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可以跟你打开天窗说亮话。今天,我们找了几户种姜的,乡政府的补偿标准还是差不多接近实际的。只不过对你来说,差距有一点而已。这主要原因,一是你年年卖的价钱比别人高;二是你卖给单位的姜大都是缺斤少两,分量不足,所以,才显得你损失重,对不对?不过,你自己也知道,你实际的种姜面积并没有三分地……”
李子文还未说完,章仕乾就打断了他的话:“事要说清,我的面积是经村里丈量、乡里复核、最后郑旺生部长拍板定的,完全没有什么水分。”
“你现在是得了便宜又卖乖。那你和章成发的地是一起开的,全村的人都知道你们两块地差不多一样宽、一样长,可这次丈量时,你竟比人家多了近一分地,是不是呀?”李子文已经掌握了第一手资料,一时间把章仕乾说得哑口无言。
但商人的脑袋就是聪明。过了一会儿,章仕乾便死皮赖脸地说:
“这别人的话你不要当真,如今地都让你们毁了,打死了狗来讲狗价钱,只凭你们说。要不,我们重新去复核、丈量,保证不差分毫。”
“我今天不是来和你争论面积多少的,现在木已成舟了,争也没有什么意义,你死不承认,我也没有办法。我的意思是说,你在面积上已经占了便宜,这点你嘴上不承认,心里是知道的。郑部长跟我说了实情,当初他在面积上照顾你,就是要你不要再去找领导的。如今你是得了便宜鸡,还想要实惠的鸭,这就有点说不过去了。人家会说,你章仕乾利用在外工作领导的影响,敲了乡政府。这要是传到社会上去,你弟弟章书记的一世英名不就被你玷污了吗?”
商人就是商人,何况眼前的商人,是一个靠耍嘴皮子吃饭的无赖商人:
“我老弟的名声我不管,你李书记也不要给他戴高帽子,他如今是无职无权废人一个,要是从前,乡政府也不会为了这几个钱和我斤斤计较哩,你李书记也不会打我章家人的脸,不给面子。”
“真是无赖透顶。”李子文在心里暗暗骂道。
看来这个牛牙人是不达目的不放手的人,就像他做牛生意的时候一样,眼见着卖方已经没有了做生意的念头,他还会死皮赖脸地缠着不放,抢过牛绳,再次提点价,直到卖方默认后,他便强行将牛绳强塞给买方,并补上一句:
“如果吃了亏,骂我八辈子娘!”
这时,卢旺财站起身:“走吧,李书记,你要是以前懂得这样协调关系,早一点孝敬了他老弟,你也不是现在这个副书记,说不定你就当老大了。”
“不要误会,李书记,我不是说你趋炎附势,我是实话实说。这当官的要是没有了权,就像人没有魂一样,空架子。你李书记是个聪明人,这乡政府的钱多留一块、少留一块,还不是当老大的用,其他人都是赶山敲边鼓的,犯不着为了别人掌控的钱,自己去得罪人。”
还别说,就是这几句话还真说动了李子文。想起自己精打细算为乡政府节约每一分每一厘,而吴亮庆那样的人却根本不把国家的钱当数,为了邀功请赏,劳民伤财,浪费了多少人民的血汗钱;想起董建军为了那笔桥涵节省的费用,打起肮脏的小九九;想起了严明早就做了好人,答应了给章仕坤补偿……
李子文越想越感到自己很累、很难、很傻,他觉得自己本来就不应来核实这件事,落得个自找麻烦。唉,有什么办法,这个社会,自己既无力回天,却又不甘随俗,最后只能是自寻烦恼。
想到这里,他站起身,对着章仕乾:
“这样,给你增加多少钱还没最后定,但你要守住你这张破嘴,不要捡了便宜还卖乖,要是让其他农户知道了,你的也得不到。”
“好,好,我的嘴再破,也不会把自己的事弄砸。谢谢李书记!谢谢!今天吃了饭再走。”
“吃饭不用了,吃了你的饭我们更说不清了。
(二)
从章家出来后,李子文觉得这件事不该让其他人一同来,他担心此事一传出会引起麻烦来,便对同行的人反复交代,这件事暂时还未决定,不要走漏了风声,省得到时候其他农户知道了乡政府难处理。
也许真应了那句“怕鬼偏有鬼”的老话。那天,李子文在公路上察看灾情时,因为又下起了雨,加上路又难走,便在桃花村住了下来。
第二天早晨,李子文起床后正准备吃饭,汪祥打来了电话,说是章家村的十多个村民在乡政府上访,询问乡政府在公路改造损毁的青苗补助上是否存在两个标准,并说严书记在发火,要他迅速赶回来处理这件事。
接过电话,李子文没有了心思吃饭,叫上卢旺财迅速返回乡政府。一边走着,一边想,但他怎么也想不通,这件事自己还未决定补多少钱,为什么老百姓就会知道,难道章仕乾告诉了其他人?不可能,这样对他也不利呀。难道是昨天和章仕乾谈话的时候有人在偷听?也不可能,昨天为了保密起见,谈话的时候,他还特地叫小王在四周站岗放哨;难道是公路办的人员对这种不合理的补偿有意见,故意泄露出去的?也不像呀,临走的时候他还反复问了大家,大家都信誓旦旦说没有。那到底是哪个烟囱冒了烟,哪个蜂窝露了蜜呢?李子文百思不得其解。
李子文一进乡政府大门,章成发就跑了过来,不好意思地说:“李书记,如果今天这件事对不起你的话,还得请你谅解。不过,如果你们真是有两种标准的话,那也太欺负我们平民百姓了。”
原来,昨天李子文离开章仕乾家之后,章仕乾因为特别高兴,中午要老婆炒了几个小菜,老夫老妻高高兴兴地对饮起来。喝得正高兴的时候,看见章成发走过他家门前,便要成发进去喝两杯。成发上桌后,两人你敬我、我敬你,敬得仕乾差不多醉了,便飘飘然地说起大话来。从他老弟说到他侄子,最后又说,别看他老弟已退居二线了,但他一跺脚,在春江县还是要抖三抖的。比如说,这公路改造青苗补偿,他老弟一个电话过来,严明立即派李子文上门,增加赔偿款……听到这里,章成发自然无心喝酒了,便叫了几个农户一同来问,仕乾因醉酒不知他们的用意,说李子文同意了增加他的补偿费。几个农户一听,本来想立即来乡政府质问,但见下起了雨,就只好第二天清晨赶过来了。
听了章成发的叙述,李子文没有说话,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痛骂着那个人模狗样、狐假虎威、无赖贪婪、口无遮拦的章牙人。
李子文把他们领进自己的办公室,要汪祥给每人倒了一杯水,并要汪祥让食堂准备十几个人的早餐。
这下倒弄得章成发不好意思起来,局促不安地说:“李书记,这样会不会对你不好呀?”
其他人也都嗫嚅着说,我们不是冲你李书记来的,是来问问到底怎么一回事的。
李子文心里很是感动。看着这群衣着朴素甚至打着补丁,下边打着赤脚的憨厚、本分的农民,他想起了自己的父母,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想起了很多与自己有着来往的亲戚朋友……李子文的心里像打翻五味瓶那样,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了。是啊,面对这样一群老实本分、不敢多事、不愿惹事,在自己的合法权益受到侵害时想要讨个说法,却又设身处地替别人着想的淳朴百姓面前,你还能冠冕堂皇地糊弄他们吗?不,绝对不能!除非你是冷血动物。
李子文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他淡然地、心平气和地给这群农民兄弟说出了事情的原委,最后表态说:
“各位兄弟,请你们放心,只要我还在管这条公路,绝不会从我手上多补给章仕乾一分钱,除非我没有能力阻止。”
章成发说:“我们相信李书记,你的为人全乡人都清楚!好,谢谢你,李书记!”
“谢谢!谢谢!”十多人异口同声。
看着一群人高高兴兴地吃了早餐后,又高高兴兴地和李子文握手道别,把个汪祥弄得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笑着问:
“李书记,这是怎么回事?刚才他们来的时候,个个凶神恶煞、怒目圆睁,像要吃人似的,怎么你短短几句话,不但打发他们走了,还对你感恩戴德呢?”
李子文笑着说:“这就叫诚心换真心,仇人变朋友,你以后就慢慢领悟了。”
然而,老百姓好打发,领导就不是那么好应付了。
(三)
严明一边在办公室上网,一边冷眼看着李子文用什么办法对付这帮百姓。他以为是李子文昨天下乡没有注意工作方法,泄露了不该说的秘密,才造成这么多百姓来闹事的。如果是这样,你李子文自找的,自己的屁股自己擦干净去。你不是自恃有才有德有能耐吗?你不是博得了乡村干部包括百姓中的大多数群众的好感吗?那你自己去处理这件事。因此,当汪祥向他报告风岭章家的十几个群众来上访时,他马上就要汪祥通知李子文去处理;当汪祥告诉他李子文还在乡下没有回来,是不是要其他班子成员,比如说在风岭挂点的熊委员先接待一下时,他说不用,要这帮人在接待室等,等待他李子文来处理。
严明正想着这事,李子文敲门进来了。他笑了笑:“回来了?”
“嗯,我把章家生姜补偿情况向你汇报一下。”
“先不忙这个,先去把那帮人弄走。”严明以为李子文还没见到上访村民,直接来找他汇报工作。
“他们已经走了。”
“什么?已经走了?”严明这才转过头来,“好,好,不错,做工作就要这样,不要等领导,要自己先处理,这才是为领导分忧嘛。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子文便从严明交代他办理这件事开始,讲到自己昨天亲自到章家村实地调查,再讲到章仕乾酒后失言泄了秘密,激起群众上访等等一五一十地汇报了一遍。并把自己对这事的处理意见也提了出来。
听了李子文的汇报,严明一言不发。应该说,李子文的工作是做到了家,方法也是对的,包括最后对上访群众的表态也是没有错的。但是,这样做,自己在章仕坤面前如何交代?你李子文在未征得我同意的情况下,为了取悦群众,擅自决定不增加章仕乾的补偿,这不是变着法和我对着干吗?不行,想到这里,他神情严肃地说:
“其他问题你去处理,但章仕乾的补偿问题我已答应了章老爷子,必须落实到位!”
“这事本来就是激发矛盾的关键因素,如果只给章仕乾补,这太不公道了,你要我怎样去面对章家村的村民,甚至全乡更多村组的群众?因为这件事牵一发会动全身,生姜补偿可以改变,其他补偿也可以改。”李子文据理力争。
“你不给他增加补偿,你要我如何面对这个老革命、老领导?”严明似乎也有道理。
“他一个受党教育多年的老领导,不可能会对这样的小事耿耿于怀,只要跟他解释清楚了,应该会理解的。”
“那你去解释,你去试试!”严明的火终于还是发出来了。
“他又没找我,他找了我,我肯定会给他解释清楚的,如果他不理解的话,也没有办法。本来在补偿面积上就照顾了章仕乾,他肯定没有把这个事跟章主席说。要不,人家一个老领导,觉悟不可能这么低。”李子文虽然忍着没发火,但还是坚持着说完了这句话。
“好了,你不用再说什么了。不论用什么办法,无论如何你都得给我办好这件事!”严明最后下达了强硬的、不容李子文考虑的指令。
李子文的忍耐到了极限,脱口而出:“这种无原则的事我无法办好!”
“你还有一点服从意识吗?告诉你,这东风乡还是我说了算!就是错,也错这一回。等你当了一把手我照样听你的!”严明的蛮横霸道也一下上来了。
“这不是服从不服从的事,而是大是大非的原则问题!今天这样做了,以后还怎么开展工作?”李子文执意坚持着。
“什么原则不原则,有什么问题我负责。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你现在执行我的命令就行!”
“我坚决反对这种无原则的做法!”李子文说完,站起身,又说了句“没其他事我先走了”,然后未等严明应允便跨门而出。
这是严明怎么也想不到的结果,李子文竟敢甩袖而去,他觉得自己的威信、尊严、甚至人格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衅和宣战,让他从骨子里爆发出一股从未有过的狂怒和迫不及待要进行报复的冲动。
我要报复、我要反击,我要把你李子文碎尸万段,要把你打入十八层地狱,让你永世不得翻身。
严明立即打了组织部长的电话,他要部长把李子文调离东风,调得越远越好。
部长听他讲完之后,有点不解地问:“李子文表现不是很优秀吗?各方面反映都不错,你还在我面前推荐过他呢!”
严明说:“我以前就是太信任他了,但他把我的好心当成驴肝肺,狂妄自大到了极点。”
“李子文好像不应该是这样的呀,我们部里的同志个个都对他赞不绝口。”部长还是在为李子文说话。不过,书记出面,面子还是要给一点的,当然,这个“面子”严明觉得有点像玩政治似的,“好吧,今年年底,正值县乡党委换届,到时再研究考虑吧。不过,还是要以团结为重啊。适当的时候,我会找李子文当面批评他。”
不管怎样,部长还算是有交代的。接着,严明又想起县纪委金书记来。不过,金书记这里,不能打电话,要亲自上门,因为金书记对李子文的印象很好,他又是纪委书记,一定要当面把李子文说坏说臭。但是,在金书记办公室里,严明想好了的诋毁李子文的一大段话刚说完,金书记就说了一句这样耐人寻味的话:
“严书记呀,领导要有大将风度,心胸要宽一点。当一把手的也要摆正位置,要随时随地主动地接受下属及群众的监督,腐败和一言堂是万万搞不得的。”
金书记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有什么举报信到了纪委?难道是李子文早就找了金书记反映我的问题?难道……严明想到这里,不由得心里有点心虚发憷起来,他觉得自己今天的确有点冲动了,冲动得把李子文的坏话都说得不很坏,当然,事实上他也并不是很坏,以至于领导们还误认为自己心胸狭窄、气量太小,容不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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