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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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都-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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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顿饭真不够你吓的!”牛月清也不好意思地爬起来,先对了穿衣镜理拢头发,说:“梦真吓死我了!”孟云房说:“什么梦?日本鬼子进村啦?”牛月清说:“这一醒来我倒忘了。”众人就又笑。牛月清摇了摇头,认真他说:“我多少记些了。好像我和之蝶正坐了汽车,突然车里冒烟,有人喊:车上有炸药要爆炸了!人都打跳,我和之蝶就跳下来跑,之蝶跑得快,我让他等我,他不等,我跑到一个山崖上了,没事了,他却来对我说:咱俩命大哩。我不理他,关键时候你就自顾自了?!”汪希眠老婆和夏捷就迷眼看着庄之蝶,庄之蝶说:“看我什么,好像我真的那样干了?!”大家又一阵笑,牛月清就又说:“我说着就拿手去推他,没想这一推,之蝶就从崖上掉下去了……”夏捷便说:“好了好了,那谁也不吃亏了,他没有带着你跑,你也把他推下崖了。我看你是做主人的先醉了,醒来不好意思,就编一个谎儿调节尴尬场面的吧。”牛月清说:“我都吓死了,你还取笑!谁是醉了?有能耐咱再喝一圈儿!”庄之蝶说:“你那能耐大家都领教过了,我提议难得这么多人聚一起,咱照相留个纪念吧!”唐宛儿首先响应,待赵京五第一个给庄之蝶和牛月清拍过合影,就立于两人背后,偏要把一颗脑袋担在牛月清的肩上,说:“给我们也来一张,就这么照!”接着相互组合,一卷胶卷咔咔咔立时照完。周敏看了一会热闹,心里发急,对庄之蝶和牛月清说他才到杂志社,不敢多耽误的,便到杂志社去了。因为喝得有些多,下午又没能按时上班,周敏一路赶得急,脸是越发烧烫。半路上先买喝了一瓶酸梅冷饮,心身觉得清朗了许多。一进文化厅大门,便见院子里有人凑了一堆议论什么。周敏初来文化厅,又是临时招聘,一心要在此改邪归正,立稳阵脚,重新生活,所以手脚勤快,口齿甜美,对谁都以礼相待。听见那堆人里有人说:“说曹操,曹操就到,就是这小伙儿!”当下笑了一下,要走。一个人走近来说:“周敏,你行的!”周敏说:“什么行的,请你多关照啊!”那人说:“你这么客气,真是也学了庄之蝶的一手了!庄之蝶总是对人说他没写什么,可几天不见,一部小说就出来了。你越是夸他写得好,他越说是胡写的。可说实话,庄之蝶写得好是好,还真没一部作品让文化厅的人争读争议。你这一篇,是爆炸性哩!”周敏说:“你们都看了?”那人说:“文化厅没人不看了的,锅炉房那老史头不识字,还让人读着给他听的。景雪荫今早一下飞机,听说连家也没回,那小丈夫就拉她来找厅长,大哭大闹的好是凶火!她闹什么的?别瞧平日一本正经的,原来也勾引过人家作家!可为什么不嫁了庄之蝶?是那时认为庄之蝶配不上她吧,现在后悔了,经人说破又恼羞成怒了?她能认得什么人,真金子都丢了,只会仕途上往上爬,这是她父母的遗传!”周敏不待他说完,就旋风般地向楼上跑去,一推杂志社门,除了钟唯贤,编辑部的人部在,正在叫骂不休。周敏问:“真的出事啦?”李洪文还在发他的脾气:“姓景的要是这样,咱们就不去,她是中层领导,看能把咱们怎样?”苟大海说:“她老子是高干,子女也不能这样欺负人嘛。听听广大群众的反应,咱们办杂志是为社会办的,不是为她个人办的!”周敏知道景雪荫一定是来编辑部闹过,事情已无法和平处理了,就说:“她啥时回来的?庄老师让咱们注意她回来的时间,一回来就先拿了杂志去说明情况,你们没人去吗?”李洪文说:“昨天下午成批的杂志一运来,武坤如获至宝先拿了一本,连夜去找景的丈夫,不知煽了一夜什么阴风,那丈夫今早来找厅长。等景雪荫一下飞机,两口又来闹。那小子口口声声他是景雪荫的丈夫,别人不在乎这事他在乎!哼,武坤和他老婆都干了什么?他倒为这篇文章充男子汉!”周敏坐在那里身子发软,中午吃下去的好酒好菜往上泛,心想,怕鬼有鬼,绳从细处断了,这不仅给庄之蝶惹了事,自己一个临时招聘人员还能在杂志社干下去吗?就问李洪文:“钟老师呢?”李洪文说:“厅长来电话叫去了。” 过了一会,钟唯贤回来,一见周敏,说:“你来了?”周敏说:“钟老师,我对不起咱编辑部了!”李洪文说:“这是什么话?不是你对不起谁的事,出了事,咱不要先检讨,一切要对作者负责,对杂志负责。再者,这事直接影响到庄之蝶的声誉,他是名作家,以后还想向人家要稿不要?!”钟唯贤卸下眼镜,凸鼓的眼球布满血丝,用手揉了揉;并没有揉去眼角的白屎,又把眼镜戴上了,说:“这我知道。可现在事情闹大了,景中午来厅里闹了一场,我也坚持不承认犯了什么错,她立马三刻去省府见主管文化的翟副省长了,翟副省长让宣传部长处理,部长竟让她捎了一封信给厅长,上有三条处理指示:一是作者和编辑部必须承认写庄与景的恋爱情节是无中生有,造谣诽谤,严重侵犯景的名誉权,应向景雪荫当面赔礼道歉,并在全厅机关大会上予以澄清。二是杂志社停业整顿,收回这期杂志,并在下期杂志上刊登声明,广告此文严重失实,不得转载。三是扣发作者稿费,取消本季度奖金。”李洪文就火了:“这是什么领导?他调查了没有就指示?厅里也便认了?!”钟唯贤说:“厅里就是有看法,谁申辩去?”苟大海说:“他们怕丢官,咱杂志社去!老钟,你要说话,你怕干不了这个主编吗?这主编算个X官儿,处级也不到,大不了一个乡长!”钟唯贤说:“都不要发火,冷静下来好好琢磨琢磨。周敏,你实话告诉我,文里所写的都真实?”周敏说:“当然是真实的。”李洪文说:“婚前谈恋爱是法律允许的,再说谈恋爱是两人的事,我不敢说周敏写的真实,可谁又能说写的不是真实?景雪荫现在矢口否认,让她拿出否认的证据来,文中说她送庄之蝶了一个古陶罐,古陶罐我在庄之蝶的书房见过的,她也要赖了?!”钟唯贤说:“给我一支烟。”苟大海在口袋里捏,捏了半天捏出一支来,递给钟唯贤。钟唯贤是不抽烟的,猛吸了一口,呛得连声咳嗽,说:“我再往上反映,争取让领导收回三条指示。大家出去谁说什么也不要接话,全当没什么。但要求这几天都按时上班,一有事情大家好商量。”说完往自己新搬进的独个办公室去,但出门时,头却在门框上碰了,打一个趔趄,又撞翻了墙角痰盂,脏水流了一地。他骂道:“人晦气了,放屁都砸脚后跟!”

  李洪文笑了一声,说句:“老钟你好走啊!”把门关了,说:“庄之蝶在写作上是个天才,在对待妇人上十足的呆子。景雪荫能这么闹,可能是两人没什么瓜葛,或者是景雪荫那时想让庄之蝶强暴了她,庄之蝶却没有,这一恨十数年窝在肚里,现又白落个名儿,就一古脑发气了?”苟大海说:“强暴这词儿好,怎么不强暴她就发恨?”李洪文说:“你没结过婚你不懂。”苟大海说:“我谈过的恋爱不比你少的。”李洪文说:“你谈一个吹一个,你也不总结怎么总是吹,恋爱中你不强暴她,她就不认为你是个男子汉,懂了没?”苟大海说:“周敏,你有经验,你说。”周敏自个想心思,点了点头。李洪文说:“庄之蝶要是当年把景雪荫强暴了,就是后来不结婚,你看她现在还闹不闹?”正说得好,门被敲响,李洪文禁了言,过去把门开了,进来的还是钟唯贤。钟唯贤说:“我想起来了,有一点特别要注意的,就是这几天在机关碰上了景雪荫,都不得恶声败气,即使她故意给你难堪,咱都要忍,小不忍事情会越来越糟。”李洪文说:“你当过右派,我可没那个好传统。”钟唯贤说:“啥事我都依了你,这事你得听我的!”说完便又走了。苟大海说:“洪文你真残酷,钟老头可怜得成了什么样儿,你还故意要逗他!”李洪文说:“周敏,我看这事你得多出头,或者让庄之蝶出面,钟老头是坏不了事也成不了事的,他窝囊一辈子了,胆子也小得芝麻大,只怕将来靠山山倒,靠水水流。”说得周敏六神无主,再要讨李洪文的主意,李洪文却坐在那里取了一瓶生发水往秃顶上擦,问苟大海是否发觉有了新发出来?苟大海说:‘“有三根毛吧。”窗外就噼噼啪啪一阵鞭炮响。

  钟唯贤就又跑过来,问:“哪里放鞭炮?”李洪文、苟大海、周敏就都往凉台上去,钟唯贤说:“让大海一人去看看,都拥在那里目标太大,现在是全文化厅的人都拿眼睛看咱哩!”苟大海在凉台看了,回来说:“是三楼西边第二个窗口放的,见我往下瞧,几个人手举了一张报纸,上面写了‘向杂志社致敬!’”钟唯贤脸就黑下来,说:“这些人是平日看不惯景雪荫,曾提意见说景雪荫凭什么提为中层领导,可厅里没有理睬,借此出气的。”就让苟大海下去制止制止,免得火上加油,忙中添乱。李洪文却说他去,去了一会儿变脸失色又回来,说是不好了,武坤拉了局长去看放鞭炮,叫嚣文化厅成什么样子了,把他们上届杂志社的编委会撤了,这一届的新班子就这样促进厅里的安定团结了?!”气得钟唯贤终于骂了一句:“杂志社就是查封了,他武坤休想再翻上来,娘的!给我一支烟。”苟大海却没有烟给他了,到门后捡烟蒂,烟蒂全泡在脏水里。

   牛月清去汪希眠家取现款,只怕大额票子拿着危险,叫柳月厮跟了,两人又都换了旧衣。牛月清提一个菜篮子,下边是钱,上边堆一些白菜叶子;柳月并不平排行走,退后了三步,不即不离,手里握着一个石片,握得汗都湿津津的了。这么一路步行走过东大街,到了钟楼邮局门口,那里挂着一个广告招牌,上书了“最新《西京杂志》出刊,首家披露名作家庄之蝶的艳情秘史。”牛月清看了,冷丁怔住,就蹴在那里,将菜篮放在两腿之内,急声喊柳月进去买了一本,就在那里看起来,登时呼呼喘气,嘴脸乌青。柳月不知上面写了些什么,也不敢多嘴。一路回来,庄之蝶并不在家,牛月清兀自上床就睡了,慌得柳月不知做什么饭好,去问过一声,牛月清说:“随便!”随便是什么饭?柳月只好做了自己拿手的煎饼,炒一盘洋芋丝,熬半锅红枣大米稀粥。做好了,看看天色转暗,独自在客厅坐了,又甚觉无聊,刚到院门口来透透空气,庄之蝶推了“木兰”走进来。

  庄之蝶是把照好的胶卷交一家冲洗部冲洗,因为需要两个小时,便在街边看四个老太太码花花牌。老太太都是戴了硬腿眼镜,一边出牌,一边同斜对街的一家女人说话。女人骨架粗大,凸颧骨,嘴却突出如椽,正在门前的一张席上晾柿饼。庄之蝶心想,这女人晾的柿饼,没有甜味,只有臭味了。一个老太太瞧见庄之蝶看那女子,眨巴了眼睛说:“你是瞧着她窝囊吗?她可是有钱的主儿,平日闲了码牌,钱就塞在奶罩里,一掏一把的!”庄之蝶说:“她是干啥的,那么多钱?”老太太说:“终南山里的,赁了这门面做柿饼生意,整日用生石粉沾在柿饼上充白霜哩。”庄之蝶说:“这好缺德,吃了不是要闹肚子吗?!”老太太说:“这谁管哩!你要问问她吗?”便高声向斜对门说:“马香香,这同志和你说话的!”丑女人就立定那里,看着走过来的庄之蝶,问:“买柿饼吗?”庄之蝶说:“你这柿饼霜这么白的,不会是生石粉吧!”丑女人说:“你是哪里的?”庄之蝶说:“文联作协的。”丑女人说:“噢,做鞋的,瞧你们做鞋的才做假,柳月脚上这鞋买来一星期就前头张嘴了!”庄之蝶说:“哪里是做鞋的,写文章的,你知道报社吗?和报社差不多的。”丑女人立即端了晾晒的柿饼,转身进屋,把门关了。码牌的老太太就全笑开来,一个说:“什么不是假的?你信自个的牙能咬自己的耳朵吗?”庄之蝶说:“如果有梯子,我信的。”老太太说:“你也会说趣话,柳月咬了让你瞧瞧。”嘴一咧,白花花一排牙齿,忽地舌尖一顶,那一盘假牙却在了手中,便把假牙合在了耳朵上。庄之蝶恍然大悟,乐得哈哈大笑。老太太说:“现在兴美容术的,眉毛可以是假的,鼻子可以是假的,听说还有假奶,假屁股。满街的姑娘走来走去,你真不知道是假的真的!”老太太幽默风趣,庄之蝶就多坐了一会,看看表,时间已过了两个多小时,便告辞了去冲洗部。刚一离开,老太太就说:“这人说不定也是假的哩!”庄之蝶听了,不觉也疑惑了,想起同唐宛儿的事,恍惚如梦,一时倒真不知了自己是不是庄之蝶?如果是,往日那胆怯的他怎么竟作了这般胆儿包天的事来?如果不是,那自己又是谁呢?!这么在太阳下立定了吸纸烟,第一回发现吐出的烟雾照在地上的影子不是黑灰而是暗红。猛一扭头,却更是见一个人忽地身子拉长数尺跳到墙根去,吓得一个哆嚏,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再定睛看时,原来是自己正站在了一家商店门前,那商店的玻璃门被人一推;是自己的影子经阳光下的玻璃反照在那边的阴墙上。庄之蝶神不怕鬼不怕的,倒被自己的影子吓得半死,忙四下看看,并没人注意到他的狼狈,就去冲洗部领取照片。但等他先看他与牛月清。唐宛儿的合照时,却不禁又吃了一惊,合照的客厅的背景,一桌一椅,甚至连屏风上的玉雕画儿都清清楚楚,人却似有似无。尤其牛月清和唐宛儿根本看不见身子,是一个肩膀上的两个虚幻了的头颅。再把别的照片取出看,所有人都是如此。庄之蝶骇然不已,询问冲洗部的人这是怎么回事?人家竟训斥了他,说照出这样的底片让他们冲洗,不是成心要败坏他们的名誉吗?!庄之蝶再不敢多说,过来启动“木兰”,竟怎么也启动不了,只好推着,迷迷糊糊往家走来。在文联大院的门口,柳月一见庄之蝶就问到哪儿去了。庄之蝶说了去冲洗照片,柳月就要看她的形容,说她从来照相要亏本的。赵京五也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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