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往哪家歌舞厅去?”唐宛儿已下了车子,说:“正要去师母家的!中午孟老师告说庄老师伤了脚,慌得我一时要来,周敏却说等他下班后一起去。老师伤还重吗?”牛月清说:“唐宛儿的嘴真乖,碰着我了就说要到我家去,碰不着就去歌舞厅。要不,晚上来我家还打扮得这么鲜亮的?”唐宛儿说:“师母冤死人了,老师伤了脚,别人不急,我们也不急?不要说到你们家,就是去任何人家,我都要收拾的。收拾得整齐了,也是尊重对方嘛!”说着就搂了柳月,亲热不够。柳月便注意了她的头发,果然又是烫了个万能型的式样,长发披肩。牛月清听唐宛儿这么说了,早是一脸绽笑,说;“那我就真屈了你们!快进屋吧,晚饭柳月和我给咱搓麻食吃。”周敏说:“饭是吃过了,刚才我和宛儿陪杂志社钟主编在街上吃的酸汤羊肉水饺。你们先回吧,我们马上来,钟主编吃完饭回家取个东西,我们说好在这儿等候他,他寻不着你家路的。”
牛月清和柳月回到家,柳月去厨房搓麻食,牛月清就对庄之蝶说周敏他们要来了,还有一个钟主编,这钟主编可一直没来过咱家的。如果是为了稿子的事,他以前总是在电话中联系,如果是来探望你的伤情,他与你并不关系亲热,让周敏代个慰问话也就罢了,怎么天黑了,老头亲自要来家?庄之蝶说:“这一定是周敏鼓动来的,还不是为了那篇文章的事!周敏人有心劲,他怕他给我说话我不听,特意搬钟主编来让我重视的。”牛月清说:“他聪明是聪明,这做法多少还是小县城人的作法么!”就取了水果去厨房洗。
不久, 周敏三人到了门前,庄之蝶拐着腿到门口迎接,唐宛儿忙扶他坐在沙发上,又拿小凳儿支在伤腿下让伸平,揭了纱布看还肿得明溜溜的脚脖儿,说声:“还疼?”眼泪就掉下来。庄之蝶见她失了态,在挡她手时,五指于她的胳膊时处暗暗用劲捏了一下,把一条毛巾就扔给她擦了眼泪,抬头对钟主编说:“你这么大的年岁,还来看我,让我难为情了。这周敏,你要来就来,怎么就也劳驾了钟主编?!”钟主编说:“就是你不叫我来,我迟早知道了也要来的。第一期你同意上了周敏的文章,往后还要有你的大作的。当编辑的就是一靠作家二靠读者,你支持了,我这个主编才能坐得稳哩!”庄之蝶见他先提到周敏的文章,也就不寒暄别的,直奔了主题说道:“我这开了十天会,脚又伤了,也就去不了杂志社看看。现在事情怎么个情况了,周敏也不来及时告诉我。”周敏说:“我来过,你开会不在家,只好把那声明由厅里送宣传部去审定了。”钟主编说:“事情也就是这样,景雪荫一定要在声明中加‘严重失实,恶意诽谤’的话,我就是不同意加!我给厅长说,我是当了二十年的右派,平反后干了三年杂志负责人,后又被武坤把我弄下来他去干。现在正儿八经算是个主编,我就那么稀罕?大不了,我还是下台,还是当右派嘛!不坚持原则,轻率处理人、发声明,社会上读者会怎样看待这个新改版的杂志?杂志还有什么威信?怎样体现保护作家的权益?!”钟主编向来谨慎胆小,没想激动起来,口气强硬,这让庄之蝶和牛月清都感动了。周敏在一旁说:“这件事钟主编日夜操心。没有他顶住,外界不知怎么笑话了我也笑话了庄老师?我本来裤子就是湿的,不怕立着尿,只是害得庄老师损名声。”庄之蝶没有接他的话,喊柳月给钟主编续茶水。柳月和唐宛儿在书房里交流着梳头的经验,嘻嘻哈哈笑,出来续了茶,又叫过牛月清去一块说话。钟主编说:“现在声明还在宣传部,我连着三天电话催他们的意见,并且要求行个文或批个字下来。宣传部说这还要让管文化的副省长过目,而副省长这几日事太忙,但很快就批下来的。我倒有了担心,若副省长能同意咱写的声明,那是最好不过了,若副省长听信景的话,依景的要求加了那八个字再批下来,我牛皮再大,能顶住厅里顶不住副省长!”庄之蝶垂了头没吭声,闷了半天,说:“是这样吧,有你在杂志社那儿顶着,我就放心了,我可以去找省上领导的。周敏,我过会儿给你写个信,写给市委的秘书长,他和管文化的副省长是儿女亲家,你去找到他,咱求他给副省长说说话。咱不企望领导要站在咱一边,只盼领导能公正无私,不偏听偏信。”乐得周敏把手里的苹果也不吃了,说:“老师还有这么个关系,早动用了,她姓景的还张狂什么?!”钟主编说:“好钢要用在刀刃上,重要关系万不得已是不要动用的。”庄之蝶没有言语,取了一根烟接在将要吸完的烟把儿上继续吸,那烟雾就随了腮帮钻进长发里。长发像起了火。庄之蝶吸完了烟, 让牛月清出来陪着钟主编说话,他就去书房写信。书房里唐宛儿和柳月还在浆浆水水说不完,一见庄之蝶进来,就丢下柳月,问怎么崴了脚的,在哪儿崴的?说她一连几夜都作梦,梦见老师在大街上骑了“木兰”跑,她看见了再叫也不理的,心里还想老师跑得这么快的,没想这梦是反着的,你就崴了脚了!庄之蝶说:“就是跑得快了,为了市长的一些事没有能在房间坐着,脚就崴了,你说遗憾不遗憾?原本那晚上还约了一个人去我那里谈艺术呀的,害得人家扑个空,怕现在心里还骂我哩!”拿眼睛就看唐宛儿。唐宛儿瞥了我一眼,说:“你是大名人的,说话没准儿那算啥?那人没和你谈上艺术,那是他没个福分,你管他在那里等你等得眼里都出血哩?!”庄之蝶就笑了,说:“他要骂就去骂吧,反正是老熟人的,骂着亲打着爱,下次见了他,让他咬我一块肉去!”我听得糊糊涂涂,说,“为别人的事费那么多口舌!”庄之蝶说:“不说了。唐宛儿,听说你也病了?”唐宛儿说:“心疼。”眼早就亮光光的。庄之蝶说:“噢。现在还疼吗?”唐宛儿说:“现在好了哩!”庄之蝶说:“好了还要注意的,柳月,你去老太太屋里的抽屉里取一瓶维生素E来给你宛儿姐。”柳月说:“宛儿姐有个病你这么在心上,昨儿晚我害头疼,却不见一个人问我一声!”庄之蝶说:“你才说鬼话,你呼呼噜噜睡了一夜,你是哪儿病了,人家有病你也眼红,赶明日让你真大病一次!”唐宛儿说:“人家柳月睡觉,你成夜听她鼾声?!”柳月就嫣然一笑出了门。柳月刚一出门,庄之蝶和唐宛儿几乎同时头附近去,舌头如蛇信子一般伸出来就舔着了;舔着了,又分开;分开了,唐宛儿又扑近来,将庄之蝶抱紧,那口就狠命地吸,眼泪却哗哗往下流。庄之蝶紧张得往出拔舌头,一时拔不出,拿手掐了唐宛儿胳膊,两人才闪开,柳月拿了药就进来了。唐宛儿就势坐在灯影里的沙发上,说鞋里有了沙子,就脱鞋时擦了眼泪。然后收了药瓶,说:“庄老师,你只是给我药吃!”柳月说:“这没良心的!这药又不苦的。”唐宛儿说:“再不苦也是药,是药三分毒的。”柳月说,“老师要写东西,咱不打扰了。”硬拉了唐宛儿出来。庄之蝶写好了信, 寻思唐宛儿多久不见了,晚上来了偏又是这么多人,也没个说话的机会。想约她改日再来,特支开柳月,她却抓紧了时间亲吻,使得一张嘴不能二用,就匆匆写了个字条,寻空隙要塞给她。然后把写好的信件拿来让钟唯贤看了,再让周敏收好。又喝了几杯茶,炉子上的水就开了,柳月叫嚷着下麻食呀,庄之蝶便留三人一块吃。钟主编谢了,说该告辞了。他眼睛不好,太晚了回去骑车子不方便,立起要去。周敏也要去,唐宛儿只得说了要庄之蝶好好养伤的一番话后跟着出门。牛月清却叫了她,说他们在那儿东西一定不多,这里有些绿豆,带些回去熬稀饭吃。唐宛儿不要,牛月清硬拉着要她拿,说绿豆败火的,大热天里吃着好,两人推推让让地亲热着。庄之蝶就送钟唯贤和周敏去院门口,回头看唐宛儿,唐宛儿还在和牛月清、柳月说后,心想就是等她出来,牛月清和柳月必是一块送的,也没个机会塞约会条子了。但是,当钟唯贤和周敏在那里开自行车时,庄之蝶灵机一动,手在口袋将纸片搓成细棍儿,瞧见唐宛儿的那辆红色小车子,就塞到锁子眼里了。过了一会,唐宛儿果然和牛月清。柳月出来,庄之蝶在院门口与钟唯贤说话,就叫牛月清过来和钟告别。牛月清去了院门口,唐宛儿就去开自行车,才拿了钥匙塞锁眼,猛地发现那锁眼有个纸棍儿,当下明白了什么,急拔了出来,先在口袋里展平了,然后弯腰一边开锁一边就着院门照过来的灯光看了。但见上边写着:“后日中午来。”一把在手心握了团儿,满脸喜悦地推车过来。院门口,三人一一和主人家握手,轮到唐宛儿与庄之蝶握,唐宛儿手心的纸团就让庄之蝶感觉到。且一根指头挠了他的手心,两人对视笑了一下。
这一切,牛月清没有察觉,柳月却在灯暗影里看了个明白。赵京五和洪江为扩大书屋四处奔波,走动了四大恶少的老二和老四,便办理了隔壁房子的转卖手续、营业执照。事情都有了眉目,一连数日又忙着与工商局、税务局、水电局、环卫局、公安局、所在街道办事处的人拉关系,交朋友。西京饭庄里吃过了一次烤鸭,又去德来顺酒家吃了牛的驴的狗的三鞭汤,就成夜与其搓麻将,故意赢得少,输得多。如此一来二去的,差不多就混熟了,哥儿弟儿胡称呼。筹集开办的款项由洪江负责,那批全庸武侠小说连本带利共获得十二万,抱了帐单先拿了八万元交给牛月清,让还给汪希眠老婆;牛月清又将四万元回交了他,叮嘱与赵京五商量着去安排画廊的事。洪江就说了,外边还有一万四千元的帐,可都是外县的零售点的人在拖欠着,怕是一时难以收回。因为各处欠款数目不大,若亲自去追索,其车费食宿费花下来差不多与索得的钱相抵,故只能以信去催,也要做好不了了之的心理准备。牛月清听他说着也不知细底,只是骂了几声人心不古、世风日下的话来,就抽出几张百元面额的票子付了洪江的一月工资。洪江却说付得太多了,硬退四五拾元不要。其实,这一万四千元早已是一手交钱一手才能拉书的,洪江暗中将这笔款交给一个远门的亲戚在城东门口王家巷里开办了一家废品收购店,专做鬼市上的买卖。
城东门口的城墙根里,是西京有名的鬼市,晚上日黑之后和早晨天亮之前,全市的破烂交易就在这里进行。有趣的是,叫作鬼市,这市上也还真有点鬼气:城东门口一带地势低洼,城门处的护城河又是整个护城河水最深最阔草木最繁的一段,历来早晚有雾,那路灯也昏黄暗淡,交易的人也都不大高声,衣衫破旧,蓬首垢面,行动匆匆,路灯遂将他们的影子映照在满是阴苔的城墙上,忽大忽小,阴森森地吓人。早先这样的鬼市,为那些收捡破烂者的集会,许多人家自行车缺了一个脚踏轮、一条链子,煤火炉少一个炉瓦、钩子,或儿枚水泥钉,要修整的破窗扇,一节水管,笼头,椅子,床头坏了需要重新安装腿儿柱儿的旧木料,三合板,刷房子的涂料滚子,装取暖筒子的拐头,自制沙发的弹簧、麻袋片……凡是日常生活急需的,国营、个体商店没有,或比国营、个体商店便宜的东西,都来这里寻买。但是随着鬼市越开越大,来光顾这里的就不仅是那些衣衫破烂的乡下进城拾破烂的,或那些永远穿四个兜儿留着分头背头或平头的教师、机关职员、而渐渐有了身穿宽衣宽裤或窄衣窄裤或宽衣窄裤或窄衣宽裤的人。他们为这里增加了色彩亮度,语言中也带来许多谁也听不懂的黑话。他们也摆了地摊,这一摊有了碧眼血口的女人,那一摊也有了凸胸蹶臀的娘儿。时兴的男女不断地变幻着形象,这一天是穿了筷子头粗细的足有四指高的后跟的皮鞋,明日却拖鞋里是光着的染了腥红趾甲的白胖脚子;那男人前半晌还是黄发披肩,后半晌却晃了贼亮的光头,时常在那里互相夸耀身上的从头到脚每一件名牌的衣饰。鬼市的老卖主和老买主,以为有这些人加入他们的行列,倒有了提高在这个城市里的地位价值,倍感荣耀。但不久,便发现这些人皆闲痞泼赖,是小偷,是扒贼,便宜出售的是崭新的自行车、架子车、三轮车,出售的是他们见也未见过的钢筋、水泥、铝锭,铜棒,和各种钳、扳手、电缆、铁丝,甚至敲碎了的但依旧还有“城建”字样的地下管道出口的铁盖。于是,在离鬼市不远的很窄小的王家巷里就出现了几家破烂收购店,洪工雇人新开的店铺虽开张不久,但生意极好,将收购来的东西转手卖给国营废品站或直接卖给一些街道小厂和郊区外县的乡镇企业,已赚得可观的利润。这事当然牛月清不知道,庄之蝶也不知道,连书店雇用的三个女服务员也不知道。筹备扩大书店开设画廊,这需一笔大款,牛月清交付的四万元哪里够得。再加上书店以往的积蓄,还差了许多。他就生出主意来,要成立个画廊董事会,明着是画廊开张后可以在画廊门口长年作每个董事的企业广告,又答应每年可以赠送每个董事两张名家字画,企业有什么活动也保证召集一批名家前去助兴,义务作画写字;实质上却是要一些企业赞助,干脆说是向人家讨钱。就和赵京五商量了,自个儿去找到101农药厂的黄厂长。
黄厂长并不认识洪江,洪江详细自我介绍,又说了101厂的产品如何声誉大,质量好,如何是见了黄厂长就感觉到了黄厂长有现代企业家的气度和风采。黄厂长感冒了,一颗清涕在鼻孔欲掉未掉,却说:“你是来拉赞助吗?得多少钱?”洪江说“来拉赞助的人多吗?”黄厂长说,“多得像蝗虫!他们哪儿就知道了我有钱,拐弯抹角地都来伸手?!”洪江就笑了:“这一是你产品声誉好,二是庄之蝶给你写的文章影响大么!可你千万要提高警惕,别让捉了咱大头哩!我来找你,一是闻其大名,未见真人。来开开眼界认个朋友;二是代表了庄之蝶,想以新开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