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刷厂,一早就走了的。庄老师你进来呀,这么大日头的也不戴了帽子!”庄之蝶一时有些迷糊,弄不清周敏不在对于自己是一种失望还是一种希望,便提了兜儿走进来。落了座,妇人沏茶取烟,把风扇打开了,说:“庄老师,“我们怎么感激你哩,你这么大名气的人,别人要见也见不上的,我们倒受你大多的恩惠。”庄之蝶说:“受我什么恩惠?”妇人说:“你送来那么多餐具,甭说我们现在用不完,就是将来正式成家过日子,用也用不完的。”庄之蝶这才记起让杂货店送餐具的事,就笑了:“那有几个钱。只花了一篇小文章的稿费。”妇人把凳子搬在庄之蝶面前,也坐下了,绞了腿,说:“一篇小文章就买到那么多东西?周敏说,发稿酬算字数,标点符号也算字的。那你写一本书,光标点符号就要值多少钱的!”庄之蝶噗地笑了:“如果只有标点符号,就没有人付稿费了。”妇人也就身子抖动,笑得放出声来,但立即,她提了提脖前坠下的圆领衫儿,因为在笑时圆领衫儿拥过来,已经露出很大很白一块胸口了。偏这一提,倒使庄之蝶心里咯噔一下,以后眼光一到那里就滑过去了。妇人说:“庄老师,我要问你一个问题,你写的作品中,人物都有模特吗?”庄之蝶说:“这怎么说呢?好多是我推想的。”妇人说:“你怎么能想到那么细?我对周敏说了,庄老师是个感情丰富细腻的人,有这样一个丈夫,他的妻子真幸福。”庄之蝶说:“她说她下一辈如果还转世,再也不给作家当老婆!”妇人似乎甚是吃惊,闷了一时,低了眉眼说:“那她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她哪里尝过给粗俗男人作妻子的苦处!”竟噗嗒掉下一颗泪来。庄之蝶立即想到她的身世。庄之蝶没有见过她的那个丈夫的,但庄之蝶现在能想象出那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了。于是安慰道:“你是有福的,就你这长相,也不是薄命人。过去的事过去了,现在不是很好吗?”妇人说:“这算什么日子?西京虽好,可哪里是我长居的地方?庄老师你还会看相,就再给我看看。”妇人将一只白生生的小手伸过来,放在庄之蝶的膝盖上了,庄之蝶握过手来,心里是异样的感觉,胡乱说过一气,就讲相书上关于女人贵贱的特征,如何额平圆者贵凹凸者贱,鼻耸直者贵陷者贱,发光润者贵枯涩者贱,脚跗高者贵扁薄者贱。妇人听了,一一对照,洋洋自得起来。只是不明白脚怎么个算是附高,庄之蝶动手去按她的脚踝下的方位,手要按到了,却停住,空里指了一下,妇人却脱了鞋,将脚竟能扳上来,几乎要挨着那脸了。庄之蝶惊讶她腿功这么柔韧,看那脚时,见小巧玲珑,附高得几乎和小腿没有过渡,脚心便十分空虚,能放下一枚杏子,而嫩得如一节一节笋尖的趾头,大脚趾老长,后边依次短下来,小脚趾还一张一合地动。庄之蝶从未见过这么美的脚,差不多要长啸了!看着妇人重新穿好袜子和鞋,问:“你穿多大的鞋?”妇人说:“三十五号码的。我这么大的个。脚太小,有些失比例了。”庄之蝶一个闪笑,站起来说:“这就活该是你的鞋了!”从兜里取了那双皮鞋给妇人。妇人说:“这么漂亮的!多少钱?”庄之蝶说:“你要付钱吗?算了,送了你了!”妇人看着庄之蝶,庄之蝶说:“穿上吧!”妇人却没有再说谢话,穿了新鞋,一双旧鞋嗖地一声丢在床下去了。庄之蝶返回饭馆的时候,情绪非常地好。赵京五和黄厂长见他这么久才来,又没叫来那个朋友,倒有些扫兴,叫嚷肚子饿扁了,问庄之蝶不觉得饥吗?庄之蝶说他只想喝酒。
一顿饭,三人都喝得多了。先是上半瓶白酒下肚,还甜言蜜语着;下半瓶喝下便相互豪言壮语;再买了半斤,就胡言乱语起来;又买了半斤喝过,无言无语起来。在饭馆直坐到了后晌。后来庄之蝶要走,赵京五说:“我得送你。”庄之蝶摆摆手,摇摇晃晃骑了“木兰”,一路走着,一路却能分辨街上商店门口广告牌上的错别字。一进双仁府小院,入门就睡下到天黑,牛月清把饭做好了才起来。起来又独独坐了一回,说肚子不饥,也不吃饭,要骑车回文联那边住屋去过夜。牛月清说:“今晚不消过去了,就住在这边吧。”庄之蝶支支吾吾的,说晚上还要写写文章的,牛月清就说:“你要过去,我晚上可不过去的。”庄之蝶明白她的意思,心想我躲清静才过去呢,脸面上却做一副苦态,叹口气出门走了。巷口街头,日色苍茫。鼓楼上一片乌噪,楼下的门洞边,几家卖馄饨和烤羊肉串的小贩张灯支灶,一群孩子就围了绞棉花糖的老头瞎起哄。庄之蝶才去瞧棉花糖是怎么个绞法儿,把一勺白糖能摇绞出棉花一样的丝来,一抬头却见门洞那边走来了卖牛奶的刘嫂和她的牛。在供应了定点的牛奶后,刘嫂和牛直歇到天凉起来才往城外走。一见面牛就长眸起来,惊得孩子们一哄散了。刘嫂说:“庄先生好几天又不见买奶吃了,是没住在文联吗?”庄之蝶说:“明日在的,我等你了。”走过去拍着牛的背,一边和刘嫂说些牛奶的产量和价格。刘嫂就抱怨每斤饲料又长了一角,可奶价还是提不上来,这么大热的天,真不够进城跑一天的辛苦钱。说话间,奶牛站在那里四蹄不动,扭转了头这边看看,那边看看,舌头在嘴里搅动着,尾巴慢慢地甩过来,又慢慢地甩过去。庄之蝶就说:“你要想开点,若不出来跑跑,不是一分钱挣不来,照样要买菜买粮吗,哎呀,你瞧这牛,它倒不急本躁,像个哲学家的!” 庄之蝶这话当然是随便说的,没想这牛却一字一字听在耳里。人说狗通人性,猫通人性,其实牛更通人性。一年前庄之蝶在郊区采访住在刘嫂家,这女人先是务菜,菜务不好,卖菜时又不会在秤杆上做手脚,光景自然就害栖惶。庄之蝶一日出主意:“城里供应的奶常常掺水,群众意见颇大,但用奶的人家多,奶场又想赚钱,水还是照样掺,订奶户一边骂娘也还一边要订的。那么,何不养头奶牛,能把牛牵上去城里现挤现卖,即便是价高些也受人欢迎,收入一定要胜过务菜了。”刘嫂听了。因此在终南山里购得了此牛。牛是依了庄之蝶的建议来到西京城里,庄之蝶又是每次趴下身子去用口吮吃,牛对庄之蝶就感激起来,每每见到他便阵叫致意,自听了他又说“牛像个哲学家”,从此真的有了人的思维,以哲学家的目光来看这个城市了,只是不会说人的语言,所以人却不知晓。这一日,清早售完奶后,刘嫂牵了牛在城墙根歇凉,正是周敏在城墙头上吹动了埙,声音沉缓悠长,呜呜如夜风临窗,古墓鬼哭,人和牛都听得有些森寒,却又喜欢着听,埙声却住了,仰头看着剪纸一般的吹埙人慢慢移走远去,感觉里要发一些感慨,却没有词儿抒出,垂头打吨儿睡着。牛啃了一肚子草,也卧下来反刍,一反刍竟有了思想了:
当我在终南山的时候,就知道有了人的历史,便就有了牛的历史,或者说,人其实是牛变的呢,还是牛是人变的?但人不这么认为,人说他们是猴子变的。人怎么会是猴子变的呢?那屁股和脸一样发红发厚的家伙,人竟说它是祖先。人完全是为了永远地奴役我们,又要心安理得,就说了谎。如果这是桩冤案,无法澄清,那我们就不妨这么认为:牛和人的祖先都是猴子;猴子进化了两种,一种会说话,一种不会说话;说话是人的思维的表现,而牛的思维则变成了反刍。如此而已。啊哈,在混沌苍茫的天地里,牛是跳蚤一样小得几乎没有存在的必要吗?不,牛是庞然大物,有高大的身躯,有健壮的四蹄,有坚硬锋利的战斗之角,但在一切野兽都向着人进攻的世界里,独独牛站在了人的一边,与人合作,供其指挥,这完全是血缘亲近心灵相通。可是,人,把牛当那鸡一样,猪一样彻底为自己服务。鸡与猪,人还得去饲养着方能吃他们的蛋,吃他们的肉,而牛要给人耕种,给人推磨,给人载运,以致发展到挤出奶水!人啊人,之所以战胜了牛,是人有了忘义之心和制造了鞭子。这头奶牛为自己的种族的屈辱而不平了,鼻孔里开始喷两股粗气、一呼一吸,竟使面前的尘土地上冲开了两个小土窝。但它仰头注视了一片空白的天空,终于平和下来,而一声长笑了。牛的长笑就是振发一种“哞”。它长笑的原因是:在这个世界上,一切动物中除牛之外都是狰狞,无言的只有上帝和牛,牛正是受人的奴役,牛才区别于别的野兽而随人进入了文明的社会。好得很,社会的文明毕竟会要使人机关算尽,聪明反被聪明误,走向毁灭,那么,取代人而将要主宰这个社会的是谁呢?是牛,只能是牛!这并不是虚妄的谚语,人的生活史上不就是常常发生家奴反主的故事吗?况且,牛的种族实际上已有率先以人的面目进入人类者,君不见人群里为什么有那么多的爱穿牛皮做的大衣前、茄克和鞋。这些穿皮衣皮鞋的人,都是牛的特务,他们在混入人类后自然依恋牛的种族或是提醒自己的责任,才在身子的某一部位用牛的东西来偷偷暗示和标榜!而自己一这头牛洋洋得意了,实在是天降大任吧,竟是第一个赤裸裸地以牛的身分来到人的最繁华的城市里了,试问在哪个城市有牛能堂而皇之地行走于大街?!这牛思想到这儿,于是万分地感谢庄之蝶了。是庄之蝶首先建议了一个女人从山野僻地买它而来,又牵了它进城现挤现卖奶汁,更是说下一句“牛像个哲学家”,一字千金,掷地有声,使它一下子醒悟了自己神圣的使命。啊!我是哲学家,我真的是哲学家,我要好好来观察这人的城市,思考这城市中人的生活,在人与牛的过渡世纪里,作一个伟大的牛的先知先觉吧!
六月十九日黄昏。庄之蝶买了烧纸过双仁府来。牛月清从街上叫了一个小炉匠在院门口,正把家传的两支银簪,熔化了重新打制一枚戒指。庄之蝶近去看了看,小炉匠脸色白净,细眼薄嘴,一边自夸着家传的技艺。一边脚踩动风包,手持了石油气枪,在一块木头上烧化管子,立时奢子稀软成珠。庄之蝶从未见过这景致,以为牛月清要做耳环的,说你把管子用了,娘犯起心慌病来要煮银管水喝,你就不停地从耳朵上往下取吗?牛月清说:“我才不戴耳环,汪希眠手上戴三枚戒指,你一枚也没有,出门在外别人笑你吝啬,也得骂我当老婆的刻苦了你!”庄之蝶听了咕哝一句:“胡折腾!”进院去屋,与娘说话。戒指制好,牛月清欢天喜地拿了回来,直嚷道庄之蝶戴了试试,庄之蝶却忙着用人民币拍印烧纸:纸一沓一沓铺在地上,钱币一反一正按在上边用手拍。牛月清嘲笑庄之蝶太认真,烧纸是寄托哀思的一种方式,用得着那么费劲?老太太伸手拧女儿的嘴,还要求庄之蝶一定把纸按实在土地上。要不亡人带了这钱过河,钱就变成铁钱了。牛月清又说,即使变铁钱,那是对古时的银元和铜板而言,现在用纸币拍印,纸钱变了铁钱倒好哩!老太太再骂牛月清,亲自把拍印后的烧纸分成六份,一一让庄之蝶在上面写亡人名姓。自然是岳父的钱最多,依次是老太太的父母、舅舅、姐姐,还有一个牛月清的干娘。惹得牛月清再笑娘的负担重,要照顾这么多人的,一面把戒指套在庄之蝶的指头上,戒指硕大,庄之蝶坐在沙发上,就作出很阔的架势,二郎腿挑着鞋摇着,手指笃笃地在沙发扶手上敲,说身上的衫子过时了,得换一件的。牛月清说:“我早给你买了一件大红体恤衫,还怕你不穿的。我们单位老黄,六十二岁了,就穿了这样的衫子,人年轻了十岁的!”庄之蝶又说:“这裤子就不配了,如今街上兴港式老板裤,我得要一件的。有了老板裤,鞋也要换的,还有这裤带,这袜子…”牛月清说:“得了得了,换到最后你得去美容换脸皮了,说不准儿还要换班子换了我去?!”庄之蝶说:“去年你用一支簪镶补了一颗牙,从此是金口玉言,在家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现在你让我戴戒指,那只好这么换嘛!”笑了笑,卸了戒指放在桌上,埋怨牛月清随流俗走,要把他打扮成什么形象了!牛月清就不悦起来,说:“这么说我是舔屁股把仔蛋咬了?我兴兴地打扮你你不依,往后你也别干涉我头发怎么梳,衣服怎么穿!”老太太见两人又斗花嘴,自不理睬,却突然叫苦起来,说给老头子的钱面值都是壹佰元,没有零花票子,在冥国里买什么能方便吗?庄之蝶便去取了一沓稿纸,分别拍印了拾元的、五元的。一元的面票,一家人起身去巷口马路边焚烧。外边全然黑了,马路上人少车稀,百米外的路灯杆上一颗灯泡半明半暗。纸一燃起来,三个人的影子就在马路两边的墙上忽大忽小,跳跌如鬼,纸灰碎屑纷纷起落。庄之蝶和牛月清先是并不觉得什么,跪在那里嫌火太炙,身子往后退,老太太却开始念叨个个亡人的名字,召唤他们来收钱,叮咛把钱装好,不要滥花销,也不必过分节省,如果花销完了就来告诉她。庄之蝶和牛月清就觉得森煞,瞧见一股小风在火堆边旋了一会儿,就立即用纸去压住。这时候,西边天上忽然一片红光,三人都抬头去看。老太太便说:“饿鬼在那里打架哩,这都是谁家的饿鬼?他妈的,你们后人不给你们钱。倒抢我家老头子的?!”牛月清毛骨悚然,说:“娘,你胡说什么呀!那怕是一家工厂在安装什么机器用电焊吧,什么鬼打架不打架的!”老太太还是仰望夜空,口里念叨不停,后来长出一口气,说老头子,到底身手捷快,硬是没让被抢了钱去,就问:“月清,街那边十号院里可有怀了孕的女人?”牛月清说:“那院子尽住些商州来的炭客,这些人来城里发了,拖家带口都来住,是有一个女人肚子挺大的。”庄之蝶说:“这些人把老婆接来,没有一个不生娃娃的,都是计划外的二胎三胎。日子越穷,娃娃越多;娃娃越多,日子越穷,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牛月清说:“前天中午我去医院,在门诊室正遇着十号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