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库掌固邹敬文奉圣命由京师西去沙陀国采办御马,途经兰坊城,住进官驿里。一夜之间,五十锭黄金变作了一堆铅条。”
正说话间,马荣走进内衙禀报:“老爷,我买了一口三百斤的肥猪,滚水已备下,正等着宰哩。”
狄公笑道:“这口肥猪单靠你一人消纳了,我与洪亮吃不多,太太们怕油腻,奴仆们不敢与你抢,唯一的一个客人又是吃素的。——此刻我与洪亮正议论着去年这里发生的一桩劫金巨案,你也不妨坐了听听。”
马荣拉过一条靠椅坐了下来。——他与洪亮一样,一听到有案子办便发兴头,迷溺其中,欲罢不能。
洪亮继续说道:“金锭被盗后,京师派来官员协同衙司严密追缉了三个多月,一无所获。邹敬文渎职拿办,关入京师大牢,还牵累了户部尚书和安西大都护,举朝震动,天下闻知。”
狄公又问:“依你看来,这作案的盗贼可能是什么人。”
“据闻,当时邹敬文携带了三口一般轻重、形制一式的皮箱,黄金藏在哪一口皮箱只有他一人知道。事实上随行护佑的内廷禁卒和兰坊官署派出的兵士谁也不知道邹敬文此行的目的,更不知道他携带巨金在身。——后来邹敬文在狱中说,那口藏有黄金的皮箱边角裂了一条口子,偏偏正是那口皮箱被人调换了内容,其他两口皮箱却纹丝未动。——这窃盗黄金的须是内贼无疑。”
狄公摇头道:“说是内贼却有一点不符。——盗金者将铅条换过黄金,原只是迷惑邹敬文,拖延时辰,待邹敬文到了沙陀国才发见黄金被盗,为时已晚,罪犯早已逃之夭夭。这内贼一逃,岂不败露?海捕文书下来,定作钦犯,过不了边关,哪里潜匿?倘是外贼,即便不出边关,依旧可在兰坊城摇摆出入,谁个晓得?再有,京师御使赍物过境向有通例,每天入寝前,起床后都要检查一番所赍之物。——当时黄金被铅条换过,第二日一早邹敬文便发觉了。内贼知悉这通例,何要多此一举。”
洪参军点了点头:“前任县令将护卫的四名兵士拷掠了七天七夜,亦无下文。又去将市井泼皮。无赖。乞丐。偷儿一并捉拿,闹腾了一个月,哪里见着黄金的影子?还是被削了官职。”
狄公道:“官府不应只在兰坊一地搜索。黄金被劫固然在兰坊官驿,但罪犯恐怕早在邹敬文到达兰坊之前就密谋策划了。据云,邹敬文到兰坊之前一夜,宿在且末镇。罪犯恐是在且末镇就探得邹敬文携巨金由兰坊去沙陀的信息,巨金就藏在那边角有裂口的皮箱内。——罪犯早在兰坊等候着邹敬文了。”
洪参军不解:“照老爷的话推衍,盗金者可能从京师到这里的任何地方探得个消息,甚而邹敬文出京师之前便得知密信。——京师至兰坊五千里,岂要是那个且末镇。”
狄公笑了:“我说是且末镇上走漏了消息自有证据。邹敬文狱中供道,那只装有金锭的皮箱只是到了且末镇才开裂的,他说内里有一条金锭棱角尖锐,路途蹭蹬,又跌下马背过一次,致裂缝破口,终为歹人所乘。我们此刻便派人带了公文信函去一次且末镇,将邹敬文当夜在那里的行止打问清楚。例如,他在那里宿夜时有没有会客,有没有收发信函,有没有逛街化钱,有没有什么女子故意纠缠,等等。”
马荣点头频频,忽道:“老爷可知方校尉哪里去了。我买猪回来,还未见着他人哩。派他去且末镇最是合适。”
狄公道:“我适才闻报,方校尉捉拿一个泼皮去了。昨夜城中一家酒店内两个泼皮酗酒斗殴,失手致命。内里详情还不清楚,等方校尉回来就知道了。”
洪参军忽见狄公书案上放着一个紫檀木盒,不由好奇问道:“老爷那书案上的木盒,以前却未见过,想来又是什么稀世古物了。”
“木盒?”狄公省悟过来,伸手去书案上取过木盒,递给了洪参军:“孔庙后街上那爿骨董店买到的。我见盒盖上镶着块白玉,刻成一个古篆的‘寿’字,正好用来庆贺太大的寿诞,这木质也极贵重。”
洪参军赞赏一番递给了马荣,马荣捏在手中细细端详,说道:“这盒子正可用来放寿帖。可惜盒盖上有两处刀痕,十分败相。这一边划成了个‘入’字,那一头像是个‘下’字。老爷,待我拿去找个细工木匠将它磨光了。”
“这个主意不错,我也见着那划痕了。”狄公道。“午后半日工夫能完工吗?”
“这些小工夫何需半日?”马荣待欲将木盒纳入衣袖,又好奇地打开盒盖。
“盒盖后面还粘着一片纸哩。”
“那是价目标签,你撕去吧。”狄公道。
马荣将小指的指甲剔入纸片下,轻轻挑启。忽道:“老爷,这不是价目标签,上面还有两行小字哩。”
狄公接过纸片,不由念道:“吾饥渴不堪,命在旦夕,望速垂救。——具款是:白玉辛巳九月十二日。”
“老爷,要是一名叫白玉的姑娘于垂危中呼求救助,莫非她遇了不测,被歹人关押了。——辛巳九月,哎哟哟,已经快一年了,保不定这白玉姑娘早饿死了。”
洪参军道:“兴许只是一个无聊的玩笑,作弄人的,不必当真。”
“岂是玩笑!”马荣急了。“你看这字体,黑紫干腥的,要是当时用鲜血写成,粘在盒内偷愉扔出窗口或烟囱。如今固然是早死了,但这个白玉来路蹊跷,老爷又如何看?”
狄公慢慢捻动长须,木然瞅着盒盖上那块刻成‘寿’字的白玉,不觉发愣。忽听得门外有人禀报。
“进来。可是方校尉吗?”
来人果是方校尉,见他神采飞扬,红光奕奕的脸上流荡着得意的笑容。
“启禀老爷,那个肇事杀人的泼皮已拿到,名唤阿牛。被杀的也是一个无赖,叫沈三。”
狄公点点头:“少刻早衙升堂,我即传审。证人都会齐了吗?”
“酒店里的掌柜、伙计、杂役,全数传到。那酒店招牌儿唤作‘马侯酒店’。——还有当时在店堂的吃客,也可作证。”
狄公满意地点了点头:“此刻你先下去,等候巳牌升堂。”
方校尉走后,狄公默默拿起那口紫檀木盒,在手上摆弄半晌,又忧郁地看了一眼,说道:“不管这个白玉是真是假,它已不再是吉祥的寿礼。早衙尚有半个时辰,我得再去那骨董铺另选一件寿礼,顺便问询这木盒的来历。洪亮,你去查阅去年的官牍档卷,看看九月里有没有人来衙门报案,道是一个名叫白玉的女子突然失踪。——骨董铺不远,马荣,我们走着去吧。”
第三章
辰牌交尾,南门里外正车水马龙,熙熙攘攘,行人如鲫。唯白莲湖一围波光粼粼,青雾淡淡,犹是夙凉未退。一行一行垂柳如一队队齐整的舞姬将飘飘袅袅的长条披拂在水面上,湖中落花墩上的一尖宝塔在碧玉般的湖波中显现出纤细窈窕的身影。
狄公、马荣两人一番乔装,行走在街头,似未被人认出。看看到了南门里最热闹的市廛,马荣忽见一个女子睁大一双眼睛紧紧瞅着他两个。那女子形体颀长,婷婷如玉树,身披道姑的玄袍,头上包裹着大幅羽巾,遮去了半边脸面,只露出那对红丝布满的眼睛,似有一团怒火放出。
马荣不觉看呆,心中纳罕。路上一顶大轿吆喝横过,那女子倏忽不见了影踪。
“右边折入便是孔庙后街了,那骨董铺就在街心中。”狄公说道。他忽见马荣木然站定路边,神色迷惑。
“马荣,你看见什么了?”
“老爷,有一个女子老远瞅定我们,一对眼睛直欲喷出火来,端的令人生疑。”
狄公四处一望,笑叱道:“休要疑神吓鬼的!恐是你自己见了女子,眼睛喷出火来了。”
马荣待要分辩,见已到了那骨董铺门首。狄公推门而入,柜台后一个面目清癯的老掌柜笑盈盈迎上前来。
“客官可是要为太太办一二件金银首饰,玉器簪镯。”说着手中早已托出一个莹润透剔的碧玉盘,盘内金银钏镯。珍珠项链、耳坠指环烁灼闪光,夺人眼目。——再看柜橱内却都是一些黯淡无光的古旧瓷瓶。宝鼎香炉;墙上一幅幅名人字画,地下一尊尊土偶木雕。——原来这店掌柜还是以鬻卖金银玉器为大宗。
狄公选了一对细琢成梅花枝形状的红玉手镯。——镯上系着一小字片标有价目:二十两银子。
狄公付了银子,笑问道:“掌柜的可记得我?今日一早我已来过贵号,选买了一个紫檀木盒,盒盖上镶有一块白玉的‘寿’字。”
老掌柜眯了眯眼睛,细认了一下,呵呵笑了:“正是,正是,莫非那木盒不称太太意,欲来退回。”
“不,只想打问一下那木盒来历,那是一件非同寻常的佳构。我收藏时总想注上它的来历,譬如出于哪朝名工巧匠之手。”
老掌柜眨了眨眼,又搔了搔头:“罢,罢,客官还有这等雅兴?这木盒出于哪代名工之手,在下委实不知,只知值钱便收进了。待我去查阅一下账簿,那上面我都清楚记载了出入账目的详备。”说着去银柜抽屉里拣出一本厚厚的簿册,逐页翻阅。
“有了,有了。客官,那紫檀木盒系三个月前从李珂先生手中购得,与一篮破旧古玩一并购进。客官可去找那李珂先生问端绪。”
“李珂是何人?何等营生?”狄公急问。
“嘿嘿,那李珂是一个行止怪癖的丹青手,画得一手好山水哩。可惜命运乖蹇,无人赏识。到如今还蜗居倦曲在一个小破屋里,门可罗雀,鬼都羞于登门。”
“这李珂现居何处?”狄公问。
“他那小破屋便在鼓楼下横街内,肮脏不堪,客官倒有兴味与他交识?不妨告诉客官,那李珂的胞兄叫李玫的,正经是个家私万贯的阔爷,东城开着爿金银首饰号,清一色的金器、银器、珍珠宝石。敝号比起他来真所谓小巫见了大巫,只一堆旧破烂,值几个钱?客官见了他时,认个朋友,才有意思哩。”
狄公不解道:“李玫既是位阔爷,如何他的兄弟李珂却贫寒落拓。”
老掌柜叹道:“孝悌,孝悌,李珂他最不看重一个‘悌’字,向来不知敬重兄长,行止狂僻,气格乖戾。日子长了,兄弟间自然视同陌路。”
狄公点点头,将玉镯仔细包裹了纳入衣袖,辞谢掌柜走出骨董铺。
“马荣,这里离鼓楼甚近,我们何不乘此去拜访一下那个李珂呢?”
马荣答应,跟随狄公转去鼓楼。
鼓楼后背果有一条横街,在街口狄公问清了门户,很快便找到了李珂居住的那幢破旧不堪的小屋。
狄公在木板门上扣了半日,总算开了,见是一个睡眼惺松、衣衫不整的高个男子。干瘦的脸颊上杂乱地长着几撮黑脏胡子,一件破旧的长袍上粘满了颜色污斑。
“你们是谁?如何贸然闯来寒舍。”
李珂惊惶地望着狄公、马荣,一对眼睛闪焰不定,满腔疑惧和敌意。
“足下便是李珂先生吗?”狄公揖礼。
李珂木然点了点头。
“县令狄老爷亲驾过访,还不知礼?”马荣忍不住开腔了。
李珂心中一震,畏忌地瞅了狄公一眼,慌忙躬身还礼,一面吐出几个字来:“小人荣幸之至,荣幸之至。”
“听说李先生丹青高手,卓有造诣。本县最是喜爱山水字画,今日偶尔路过,顺便拜谒崇阶,以慰渴望。”
李珂尴尬道:“小人雇的帮佣这两日不在,屋里杂乱一片,不堪狄老爷驻息。”
“无妨,无妨。”狄公笑道,一面踱入内房,自往画桌边一把交椅上坐了,欣赏起桌上的画具来。
笔筒中的笔尖都已干裂,洗子内无滴水,石砚上积了厚厚一层灰土。一大幅绢帛摊在桌面上,却搁着腌菜和碗瓢。狄公不由紧蹙双眉,摇头叹息。
墙上的画轴,“山水”不多,秦关汉月,瀚海砂碛,长河驼影,伽蓝风日,大凡高韵神秀,极有风骨。其余皆是佛画,多以佛典故事为题,有的还杂以异教邪神,龇牙咧嘴,形态怪诞。——这兰坊城五胡杂居,九教并兴,淫祝滥祭盛行。神象圣座,名目繁多,辅以彩施金妆,撩乱人目。——一面观赏,狄公忍不住喟叹频频,心中恼怒。
“李先生是画山水的名手,如何笔下这许多异端邪神,污人眼目。”
李珂眼睛一眨,小声答道:“回复老爷,此地的人,出门便见山水,终岁相厮守者也是山水。这穷山恶水,又有何起解?你再画得形态逼真,为印印泥,谁人赏知?倒是那些佛画卖得出手哩。”
狄公点点头:“本县这就向足下订购一幅中堂大山水,画得佳时,出十两银子,足下意内如何?我再将你遍荐于名贤巨宦、墨人骚客,让他们也来买你的山水。——只一桩,以后再不要画那等异教邪神了,归宗尧舜文武、周公孔孟才是我们的正道。”
李珂不禁跪下,磕头称谢。
“李先生起来,你认识这木盒吗?”狄公从袖中将出那口紫檀木盒,放在桌上,一面细看李珂的脸色。
李珂十分惊讶,心中狐疑:“老爷,这木盒小人从未见过……老爷如何想着要小人验认这木盒来。”
狄公用手拭了拭那方白玉的‘寿’字,只不言语。
李珂平静道:“这种木盒骨董铺里或可买到。漫说小人没钱,即便有钱,也不买它。”
狄公将木盒纳入衣袖,微微一笑,又似漫不经心问道:“令兄长李玫可曾买过你的字画。”
李珂阴沉了脸:“家兄是个经纪人,坐贾行商,只知赚钱,与这笔墨丹青丝毫无缘。又每每轻觑小人,故长久时不曾过往。”
狄公正色道:“本县猜来,足下中馈尚虚,孤身一人幽栖于此。噢,足下适才说雇了一名佣工,相帮料理生计。”
李珂脸上闪过一丝阴霾:“老爷,小人早就设誓,终身不娶,唯以笔墨纸砚为伴。小人那帮佣杨茂德也只是服侍铺纸研墨。裱褙度藏诸杂事,可惜老爷今日没见着他。他手脚伶俐,肚内尚有许多文墨哩。哎哟,惭愧,惭愧,茶水尚未与老爷敬一盅哩。”说着起身寻茶壶。
狄公道:“本县告辞了,此刻正等着我早衙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