咻咻地瞪着马锐。马锐一声不响。“你怎么不吭声了?你不是有理么?”这位处于优势地位的中年妇女奚落着那个孩子,“刚才的凶劲儿到哪儿去了?有理应该理直气壮嘛。”还是马锐的班主任,那个和马林生住街坊的李老师对马林生叙述了事情的发生经过。今天上午的最后一节课是政治课,由这位过去一直是语文老师的刘女士讲课。对马锐这个年龄的孩子讲政治经济学、科学社会主义未免深奥了一些,因而政治课主要是进行简单的、是非鲜明的爱国主义教育。具体到讲课内容就是帝国主义侵华史、从本世纪初到共产党在全国夺取政权前中国人民所遭受的耻辱,一个又一个的不平等条约和一次又一次的大屠杀。这位刘老师大概属于声情并茂型的,为了使那些枯燥的日期、统计数字显得生动有趣,讲述中加入了相当多的渲染和议论。在抨击帝国主义狰狞嘴脸时她使用了“恬不知耻”这个成语,但她把“恬”字念成了“刮”——刮不知耻。其实这也没什么,每个人都有口误的可能,翻开《新华字典》的任何一页都有叫多数人不认识念不出来的生字,谁叫我们民族语汇丰富的?况且这个字念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