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为什么打你?”“当然是他认为我错了的时候。”“那他为什么不跟你讲道理呢?”“道理也讲,耳光也打。”“为什么?既然讲了道理何必又要打耳光?”“道理没讲通呗。”“懂了,你有你的道理,他有他的道理,一旦相持不下,就看谁的劲儿大了。有没有完全无理的上来就打?”
“在我看来,从来都是无理的,可他自己从来都是觉得忍无可忍。”马锐微微一笑。“你们常吵架么?”“这得算经常。”他带着一丝笑意点头。“他常骂你?”“有时候。”“骂得很难听?”“比街上的脏话要干净。”“当然,你毕竟是他儿子,他要破口大骂还要有所顾忌。你觉得你父亲生活是否检点?据你母亲提供证言说,他有酗酒的毛病,而且最近准备再婚,交了个女朋友,经常到女朋友家过夜。”“这是他的私生活,与我无关。”马锐眨眨眼嘟哝。“我不同意他的私生活与你无关。譬如他要再婚势必要影响对你的关心。他经常处于醉酒的状态和夜不归宿怎么能履行做父亲的职责?当然我无意对他的行为进行道德评判,仅是对此类行为可能导致的后果感到关注,所以我要弄清这些指控是否属实?”“属实。”他想了想,欲言又止。“马锐,我们现在要做的只是澄清事实,以利判断究竟由谁来抚养你对你更好一些,至于这些事实所牵涉到的道德问题一概不是我们所执意追究的,请你千万不要以为我的问话是针对谁成心要对谁予以贬斥。下面我再问你,你是不是经常在课堂上私下传阅某些你这个年龄的孩子不宜阅读的书籍?”“我觉得我看的书都是宜于我读的。”“我们不用你的标准,用社会的眼光……”“是老师的眼光吧?”“就算是吧,老师眼光毕竟也代表社会某些势力的标准——我们不争论这个问题。”“有。”他盯着审判员,下巴缩在毛茸茸的衣领中。“这些书你从哪儿得来的?你父亲是不是你看这些课外书的一个来源?”“是,我从他的书架上拿过很多书看。”“他对你看课外书进行过指导没有?还是完全采取放任不管的态度?”“他的书架上没有锁。但他也说过要我多看描写英雄事迹的书,只不过他的书架上找不到一本描写英雄的书。”“所以你也就只能挑选那些书看了?”“我看那些书并不是我只能看那些书,而是我喜欢也只对那些书感兴趣——我看英雄事迹的书才是只能看才看。”“我说过了我们不争论谁对谁错,只谈论事实。”“可你这个事实已经包含了是非观念……”“当然当然,没有完全孤立的事实。事实总是代表一些看法,毫不证明看法的事实是毫无意义的,法庭听取事实的目的也是为了最后形成一种看法。这仍然不存在谁对谁错的问题,只是多数对少数而已。所谓道德是非也无非是不同的生活观截然对立,在这儿我们按世俗的论处。最后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你挨打那天你父亲毫不知情?”“是的。”他垂下眼睛。“有证人证明,实际上你已在很长时间表现出了异常,连你的同学都注意到了,而你父亲却丝毫没有察觉。”“是。”“你为什么不告诉他呢?”“……不想。”他不耐烦地在椅子上动动屁股。“是不是你对他能否解决这件事抱不信任的态度?”“他知道了也不见得有办法。”“你上次就挨过一次这伙流氓的殴打?”“是。”他气冲冲地回答。“他没采取什么措施么?”“他只带我上医院缝了针。”他把脸扭向一边。“懂了。”年轻的审判员疲倦地往椅背上一靠,用手翻着那沓证词说:“从这经过证实的事实看,你父亲确实不能算个称职的父亲,不管他怎么解释自己的动机。”“从这些事实看,是只能得出这么个结论。”“什么意思?”审判员抬眼看了下面前的这个毛孩子,“什么叫‘这些事实’?还有其它的事实么?”“就看你想不想知道了。刚才你说的那些事加起来也不过是半个月的事,可我和我爸一起呆了十多年,要想再找出半个月他怎么对我好的事也一样很容易,你要听了那些事没准就会得出结论: 他是天底下最好的父亲——就看人家给你听的是什么了。”审判员眉毛蓦地一挑,饶有兴趣地看着马锐,问:“你是说我受了人摆布?”“事实就是如此,谁也没说谎,可结论完全相反——我父亲没向你提供证明他对我一贯不错的事实么?”“提供了,说了好多,他还说要让你证明。”“我绝对可以证明,而且保证句句是实话,不信你就反过来再问我一遍。”“你的意思是说,目前我还没有了解全部事实。”审判员若有所思地说,“只是单方面的,一种集锦,尽管是事实也得不出正确的结论,必须再听听另一方的事实?”“即使你了解了全部事实,你也没法得出正确的结论。”“为什么这么说?”审判员疑惑地皱紧眉头。“因为你一点也不知道我是怎么想的。”马锐坦然回答。“你怎么想会影响事实的存在么?”“我要是块石头你当然可以不考虑是把我烧成灰好还是用水泥砌起来搭房子好。”“我们判断一个人是否有能力尽到抚养、教育之责并不完全凭孩子的感受,有些父母一味溺爱殊不知正是害了子女。”“可我要没感觉你就不能说我受到虐待。你刚才说的那些事不也正是猜着我的感受得出的结论?”“照你这么说就没有一个客观世界和客观标准了?全部由你随意兴废,你愿它有即有,你想它无即无——你也太随便了吧?”“你们关心的不是我么?不是做数学题也不是物理试验。既然你关心的就是一个人是否受到了……应有的对待——我在你眼里算个人么?”审判员闻言变色,坐正,恳切地说:“虽然你还未到法律规定可以对自己行为负责的年龄,但你仍是个人,从一生下来就是个人。”“只不过需要你们为我负责。为什么女孩子十四岁就可以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了而男孩子反倒不行?”“啊,那是一项特殊的保护性法律,并非歧视男孩。”审判员微笑地说,“我无意把你的意见排斥在法庭的考虑之外。我们最重视的就是你的看法。你不要那么敏感嘛,没人想忽视你。我现在就想听听你对这事的看法。听你的意思,你对你那个父亲还很满意?”马锐不吭声了,看看这个比他高出一头的因穿了漂亮的官衣而显得正儿八经的小伙子,温顺地垂下眼睛。“算了,你还是按我妈妈的意思问我吧,我的想法也是小孩的瞎想。”“怎么你又不想说了?”审判员摸摸兜,找出一支皱巴巴的烟叼在嘴上,撅着嘴边划火柴边说,“我怎么成秉承你妈妈的意思来问你?我谁的意思也不按,只尊重事实,你还怀疑我的公正么?这得算对我这职业的侮辱了。”马锐一笑,“我不是怀疑你,而是我得按我妈妈的嘱咐行事,出来前说好的。”“哦,那你们这可算出示伪证欺骗法庭,我得向你们问罪了。”“可我一句假话也没说呀。”“隐瞒真实意图就是欺骗。”审判员吐着烟笑说,“好啦好啦,你不想让我乱判吧?你瞧我尊重你的意愿你偏又甘心放弃自己的权利。莫非你对跟谁过根本无所谓?”“你真想知道我是怎么想的?”“你以为我跟你逗着玩呢?我们的目的不就是保护你的利益?你讲话,好赖都看你的感觉了。”“你真想知道我就告诉你,我真无所谓,不管是改跟我妈过还是继续跟着我爸。”“这话怎么讲?你这么小怎么就这么想得开?你是觉得他们俩一样好呢还是一样坏?”
“甭管好坏,对我还不是一回事?都得管我,教育我,还得赛着比着看谁管得好——我在谁家不都得挨管?谁让我小呢?还不到年龄不配自个管自个呢?”“那你父母要都撒手不管你,你就舒服了?”“我不敢说这话。我要这么说,你们大伙还不得以为我将来非惹出大祸吃枪子儿去?再说也不孝啊,我有这挨人管的义务,我得把这义务尽到年龄,忍到十八。”“你说这话已经不孝了,你爹妈听见非寒心死。”审判员笑说,“你以为一到十八就没人管了?你到死都有人管着你。”“少一层是一层。”马锐也笑,“我好好的谁还非没事为难我?起码关起家门清静了。”“看不出你小小年纪还挺有心眼儿。没事儿是不是好琢磨个问题?没人说过你有点少年老成么?”“噢,我年龄小就一定得傻乎乎的,你怎么跟我爸妈一个思路?”马锐不满地翻了翻白眼,“你是一到十八就突然明白在此之前一直是一盆浆糊?”“不不,当然不是像生孩子那么准日子,到时间就瓜熟蒂落。”审判员笑说,“你特别不愿意人家说你小吧?”“不是不愿意人家说我小,而是不喜欢别人因为我是小孩就把我看成糊涂蛋,不是哄着就是打着骂着。干吗呐?觉得自己了不起是不是?好多大人我看都胡子一把了还不如我们小孩懂事呢。您是法院的您还不清楚?关在您这儿的是大人多还是小孩多?”审判员咯咯笑,被一口烟呛住,连声咳嗽,像个下蛋母鸡憋红了脸,边笑边瞅着马锐:“你还挺能胡搅。”“瞧,笑成这样,准知道你得把我说的话当成孩子话听。”“没有没有。”审判员忙止住笑,擦去笑咳出的眼泪,面对马锐坐正,“我非常理解你,也同意你的部分观点,这明白不明白真不在年龄——分人。有的人就是一辈子不明白,到死都不明白,跟这些人比,你得算少年天才了。你没试过考科技大学的少年班?”“别以为我听不出你这是讽刺我。”“绝对不是,我是十分钦佩,真的真的。”审判员一本正经地向马锐颔首,“羡慕你,我像你这么大时还天真烂漫呢,后来不知道吃了多少亏。难为你没人教就自个学聪明了。”“也是生活摔打出来的。”马锐煞有介事地回答。审判员忙低下头用手挡住脸,抽着肩膀笑得乱颤。片刻,好容易控制住,抬起头严肃地望着马锐,“你真无所谓……”一语未了,扑哧一下又笑了起来,“对不起对不起,你的话让我想起别的事,所以笑个不停,你别生气。”他低头看那堆证词,看了一会儿,恢复了正常,抬起头,有些茫然地望着马锐说:“可你总得有个态度呀。你爸爸总打你,你跟着你妈起码能少挨几次打,最多唠叨——两害相权取其轻。”马锐看看审判员,看出他确实不是在取笑他,便回答:“我爸是有时打我,可我就一个爸爸是不是?商店里也再没卖的。他再对我怎么厉害——我能跟他认真么?”“可你也只有一个妈妈,商店里也再没卖的。”“所以我就不知道怎么办好了,谁我也不想得罪,只好没态度。”“那……譬如说调解不成,我们真开了庭。到了法庭上让你表态你怎么办?”“那我也一样,只能含含糊糊,让你们觉得我是被吓傻了——你们问个没完,我就光哭!”
“你小子还挺鬼,合着这得罪人的事全推给我们了。”“咱们处境不一样,你跟他们谁也不认识,可我一个是爸一个是妈,都是亲人——你就胡乱判吧,判给谁我也没掉虎口里。”“你要这么说,那我可真就乱判了——爱谁谁。”“爱谁谁,胡判吧你就。谁坚决闹得凶你就判给谁,到明天再说吧。”“好,有你这句话,我就有底了。我就是不愿意落埋怨。”“你还有什么想问的么?我一块堆儿都说给你。”“我也甭多问了,既然你都不在乎我更不在乎了。”审判员收拾着桌子上的材料,“谢谢你啊,这么合作。”“没事,不用谢,这事不是跟我也有点关系么?”马锐起身准备走,忽然想起什么转回来对审判员说: “刚才我跟你说的那些话,你可得为我保密,千万别传话传到我父母耳朵里,要不我没法做人了。我到十八还好几年,这几年里我还得在他们跟前装小孩呢。”“你明儿就向他们宣布,你已经长大了不就完了?”
“行不通行不通,他们接受不了,说了也白说,不费那劲,就让他们再觉得自己有用几年吧。”“那倒也是。”审判员赞成地点点头,“我都这么大了,我爸还把我当小孩呢,跟老人没法讲理。忍着吧,谁让咱是人家生的呢?”审判员拍拍马锐的肩膀,“多哄着点你爸你妈,扯这臊干吗?反正过一百年谁也不认得谁了。”“爸爸!”“儿子?”父子俩随着人群步出法庭后,各自站住,互相凝望。马林生看着失而复得的儿子,双目渐渐模糊了,泪水就像碱水杀疼了他的眼睛。马锐初觉得那场面一定很肉麻,生怕自己难于启齿或不够自然把动作和表情搞得太过火。但真正面对父亲时,他还是毫无困难地喊出“爸爸”这两个字。当父亲一把将他揽入怀中,他蓦地感到一阵心酸,眼泪也就自然而然地流了下来。他发现这一切其实不用表演,和父亲重新相处并没他想象的那么尴尬,他们毕竟是父子,只要自己不设计,其实无从做作。他们泪眼相对,像隔着一层雨幕,彼此的眉目都飘移了。马林生使劲瞪大眼辨认着近在咫尺的儿子,但无论怎样努力也看不清,那张脸始终朦胧像拍虚了的照片。他的嗓音沙哑,几乎发不出声,刚才在法庭上他已经喊哑了嗓子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你还疼么?”马锐摇摇头。“哪儿最疼?”他抚摸着儿子脸上那一块块光滑凸起的疤痕,“这块还是这块?”“都不是……”一阵突如其来的心室纤颤使马锐的心几乎停跳。父亲的眼泪滴在他的脸上,皮肤像触电般把阵阵寒噤传遍他的全身。“还疼么你还疼么?”父亲兀自抚摸着喃喃自语,“我怎么能下这样的手我真混……”“这不是你打的,再说也早不疼了,只是有点痒痒。”“要是你比我高比我壮比我有力气,你会还手么你会干挨打么?”“别说了爸爸,这伤不是你打的。”“你回答我告诉我你会还手么?”“你打过你父亲么?”“可我这么对你还能算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