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都像孩子似地疯闹?莫不成真的是黄汤灌多了?”
说着,她的嘴角仿佛也漾起一丝笑意来。
繁昌笑道:“妈,老三方才在街头老亭中忽生怀旧之心,说是想起了幼时跟在我们屁股后面玩耍的旧事。我们为了照顾他的情绪,只得聊作少年乐,陪他笑笑闹闹罢了。”
周太太拍了拍座椅上的扶手,挥挥手道:“时候不早了,去睡吧。明儿早起,再和你们闲谈。”
这兄弟仨齐声唱了个喏,答应着向后宅走去。
周太太站起来,手捻着佛珠站在石阶上,目送他们拐入甬道,忽地潸然泪下,隐约间低声抽泣起来。她身后侍奉的丫头如云有些不解,轻声问道:“太太,您哭什么呢?他们并没有惹您伤心啊。”
周太太用手帕揩了揩泪水,摇头说:“我是见他们三个这般要好,心里高兴才这样子的。一晃多少年了,难得一见这样的场面了。真是……”
周太太如此伤感,半恍惚间似乎一厢情愿地将三个儿子变幻回了孩提时光,陪伴在他们左右的,是自己逝去不再归来的青春模样。那段日子,已经和沧桑岁月一起沉沦下去,风化成为这青砖灰瓦的古旧宅堂,在瑟瑟秋风中留下了一连串的莫名惆怅。
周繁昌此次回城,一路上深思熟虑,想一出手就显示出惊人手段,给新四军地下组织一个下马威,同时也给南部襄吉看看自己这些时日在乡下追逐游击队所积下的老辣道行。回城后的10天,他都逗留在周宅中,看看距离临盆日子不远的妻子玉茹;和两个兄弟喝酒、打牌;又去陪母亲周太太聊家常,一副解甲赋闲的样子。
文明旅社本部那边,一行部属20余人回到下处,也偃旗息鼓,关起门来聚赌、轰饮,睡觉,看不出有任何的异常举动。
繁茂依旧去学校上课,途径德顺元药铺时不时总要进去坐坐。这天进门,见无旁人,第一句就说:“我大哥昨晚回城了。”
李掌柜笑吟吟道:“谢谢,我昨天下午得讯。当时,他刚刚在半途当中。沙沟方面有咱们的人抢先一步赶回来了。令兄回城,目的就是要破坏城内新四军情报站。咱们前些天在城里动手,重挫了日本人的锐气。他们要雪前耻,只有借重他了。但这样一来,沙沟等地区游击队的心腹之患一去,正好放手大干。上级指示,城里组织在保存自己的同时,还要适时地发动一些袭击,拖住敌人的军事情报力量。”
繁茂面有喜色,说:“外面的形势向咱们有利的方向发展了。我想去参加游击队,真枪实刀地和鬼子干,省了窝在这个鬼地方难受。”
李掌柜笑了起来,说:“城内斗争形势比之于外面更为艰险。像你这样的能够完全潜伏,不被敌人疑心的同志已经不多了。眼下,城外大批的游击队早已枕戈待战,你我在城里做好策应工作就是了。”
第十二章(8)
李掌柜所说的这么个占领区形势,对于繁昌而言,根本就是天方夜谭,不值一虑。他在宅内尽兴玩了10天,回到文明旅社,关起门来开了个秘密会议。事先在城外预伏好的7名暗探,将这些日子侦察、跟踪的成果汇总成文,送到他手中。他翻阅了一气,点头道:“要多注意那些频繁出入、往返于城乡之间的人。我这次要捕的是潜藏在水底的大鱼。那些零星的过客,不是我的目标。”
繁昌此次会议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彻底端掉新四军多年经营的秘密情报站,一劳永逸地解决这心腹之患。根据他在乡间跟踪、追查新四军游击队的经验,再触类旁通、举一反三,认为只要城里存在着新四军的情报站,那么它和新四军根据地以及城外武装的联络就不会中断。它们之间,必定存在着一条长久而不为人知的通联线路。所以,破获这条线,可以顺藤摸瓜,捕捉到情报站的踪迹。
这些天以来,那些秘密行动的特务们已经将3天至10天内有过重复往返城乡之间的可疑分子登记造册,并积极查验其身份,通过仔细的甄别后,紧抓时机,予以重拳出击。现在,海陵城中的居民们对此依旧茫然无知。不知道凡是短期出过城的人,都已经进入了76号情报站的监视之中。
繁昌此次行事极为谨慎,严令手下本分风声不露出去。以期达成行动的突然性,令对手措不及防。
与此同时,数十里外的沙沟镇,沙沟县里,已是一片热闹,恢复了集市的繁荣,成为四乡八里最为热闹的场所。
方世成住在督导公署内,无所事事,便摇电话给镇内新安置下来的便衣队,约马冠群过来搓。马冠群本就酷爱此道,以前在上海租界里被76号逮住时,就是在麻将桌上。后来进了大狱,降汪之后,又到海陵来,终日颠沛难得有机会玩玩。这会儿听方世成相邀,不由心底痒痒的,决定赴席。
方世成早已约好新任沙沟县长、沙沟镇长二位,虚席以待。四个人都是老牌客,见了面寒暄几句后,上了桌子,哗啦啦推洗起牌来,自是其乐融融。马冠群是久旱的泥土,得此甘霖,手气居然出奇地好,一连自摸了两把,望着桌上堆起来的银洋,喜笑颜开。
方世成不动声色地点起一根烟来,说:“失敬了,原来马队长牌技这般了得。昔日,在沪上潜伏时,定是靠着这劳什子打发时间了。却不想无意间成为了彀中高手。”
马冠群一笑,说:“哪里,已是运气好罢了。方专员难道心疼输了钱?”
方世成大笑,说:“苏北行政公署这样的招牌下,田赋税收数以百万计。这些许小钱,也值得方某人心疼?”
沙沟县长李某瞥了马冠群一眼,说:“马队长,我和刘镇长都是守据一方的地方官员,财政用度自有来处。你不必替我们心疼。赢了你的钱,我们三个倒是不落忍。”
刘镇长笑嘻嘻道:“马队长日夜操劳,专员也该体恤,放一两个肥缺给他才是。”
这句话犹如重锤般在马冠群的心头重击了一下。他情不自禁地瞧了一眼方世成。方世成依然面含笑意,手中捻牌,似是对这二人之言不闻不问,啪地打出个白板来,不由地叹了口气。马冠群碰了这张牌,又去摸了一张来,说:“方专员权倾地方,怕是马某这点小小的本钱,不在他的眼里了。”
方世成吐吐舌头,指指他随意打出的一张三条,笑道:“我成了。马队长出冲一把。”
李县长冷笑说:“马屁在牌桌上拍起来,无声无息,无色无味,天下至术也!”
方世成伸手,以食指在桌面上敲了两下,以示话说得过分了。马冠群初次和这三人相交,心中虽有提防,但自惭财势远逊,不一会儿几圈牌下来,提防之心转成了艳羡之意。他一边打牌,一边窥测方世成的心思。
方世成面无表情,却觉察出他心神不宁的症状来,佯作斟酌道:“其实,适合马队长做的事是有的。但,我这里擅自让他挂名,周大少爷那里,怕是要有意见的。弄不好,还会以为我在挖他的墙角。”
第十二章(9)
马冠群听他的口风,心中失望,低头不语。
李县长和刘镇长却一唱一和起来,说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大家都是捧汪先生的饭碗,凭什么肥瘠不均?他周少爷没本事给手下谋利,人家替他办了,不来感谢还生什么疑心呢?再者,方专员也不是等闲之辈,他跺跺脚,江北地面上也得摇上几摇。谁敢不给他面子?
方世成笑呵呵望着马冠群,说:“马队长本钱还是有的,只是不大会拿出来周转。我来替你出个主意,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听?”
马冠群惊喜不已,忙道:“洗耳恭听,洗耳恭听。”
方世成在桌面上胡乱地画了个爻符,思忖道:“贵部共有200人左右。我看情报工作有四五十个人做就足够了。其余人都给个实窝。沙沟以南40里地的周庄,你想必是去过的,那里是里下河盆地出口要隘,一直没有好好予以重视。我看,你的人可以守那儿,从来往货船上抽厘金,倒是个上佳的去处。你肯去吗?”
马冠群立即起身,拱手作揖道:“多谢方专员的提携,在下感激不尽。”
方世成笑道:“周少爷那里,不妨事罢?”
马冠群摇头道:“不妨事。我就说游击队出入里下河地区的重要通道,就是周庄。把持此处,是为了限制游击队的活动。”
桌上三个人大笑不已,连声称赞马队长的应变之策高明,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三天过后,便衣队中三个重要的头目被马冠群邀请到沙沟镇上的浴室里洗了个澡,然后叫来两盘烧鸡,就着瓜干酒边喝边骂娘。这些天野外的生活着实累人,他们本都是些养尊处优之辈,哪里吃过这样的苦?吃喝之际,免不了就怨言频出,含沙射影骂到了周繁昌身上。
马冠群胸有成竹,看他们牢骚发得够了,微微一笑,喝了口酒,说:“这次,请兄弟们来,是有一件富贵商议。事情成与不成,都在各位的身上,我想听听大家的意见。”
这几位听说富贵二字,直捅心窝,哪里按捺得住,急急追问详情。马冠群放下手中的鸡腿,抬手向南虚指,说:“周庄,地处兴化盆地南出的袋口上,每日进出的船只不下数百。倘若在那里设一个卡口,抽起货物厘金,那可是一笔丰厚的收入。兄弟新近谋得此缺,意欲和诸位兄弟共享,不知大家意下如何?”
那几个人听他一介绍,个个垂涎欲滴,连声称好,说决无异议,谁他妈的活腻味了,和钱作对?
马冠群一拍大腿,说:“行,兄弟们没有异议的话,事情就这么定了。我从方专员那里讨的这个肥缺,不仅仅是为了我自己一个人,也是在位大家着想。我们守住这条河口,谋些银子,日后也好鼓着腰包还乡,见了老婆孩子有得话讲。”
马冠群依照方世成的计划,先行将手下队伍拆为两部,大部撤往周庄河口,小部再分散成若干个小组,专门负责和那些情报暗探的联系。有了重要情报,便暗中知会方世成,由他派员出击,有了斩获向日本人请功,各分一杯羹。至于周繁昌那里,只是草草通知说在周庄一带发现游击队活动频繁,所以将主力放在那里,以镇住这个重要地区的安全。
周繁昌那边没有表示什么异议。过后不久,又得到报告,说在乡下几处地点和游击队发生遭遇战,击毙多人,受到日本人的嘉奖。所以,他反而放下心来,着重对付海陵城中的新四军地下组织。
(五)
自从繁昌回城后,一反常态的低调,周家老三繁茂的心底便隐隐约约产生了一些不祥的预感。起先,是他对玉茹肚子中的孩子关切备至,以为问题出在这个方面。但是,后来瞧瞧完全不像。这位外表和蔼的大哥,实质上眼光里不经意间流露出的阴鸷,令他油然警觉。
居家10日后,繁昌离去,家中一切无恙。这使得繁茂明白了自己先前猜测的错误。他开始担心城内情报站的安全来。特别是李掌柜和他药铺的安危。
但是李掌柜似乎并没有对他的警觉予以重视。因为根据他所知悉的情况,周繁昌是被调虎离山离开乡下的。占领区广袤的田野上,早已隐伏着多支游击队。这些队伍,远在日本人开始清乡扫荡时,就混杂在逃难的难民群里,和敌军相向而行,进入敌区的腹心地带。只待时机一到,便亮出真面目来,配合封锁线外的主力大干一场。
第十二章(10)
可是,嗅觉敏锐的周繁昌在乡下东寻西摸,已经隐隐感觉到这其中的玄奥。对于敌后游击队的生存产生的巨大的威胁。所以,上级才通知他们在海陵城里,对敌军旅团司令部展开攻袭,引得南部急怒攻心,这才严令调他回城。他的归来既然是迫于无奈,暂时就很难有什么好的策略来对付城中的地下组织。双方在这里所打的交道已经不是一两天了,彼此有多少斤两还是掂量得出来的。
繁茂见李掌柜听了自己提出的意见后,没有报以太多的关注,明白他并没有将繁昌的回归作为一个重要的威胁。因为自己也参加了夜袭万字会的战斗,知道围魏救赵的典故,原来乡下为祸一时的繁昌,就这样被轻易地调回了海陵。准确地说,这一轮交手博弈中,周繁昌只是一枚被他们玩弄与股掌之间的棋子而已,已失去了作为对手的尊严,不值得重视。更何况,这些仅仅是自己心中的猜测罢了,没有任何的真凭实据来验证,自然是无足轻重了。
繁茂怏怏不乐地离开了药铺,回家去了。此刻是下午3点多钟,有闲的人从午睡中醒来,困苦的人继续忙碌着生存。大街上渐渐人多了,都在为傍晚时即将到来的热闹加注一份努力。他提着布袋,在益丰粮行的门口稍稍停顿了一下。他本能地想进去坐坐,找二哥聊聊。但是,随即便打消了这个念头,继续前行。
店铺中的伙计瞧见了他,便朝院中叫老板。繁盛正和王小姐算着近时进销的账目,不知出了什么事情。出来询问时,伙计指指外面街口,说方才看见三少爷在门口停步,以为要进来的,不想却又走了。繁盛心头正有事,闻言不禁苦笑道:“这日子把人给过的,都举止失常了。”
可惜,繁茂没有听到二哥所说的话,不然定会将这四个字如数奉还,戴在他的头上。他回到宅中,途径老大院门口时,正巧被里面凭窗而坐缝制小孩衣服的玉茹瞧见,忙轻声叫住他。他进了屋,看看她臃肿的体态,以及手心里那堆针线精致的童衣,不由得浑身漾起了一股温馨之意,心头一柔,便坐了下来。
玉茹凝视着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微笑道:“这是你的孩子,盼他是个男孩还是女孩呢”?
繁茂说:“男孩吧。男孩子好,保家卫国,铁血男儿,多强悍。也给咱们周家先续根苗,省了老太太整日里巴望。”
玉茹嗔道:“前面的话我不爱听。后面的我却喜欢。这孩子是周家的根苗,是得好好珍惜。”
繁茂一笑,说:“怎么?难道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不好吗?”
玉茹说:“不敢奢想。只要孩子有骨气,不似你大哥,就好。”
繁茂叹口气,走近来,低头端详她的肚子,伸手探入,隔着肚皮感受着胎儿的动静,脸上霎时充满了阳光般的笑容,满足地在喉咙喘息一声,低声道:“我想看他出生时的样子,是像你多呢?还是像我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