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女人轻松地笑了,咯咯的笑声像清风里的鸟鸣一样毫不做作。“哪来的‘你们’呀?我一个人住,这儿来的人又少,挺冷清的,还真盼着有人来串串门呢。”
“你……一个人?”梅玲小心地问,深怕触及什么不该打听的事情。
“对,我是来这儿工作的,管理核桃园。”她说话的时候轻快而响亮,与梅玲的羞涩温婉截然不同。
“工作?”这个词一下子钻入了梅玲的脑海里,“这里能找到工作?”
“你也是出来谋生的吧?”那人问道。
梅玲企盼地点了点头。
“你就在这儿留几天,这些核桃快熟了,园里该需要帮手了,我想老板会要你的。”她说着,友好地伸出手来,“进屋吧,太阳快晒到你孩子了,况且,看看你靠着的东西——电线杆子,危险得很,你不想让这里成为你的墓地吧?”
《红衣》第四章(7)
这话不禁让梅玲打了个寒战,她抬头瞧了瞧纵横交错的枷锁般的电线,一种强烈的不适感在她心中升腾起来。尽管她依然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但她已经不自觉地拉住这个值得感激的陌生女人的手,也许像是拽住了一根好心而脆弱的救命稻草。
“我叫路秀,你呢?”她一边说,一边将梅玲引进她的小木屋。
“我叫……”梅玲犹豫了一下,收住了溜到嘴边的两个字,半遮半掩地说,“我姓梅,梅子的梅。”
“这个姓好,让人觉得既优雅又坚强,我叫你‘梅子’吧。”路秀毫不顾忌地说着,“你是从哪儿来的?我家在市区,离这里10。3公里,我骑脚踏车回去,只要半个小时,不算远,你说呢?”
那屋子是用滚圆的杉木钉起来的,顶上铺了一层深色的挡雨油布,屋内是普通的水泥地面,干干净净的布置,简简单单的家具,还有个梅玲熟悉的烧火的灶间。
梅玲坐上一张竹制的小椅子,酸痛的肢体稍许得以缓解,她没有回答对方刚才的问题,转而问道:“你家在市区,干啥还来这里受苦?”
“我是农业大学毕业的,学的就是种植业。我可不觉得来受苦,这木屋子是我最好的朋友,还有2671棵核桃树,它们都是我的情人。”路秀轻松地说笑着,也搬了只小凳,坐在梅玲旁边,天真地望着孩子专心吮吸的模样。
梅玲几乎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只是随便地问:“你喜欢孩子?”
“嗯。”路秀用指头逗弄着孩子细滑的脸颊。
“结婚了吗?”
路秀却笑得愈发灿烂,灿烂得让人迷糊了:“结什么婚呀,男人有什么好,我想和我的情人们过一辈子了!”
梅玲猛地被这话刺疼了:“是呀,男人有什么好,有什么好……”
路秀机灵地说:“你有什么心事吧?愿意的话,和我说说,就把我当做你内心的垃圾桶。”
梅玲没有再说什么,无奈而淡淡地笑了,她觉得这个单纯快乐的女大学生的话并不太容易懂,但她没有心思追究。
那天,路秀一直联系不上核桃园的老板,梅玲觉得工作之事有些渺茫,何况平白无故地打搅人家实在过意不去,便提出要走,至于去哪儿,她心底是毫无方向的。但路秀看出她的窘境,婉言劝她再留一两天,等到老板确切地回复后再作决定也不迟。梅玲听出了路秀话中的善意,于是,似乎勉强却感激万千地答应下来。
晚上,两个女人睡在一张狭窄的钢丝单人床上,她们都很自觉地往边缘靠,给中间的孩子让出了整整半张床的空当。凄清的月光从窗子里照进来,给这间散发着杉木清香的小屋蒙上了一层神秘的味道。然而,不会一切都尽如人意,如此清雅的环境竟被附近某家织布厂不眠不休的织机声包围着,白天还不怎么惹人嫌,到了夜深人静之时,那声音张狂得如一只一步步逼近的恶兽。
路秀像是早就适应了这野兽的咆哮,安安静静地睡觉了,发出微弱而均匀的鼾声。梅玲却备受折磨,难以入睡,她心中升腾起无名的烦躁,新鲜而痛苦的记忆山崩地裂般涌进她的脑海,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像是被这些画面撕成了碎片,四分五裂地漂浮在这黑漆漆的木屋中……
耳边孩子的哭声越来越明显,渐渐地将她从半空中唤回到钢丝床上。她轻声地哄了哄儿子,把他抱进怀里喂奶。可那小东西拼命地吮了几下,干脆放声哭了起来。
路秀拽亮了电灯,迷糊地问:“他怎么啦?”
“大概是饿了,把你吵醒了。”梅玲歉意地说。
“是没奶水了吧?给喝点糖水可以吗?”
“没事,一会儿他就睡着了。”梅玲从不想麻烦别人,有时,也让人觉得过于矜持或者闭塞了。
孩子哭了一阵子,得不到赏赐,瘪着小嘴可怜兮兮地睡去了。但梅玲却久久地没有睡意,她回味着刚才似真似幻的飘飘忽忽的感觉,突然有些分不清,那会儿自己是不是真的已经死了。
第二天,梅玲醒来,小雨还在呼呼大睡,路秀已经不见了踪影。她走出房间,在客厅中央的八仙桌上看到了一包没开封的婴儿奶粉,旁边有一个回炉的塑料袋,里面装了几样小菜。路秀还留了一张纸条,写着:梅子,我去园里转转,中午回来晚了,你就自己做饭。奶粉是我早上去市里买的,适合一周岁的孩子。
梅玲看得鼻子酸溜溜的,连日来,她一个人跌跌撞撞地在人生的沼泽里挣扎,路秀是唯一伸手拉她一把的人。她提起那袋小菜,默默地去水池边清洗。
梅玲做好了午饭,等候路秀,天气炎热异常,门口幽静的小路上竟然有人在兜售秋天晚西瓜,她便招呼那个骑三轮车的小贩过来。此时路秀也回来了,在门口碰上,她们选好西瓜后,在谁付钱的问题上客气地争执不下。
突然,那个黑黝黝的卖瓜小贩叫了一声:“梅玲?”
梅玲猛然一惊,愣愣地瞧着对方。
“真是你呀!第一眼就觉着像!”那人颇有几分兴奋地说,“你怎么在这儿?你的腿怎么啦?我都不敢认你了。”
“你是……”
“我是和你们同村的宝山,你不记得了?你结婚的时候我还来喝喜酒了呢,潘家伟那小子可真有福气……”
《红衣》第四章(8)
还没等那人咋咋呼呼地说完,梅玲已经掩饰不住情绪,转身躲进屋里了。
卖西瓜的吆喝声渐渐远去,过了一会儿,路秀捧着西瓜进来,却只字不提刚才的事情,故意吃惊地赞叹着一桌子色香味俱全的菜肴,边品尝边一个劲儿夸梅玲的手艺。
“谢谢你给小雨买的奶粉。”梅玲还是坐在那张小竹椅上,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我那样子……让你奇怪了吧?”
“每个人都会有秘密的。”路秀安慰道。
“秀,你是个好姑娘。”梅玲说着,将脸侧向外面无垠的核桃林,“其实,我是被我丈夫赶出来的,我做了对不起他的事情,很严重的事情。婆婆让我气死了,就在几天前,我还有什么脸见乡亲?”她深深地叹了口气,“我是没脸回去了。”
像昨天那样,路秀又搬了个小凳子安安静静地坐在梅玲身旁,“我也有个秘密要告诉你。”她的声音轻软无力,一点不像以前那般明朗。
梅玲转过脸来,眼里隐约闪动着泪光。“你的秘密?”她有些哽咽地反问道。
“是的,我有个很可怕的秘密,好几年了,我都没敢再提起它,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告诉你,但我真的想告诉你。”路秀有点语无伦次,“我父母都走了,知道吗?是我害死的……”她刚说到这儿,抽泣之声便断断续续夹在话语中了,“读大学的时候,我爱上一个男同学……我父母反对我和他交往,我一气之下就跟着他离家出走了……他们千辛万苦来找我,途中遇到了车祸……”
路秀终究说不下去,失声痛哭起来。梅玲轻轻地搂过她,像母亲安抚孩子一样抚摸着路秀清瘦的背脊,那凝固而凄凉的气氛,惹得房里的婴儿也咿咿呀呀地啼哭不止。
“要不是为了孩子,有的时候真想死了,活着有啥意思?躲到哪儿都躲不了心里的鬼,倒不如投胎重新做人。”梅玲收拾了哭泣,却情不自禁地悲叹道。
路秀连忙擦了眼泪说:“别瞎扯,梅子,都是我不好,让你伤心了。”
“没有的事。”梅玲也强颜欢笑。
“你好端端地活着,干吗要躲呀!梅子,你就待在我这儿吧,我还有个奶奶,父母过世后,她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我们仨,不,还有个小不点儿,我们四个人一块儿过。”路秀认真地说。
梅玲的眼泪又刷地一下流出来了,这些天她把眼睛都哭肿了,唯独这一次,她分不清是喜还是悲。
28
这天晚上,窗外的织布机声依然清晰可闻,但梅玲却觉得它不像前一夜那般凶恶和恼人了,她枕着散发幽幽的杉木香味的棉花枕头,睡得特别踏实。
不知何时,孩子又大声哭闹起来,将母亲从睡梦中唤醒了。梅玲睡意蒙眬地搂过儿子,哼着小曲儿,轻轻在他胸前打着节拍,但小雨的吵闹愈加厉害了。梅玲迫不得已地起身给孩子喂奶,天边柔弱的亮光从窗子射进来,窗框的影子清楚地打在惨白的地面上。
屋里的空气似乎有些异常,梅玲莫名其妙地连连打了几个喷嚏,静下心来仔细地嗅一嗅,有股明显的烟味儿,墙外仿佛还传来柴火燃烧出的劈啪之声。她打开了电灯,屋顶上弥漫着一层薄纱似的烟雾,梅玲有些慌神了,连忙下床去看看,刚走出房间,便看见靠着一堆干柴的杉木墙里不断渗进浓烟来。梅玲知道是外面着火了,她慌忙地摇醒路秀,跑出屋子来救火,却发现那堆特意储备的一人多高的干柴木已经成了一束熊熊大火,紧贴的杉木墙也开始发黑燃烧了。
路秀急得傻眼了,然后,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大哭了起来。
“快救火啊!”梅玲嚷道。
“对,救火,快点救火。”路秀紧张地自言自语,冲进屋里拨火警电话。
火势太猛了,用脸盆、水桶之类的泼水简直杯水车薪,眼看那堵杉木墙已经被整个儿点燃了,消防车还没有踪影。
梅玲说:“来不及了,这屋子保不住了,我们抢些东西出来吧。”
房间里的小雨已经被呛得咳嗽不止,梅玲急匆匆把孩子抱到十几米远的一棵核桃树下,然后和路秀一块儿往外搬物件。屋子里的装饰朴素简单,家具也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件,但那些都是实木做的货真价实的木质品,那沉甸甸的分量不是两个柔弱的女子能轻易挪动的,更何况还要挪出相当一段距离。所以,抢在外头倒是些并不值钱的小玩意儿、衣物和少量生活必需品。
仅仅过了十来分钟,火势已经蹿到房顶上了,滚滚的浓烟充斥着屋内。梅玲和路秀狼狈不堪、气喘吁吁地立在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似乎等候这堆积木在她们的视线里倒塌。
突然,路秀疯了一般大叫起来,试图冲进岌岌可危的屋子。梅玲拼命地拽住她的衣服,惊恐地问道:“你要干什么?它就要塌了!”
“有件重要东西忘了,我父母的相册!”她父母过世后,路秀将他们的照片集在一本相册里,随身带着。
梅玲吼道:“它比你的命还重要?!”
“就是就是!这是我父母留给我的唯一一本相册!”路秀哭喊道,撕破了梅玲用力拉住的衣角,像一颗跳动的火星一样融入了火海之中。
有一两根木头从顶上掉下来,在地面上撞出炒菜时铲子和锅子间发出的声音。梅玲觉得这声响并不可怕,甚至有点做梦般软绵绵的感觉,她看见路秀从里面愉快地奔跑出来,然后,整个屋顶陷了下去,那堆立着的积木真的轰隆一声倒下了。腾起的烟雾和灰尘渐渐落下去,视线一点点开始清晰,梅玲焦急地四下寻找路秀,但是,没有她的身影,梅玲疯狂地呼喊,广袤的核桃树林里只有她的回音……
《红衣》第四章(9)
消防车的警笛声越来越近了,到了黑糊糊的残局跟前,跳下几个全副武装的橘黄色男人。
梅玲奔过去喊:“救人!快救人!里面有人!”
粗壮的洒水枪浇得那些滚烫的黑木头咝咝作响,像一堆缠绕的毒蛇发出的警告,但它们的嚣张气焰很快被镇压下去,剩下这片狼藉上飘着的缕缕白烟。消防队员从木头下面用担架抬出了一具蜷缩着的不堪入目的躯体,经过梅玲身边时,她偷偷地闭起了眼睛,泪水却顺着眼角滑了下来。
“你认识死者吗?”有个穿着消防队服拿着笔记本的男人走过来问梅玲。
死者?梅玲很不习惯这样称呼路秀,但她轻微地点了点头。
“她叫什么?”
她叫什么?梅玲艰难地思索着,思绪猛地陷入一种掉入悬崖般的飘忽而不由自主的感觉之中。她仿佛觉得躺在那张白床单上的女人该是她自己,那么,过去的一切都会结束,梅玲以及与梅玲有关的荒谬可耻的故事将随之被人们埋入泥土,永久地遗忘了。她忍不住胡乱地想开去,在恍惚中战栗了片刻后,心惊胆战和游离不定的心情似乎坚定了一些。
“梅玲,她叫梅玲。”梅玲沉着地说。
“你有她的相关证件吗?”那人问。
梅玲在抢出来的一堆衣物中翻了片刻,找出了她的身份证,犹犹豫豫地给了对方。证件左上角的照片还扎着两条麻花辫,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与现在成熟的甚至有点苍凉的梅玲已经大不一样了。
“她是你什么人?”
“一个朋友,从外地来看我的。”
“那你的情况呢?”
“我叫路秀,我在这儿工作,看核桃园。”梅玲显得紧张,有些口齿不清。
“身份证明。”他边说边记录些什么。
梅玲将路秀的身份证递给他,上面的照片本就有些曝光过度而显得模糊,加上路秀与梅玲还有几分相像,那人对照着看了看,也没有多说什么。之后,他又向梅玲询问了一些关于发生火灾的前后经过,并让她签字为据。当梅玲握笔的颤抖的手写下“路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