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过去盐业生意挣下的银子,像座小山。告诉你吧,我自幼儿在家中看看玩玩的珍稀玩意儿,多了去了。一张蟒皮识不出好歹来,那算什么?”
繁茂听她如此自负,无话可说,只得微微笑着收起这皮盒,藏到卧室床顶端的空档里。
玉茹的兴趣此刻迅速从这陈年旧物转回到人身上,伸手在他的大腿上轻轻一揪,说:“他让我去炭店陪他住呢。你答不答应?”
繁茂吃了一惊,忙问:“你答没答应?”
玉茹轻蔑地一笑,说:“我怎么会答应呢?轻轻易易用一顶大帽子就给回绝过去了。”
“怎么讲?”繁茂追问道。
玉茹便把自己先前在炭店兴师问罪的经历详细说了一遍。这倒反而让繁茂疑虑重重起来。他心中思索着繁昌那句含意深刻的话。愈加忐忑不安起来。玉茹看他神色异样,忙问缘由。繁茂便把早间和繁昌的谈话内容说给她听。玉茹顿时一颗心凉了半截,左猜右想,不知道这秘密是否已经为繁昌所洞悉。如果是,那么他在宅内一定安下了眼线,否则不可能有机会。如果不是,那么他的话中含义一定另有所指,指的是什么内容呢?
这对男女此时所有的心思都转移到了这个重点上来,低声细语地分析着。
玉茹皱起了眉头,说:“能够向他告密的,我断定只有一个人有嫌疑,他是……”
“阿虎,对不?”繁茂截断她的话说道:“阿虎是否知道咱们的事情,还很难确定。他有没有这个胆子敢于泄密,又是另一回事。我正为这个犯难呢。”
玉茹抬手拍拍他的脸颊,说:“小乖乖,他已经明确地点你的穴位了,你还举棋不定,不明所以?”
繁茂有点急躁起来,推开她的手,说:“这件事就算被老太太知道了,我都不怕。就是他,咱们得好好计较,千万别被他抓住什么把柄。我正疑惑着,是不是我暗中参与了荣华楼夜刺一事被他知晓了。”
玉茹眼中闪烁着亢奋的色彩,忽然以一种斩钉截铁的口吻说:“那就把他杀了,继续你们在荣华楼没能做完的事情。”
繁茂颇感意外地“啊”了一声,连连摇头,说:“使不得,他是我大哥,兄弟的情分尚在,能硬得下心?”
玉茹冷笑,说:“那你上次怎么硬下心来去做的?”
繁茂叹口气,说:“那只是一次打草惊蛇的举措而已,而且目标是日本头目,不是他。”
玉茹摇头说:“我不信你的话,倘若不是那夜你受伤后,翻墙进来被我发现,你不知道有多少秘密会瞒着我,瞒着周家上下老小。你告诉我,你究竟是替什么人做事?是新四军还是其他?”
繁茂笑了起来,说:“我不是新四军,也不是其他什么的。我只是禀着一颗中国人的良心在做事。日本人什么时候完蛋,我什么时候停止手上的事情,做一个平平常常的良民。”
玉茹这会儿幽幽叹了口气,说:“我不信,他便是例证。你看他这副模样,陷在泥沼里,就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繁茂不想再说下去,看看日头偏西,便催促她去周太太那儿复命。也许,由她老人家亲自出马,说话会管用一些。
第六章(12)
(七)
繁茂这个估计完全错误。倒不是周太太说话有没有用处,而是她根本就没想去找大儿子谈这事情。听了玉茹泪花盈盈的叙述后,她放下手里的茶杯,出人意料地说:“那个孽障,我才懒得管呢。明天,你和茂儿陪我去趟许家。我得登门拜访亲家母了。这么久不见许怡这个儿媳,心里倒怪想她的。咱们去时,在那个什么粮行停一下,叫上繁盛。他是主角儿,我老太婆和你们几位扮个配角儿玩玩,劝合一对小夫妻功德无量呢!”
玉茹仿佛一脚踏了个空,心中一阵晃悠,完全没想到老太太居然短时间内又将繁昌这件事情看得轻巧了,一反常态地热衷起二儿子繁盛小夫妻间怄气别扭的琐事上去了。她正迟疑间,繁茂走了进来,见母亲似乎没有生气的意思,心中稍宽,说:“这会儿了,晚饭还没有弄好,我的肚子可就饿了。上午在老大那儿转了半天,也没留我们吃个饭,真是乘兴而去,败兴而回了。”
周太太不动声色地望望儿媳,说:“天色将黑,是到晚饭时候了,厨房里还没忙好?”
玉茹识趣地说:“我去瞧瞧,顺便催催他们。这手脚是太慢了点。”
周太太目送着儿媳远去的背影,缓缓说:“明天,你去叫上老二,在许府门口等我。我和你嫂子要替他们夫妻间圆圆场子。这许怡一走,也有好些时日。你二哥又是个浪荡少爷的性子,保不准又去勾搭别的女人,坏了咱们周家的门风。万一真要弄假成真,那咱们可就要被耻笑死了。”
繁茂恭谨地应了声,正欲离开。不防,周太太忽地站直身子,压低声音又问道:“昨夜,你听到前院繁盛院内的动静了吗?”
繁茂吓了一跳,问:“妈,什么动静?”
周太太阴着脸,犹豫了半天,才吞吞吐吐说:“昨天夜里,我睡不着,去找玉茹,发现她不在房内,神情古怪地又从前宅转了回来……我思忖着,其中有事。”
繁茂心中怦怦直跳,勉强笑道:“那与二哥有什么关系?”
周太太嗔骂道:“小傻子,你还没成亲,这个你不懂。”
繁茂佯作恍然大悟,拍了一下后脑勺,说:“您说的是二哥和……”
周太太打断他的下面的话,说:“这等丑事,放在心里就是了,别说出来。”
繁茂心中又是紧张又有一丝庆幸。看样子,老太太夜来探访,玉茹那一番表演,没有能隐瞒住她。只是,结果却张冠李戴,误将繁盛作为自己的替代了。他搀扶着母亲,往前面去吃饭,暗暗盘算起下面的对策来。
其实,周太太发现大儿媳玉茹的隐私,并不是从她不在房中并绕道前宅转回的小伎俩上看出了破绽。夜来无风,空气洁净,玉茹匆匆从繁茂的被窝中爬起,身上还带有男人的余味,所以才在这积年老行家的鼻中露出了马脚。老太太疑心病本来就重,抓住这个证据,马上在脑子里将宅内的男人过了遍筛子,最终将目标选定在自己那个纨绔浪荡、恰巧当夜也回家过宿的儿子繁盛身上。这件迫在眉睫的大事,马上冲淡了他对大儿子繁昌的愤怒,反而由此对他的处境产生了点怜惜之意。在房中盘算了一个白天后,她决定施行釜底抽薪的计策,接回许怡,断了繁盛和玉茹的念想,一举两得。
不过,她心里还有一层更深的意思,对谁都不便明言。许家少爷许致远,是国民政府的一名战将,将来时势若变,或许借着这门姻亲的关系,可以逃过劫数,那也是极有可能的事情。所以,才这般拉下脸皮,亲自登许府的门槛替儿子致歉,遂了让他们和好如初的最终目的。
上午9时许,周家老小一起出门。王管家预先叫来辆黄包车,请周太太和玉茹坐上去。
繁茂步行,抄近道去益丰粮行叫繁盛。这会儿,粮行已经开张,有几个操持家务的妇女正在货柜前斤斤计较着稻米的分量,喋喋不休。繁茂趁着铺面上忙碌,一溜烟进了院子,去那厢繁盛的卧室敲门。繁盛趿拉着棉鞋,单褂披棉衣来开门。陡然见是他,惊诧地问这么早来做什么?
第六章(13)
繁茂目光快疾,扫见被窝里还睡着个人,笑道:“温柔乡里日月短。这会儿明着告诉你,你这金屋藏娇的黄粱美梦要到头了。穿衣服吧,老太太和大嫂正在许府等你呢。她们要替你斡旋,把小嫂子接回来。”
繁盛大感意外,回头去取衣服。却被被窝里的王小姐拽抢过来,杏眼圆睁,嗔怒道:“你去接那个老婆,我怎么办?”
繁盛急道:“这个时候,你还添什么乱子?倘若那两位摸到店里来,可就西洋镜拆穿,完蛋地个完了!”
俩人在床头奋力争抢了一气,终是繁盛力气大,加上花言巧语,终于夺得衣服穿将起来,顾不得漱洗,匆匆去铺面上叫了正等候的繁茂,一起赶往许府。
周太太婆媳俩虽然坐了黄包车,但是嘱咐车夫放缓速度,慢悠悠在街上走。到了许府门外,恰巧和这兄弟俩汇合。许家守门人陡然见门外来了姑爷及其一家人,知道事关重大,忙溜进去报讯。许太太听说周太太来了,心中本不乐意,但出于礼数,还是硬着头皮带着女儿迎到了照壁外。
繁盛头发凌乱,眼屎未清,一副憔悴的狼狈相站在母亲身后。许怡偷偷瞧见,忍不住发笑,吩咐仆人进去挤了个热手巾把子,递给他擦脸。这边两位老妇人看见他们这番卿卿我我的举动,不由相视而笑。
周太太说:“原来是这样,早知道他们这样要好,可省却了我老婆子的脚力,巴巴地赶来替他们圆场了。”
许太太不无炫耀道:“哪里要我们操心,他们俩前些时就冰释前嫌了。繁盛还来吃过几顿饭呢,我们许家这边,连他们的卧房都收拾妥当,反正是那么回事,何必分彼此呢。”
周太太听她这样说,心中略有些不快,暗中飞快地瞟了玉茹一眼,见她笑吟吟地站在许怡身边,替她挽起散落的鬓丝,附耳说着悄悄话,不禁笑了起来望望繁茂。繁茂见母亲先瞅玉茹再看自己,先是不明所以,稍加品味后会过意来。大约她老人家在示意自己去看玉茹扮戏的样子,游走在这对夫妻间竟是毫无内疚之意,要多加提防。
他耸耸肩,退到母亲身边,低声道:“妈,您别胡思乱想,万一是弄错了呢?”
周太太微笑,轻声说:“我倒是希望弄错呢,但愿是弄错了呢。”
这一番貌似感人的见面后,一行人被许太太请入宅内,延以贵宾之礼。喝了两盅茶水后,周太太便向许太太说明来意,要接许怡回周家住。许太太沉下脸来,吹了吹漂浮在水面的茶叶,说:“这里难道不好?非得接回去吗?我这个亲妈可是有些儿不放心。”
周太太面带疑问瞧着这位姻亲,等候下文。
许太太继续说:“住在家里,我多少有个照应,而且世道也不好,你们周家在海陵城里,恕我直言,不是个太让人放心的地方。所以,看看外面的情形再说罢。繁盛反正也是常来常往,和住在周家也没什么两样嘛。”
“可是,许怡毕竟是我们周家的媳妇呀,长久住在娘家,别人知道了会笑话的。”周太太说。
许太太笑了笑望着她,没有言语,但目光中轻蔑的表情显露无遗。周太太看出了其中的含意,本欲发作。但一想到来时的初衷,不觉有点沮丧,说:“那,就算了罢。但是,按照您的意思而言,我瞧这海陵城也不是个安宁的之所。不若让他们远走高飞,投奔令公子,也是一条光明正大的出路,总比窝在这沦陷区内受人白眼的强。”
许太太颇觉意外地看了繁盛一眼,说:“他们小两口斗嘴怄气,便是为的这件事。小女正是此意,令公子却不同意,结果弄了个不欢而散,才惹出后面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出来。”
周太太一听她这样说,掉头去看繁盛,问:“是这样吗?”
繁盛笑着宛转道:“已经说好了,今年秋粮一收上来转手卖掉赚到钱,我们就走,免得虎头蛇尾的被人取笑。”
周太太不想在亲家面前训斥儿子,也不想在这里再多加逗留,站起身来说:“行,就按照你们商议好的办罢。我们周家出了这样的孽子,也是给你们许家添麻烦了。”
第六章(14)
原本抱着信心而来的周太太离开许府后,在天禄街头终于放弃了原先努力维持的淡定笑脸,满面的沮丧和消沉。她左视右顾了三个子女晚辈,无奈地一笑,说:“事已至此,我也算操心到头了。你们几个自便罢。”
繁盛局外人似地点起了根烟,看着繁茂和玉茹不言不语。繁茂呼出口长气,垂眼盯着地上整齐延续的麻石地面。
玉茹虽然挽着婆婆的胳膊,眼神里却油然透出极度的厌恶和一丝畏惧掺和的神情。她轻声说:“现在回家罢,妈。”
第七章(1)
(一)
1941年的春雨断断续续下了半个月后,天气彻底地晴朗了。枝头萌动的芽尖开始加速生长,一夜间便绿了枝干,环绕包围住海陵县、里下河地区。河荡中枯萎的芦苇开始重生,彻夜都可以听到它刷刷上扬的声响。不过二三十天,河道便被填充满、遮掩住。乡下农忙的季节随之到来。这里是著名的产粮区,无论是新四军、国民党还是日本人,都不约而同地放缓了春季军事行动的节奏,静候着秧苗下地后,再行厮杀。
海陵城中,趁着战事的空隙,愈加变得繁忙。许多军官们都借着这个机会离开部队,回到这城市中来,寻欢作乐。青楼、酒馆,纸醉金迷,弹唱弦乐,一派奢靡之风。包括周府在内的各大户人家,俱都禁闭大门,减少了与外界的接触和交往,小心翼翼地维持住现状。
这些天,日军南部旅团长偕参谋长坂本、宪兵队长本田等人,簇簇拥拥一大帮,前往炭店拜会了周繁昌,向他表示祝贺。由于多次破获抵抗力量的情报站点,对抗日武装形成了几次有力的打击,战果颇丰。故而,日本华东派遣军畋骏六大将特地颁发了菊花勋章给他,予以奖励。
繁昌似乎已经得到了南部将要拜访的消息,特地指示部属们打扫整理庭院,将铺面上的炭块移到两侧,砖地洒水,以示恭敬。这一大队日本军官们进来炭店,到了后面几进院落中参观,又转回来进了繁昌特意安排好的接待室,上好的茶水招待,柿饼、麻糕作为佐茶的点心,十分周到。
南部颇有喜悦地四处打量这院子,赞许道:“周先生的能力非常强,这几个月来接连出手,敌人闻风丧胆啦。”
繁昌脸上带着谦逊的笑容,敬上香烟,说:“将军过誉了。我不过是让手下人尽其才而已。他们是搞情报工作的行家里手,对付那些乌合之众自然是手到擒来,不费吹灰之力的。”
本田凑过来,竖起大拇指笑道:“周桑,什么时候再抓些奸细过来,我那柄家传五胴斩可是夜来直在鞘里跳呢,嗜血不止了。”
繁昌哈哈大笑,说:“不急,不急,等到清乡行动全面展开,你那把刀定能喂得饱饱的。”
南部微笑不语。
坂本参谋长说:“周桑文武双全,将来必定是大东亚共荣的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