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体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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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体课-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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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我知道什么?事情过去就忘了。又过了一个多月,有一天下午放学早,我提前回家,刚开门想喊妈妈,忽然听到里屋有声音,门虚掩着,就走过去看。从门缝里,我看到一个脱得光光的男人压在妈妈身上,以为他是要伤害妈妈。我害怕,回想起爸爸挨打的那一幕,想喊,又不敢喊,想哭,也哭不出来。我一步步倒着退出房子,又跑出院子,想喊人,有人路过却又不敢。后来我就蹲在墙根儿底下,直到听见院门响了,那个男人出来了,他扭头看了我一眼,我一下认出了他,姓韩的,也是陶瓷厂的美术设计,以前常到我们家里来,跟我爸学画画。他也认出了我,眼神轻蔑地冲我笑了笑,走了。”

“这个姓韩的怎么是你爸爸最大的仇人?”

“除了我妈,他是害我爸害得最苦的人。他本来挺欣赏我父亲的画,也算懂一点美术的人,想跟我爸学点真本事。可运动一来,风头一变,他那小身子骨立刻软了,投入了造反派的怀抱。造反派让他揭发我父亲,他就把我父亲平日里私下跟他说的话全供上去了。可造反派说还不够,问他还有没有什么。他说没有,造反派就不放他走,后来他就瞎编了。他居然说,我父亲有一次看着毛主席像说,中国都这么乱了,他老人家怎么笑得出来啊……其实父亲根本没说过这样的话,他对毛主席一直是很崇拜的,否则也不会回国。说我父亲是特务,没证据,说他是现行反革命,证据就是这个姓韩的一句供词。”

“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不知道?厂里一开批斗会,他就在台上现身说法,如何受了金卓如的毒害,后来又是如何划清界限揭露批判现行反革命分子金卓如的,厂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我妈却偏要跟他偷情。开始的时候,他们还不想让我知道,那次我看到之后,他们越来越放肆,后来这个姓韩的没事就来我们家,吃完饭把门一关,两个人在里头鬼混,根本不回避我了。甚至有一次,他们俩在饭桌边调情,手在桌子底下捏在一起,姓韩的把我妈的手往他裤裆里拉……你又发楞了,是不是听这样的黄色小说挺过瘾?”

后来接触多了我才发现,她喜欢动情地说上一大段话,又突然来个滑稽调情的结尾,似乎在抒发完感情后又要故意掩饰一下。

“黄色?我却觉得是黑色。”

“怎么?开始同情我了?不觉得我是不要脸的富婆了?”江葭笑得酒杯里的酒直晃荡,“那么小我就要受那么多苦,你一辈子的苦加在一起,也抵不上我的一个小指头。可更大的苦还在后头呢。我妈跟那个姓韩的好上之后,就憋着跟我爸离婚。那个姓韩的靠舔造反派头子的屁股沟子,也成了厂革委会的狗头军师,很快就办好了手续。然后让父亲签字,父亲签了。离婚书上,把我判给我妈,根本没经过我同意。她们举行婚礼的时候,我没有参加。我妈搬到姓韩的新分的好房子里住,我不肯去,宁可呆在漏雨的破房子里。我妈打我,我死活不肯去。姓韩的倒乐意我不去,就让我一个人住着。我妈两三天过来看我一次,每次来了我门都不给她开,我恨她!后来,她就把给我的衣服和食品放在门外,喊我两声算是通知,就走了。就这样,八岁到九岁,我过了一年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任何可以依靠的人的孤独生活,一个八岁的小女孩,夜里住在空房子里,害怕得睡不着,特别是停电的时候,那感觉就是世界末日。好在一年后父亲回来了,我们可以在破屋子里相依为命了。我对父亲说,我再也不想见到我妈,我要永远和爸爸在一起。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做出重大的抉择。”

楼梯上响起脚步声,邓肯下来了:“还没完哪,都快十点了?小林回家方便吗?”

“方便,没关系。”

“好吧,今天就讲到这里吧。”江葭笑道,“光忆苦思甜讲阶级斗争去了,下次我再给你讲讲父亲的近况吧。时间不早了,要我送你吗?”

“不用不用,再见了。”

020

回到家里,我感觉很疲乏,真没想到听故事也这么累人。躺在床上又睡不着,江葭的故事刺痛了我,让我说不出来的不舒服。

凌晨两点,梁莹打电话回来,说潘灯在酒吧里领班闹翻,已经辞掉工作,她担心潘灯的情绪不稳定,决定去她那里陪她过一夜,叫我别等她了。

同居了两个月,已经习惯了和梁莹同床共枕,即使不做爱,也总是搂她一会儿才入睡。这一下又要独自过夜,居然失眠了。江葭讲的故事像一只讨厌的苍蝇“嗡嗡”地在我头顶上盘旋。我在想,金卓如的画能画得这么好,可能正因为经受了那一段苦难的岁月吧。孟子“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理论,再次让我暄惑:也许上帝让我经历这么长时间的穷酸和苦闷,也是为我的将来有意做的安排?苦难真的与成就成正比,“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但我的苦闷同金老头的苦难相比,又实在算不了什么。也许我应该偷个鸡摸个狗,女厕所里解个手,也到拘留所里去体验一把?这样想着,发现自己是个贱货,想找人打找人揍。如果有人提出暴打我一顿然后花一千元买我一张画,我肯定会同意的。

第二天上午,梁莹没回来,下午也没回来,我有点赌气,晚上没去酒吧。凌晨两点她又打来电话,说还是想去陪潘灯,小姑娘一个人发愁,太可怜了。我说,她自己跟人吵架,自己辞的职,有什么可怜的,你是不是不想回来了?那我另招人来住了。她说,你去招吧,说完挂了手机。

第三天清晨,梁莹回来了。一进门我就摁她在床上扒光衣服,大势所趋起来。她见我这样猴急,倒很高兴:“才两天不见,就急成这样?看来以后得适当分开,不能老住在一起,不然你没激情。”

我一声不吭,埋头苦干。激情倒是很饱满,但只持续了两分钟,就一泻而出了。递给她手纸的时候我问她:“潘灯到底怎么回事啊?”

她说:“她白天不睡觉,老去美院当模特,晚上当然犯困,结果找钱的时候把五十看成一百,多找人四十,那人还爱占小便宜,拿了钱就走,刚一走就发现了,追都追不上。以前已经找错过一次,这是第二次。领班就数落她,她就顶撞了两句,领班说不想好好干就滚,她一气之下就滚了。”

“那现在怎么打算?”

“也没什么打算。昨晚陪她讨论了半天,我劝她把美院的工作也辞了,找份别的工作干。她说,有什么好工作呀,模特的工作刚干了不久,辞了怪可惜的。可要是只当模特,工资又太低了,除非当裸体的。当裸体呢,她又犹豫。可想找一份只在夜间干的工作,除了酒吧夜总会,还能有什么?不说了,我去洗澡了。”

等她洗完澡出来,又议论这事儿。梁莹说,今天潘灯好像下了决心,要干裸体模特了。

我说:“她一个小处女,干什么裸体呀?”

“处女不处女的跟当模特有什么关系?”

“她不如去夜总会当小姐,收入比当模特高,光是处女膜就能卖不少钱。”

“你混蛋!你妈才当小姐呢!”

“可当人体模特比当小姐还难,知道吗?小姐只面对一个男人,当人体模特要同时面对一屋子的男人。”

“亏你还是搞美术的,跟他妈老农民似的。当人体模特再怎么说也是正当的职业,当小姐见得了阳光吗?”

“不都是卖身吗?要说有区别,只不过当小姐又让看又让摸又让操,当模特只让看不让摸不让操。正当?她敢告诉家里人吗?”

“我总觉得你们搞美术的肯定会支持别人当模特,没想到你也这么想。你们这些艺术家,灵魂真他妈肮脏!难怪文革时老斗你们,斗死都活该!”

她的话让我想到江葭讲过的故事,看来劳动人民和知识分子的矛盾是千百年来形成的,决非某一个时代的偶然结果。像梁莹,别看十分钟钱还让我操来着,现在却开始审判我了。

“我不是那意思。我总觉得处女很难在大庭广众中脱光衣服,她现在想得好,真到那一步就做不到了。”

“我相信她能做到,不就脱个衣服吗?无产阶级为了解放全人类,什么事做不出来?告诉你,无产阶级小姑娘大方着呢,干吗非得遮着藏着的?我还不是让你睡让你画,什么都没要你的。不像你,瞻前顾后,斤斤计较,生怕吃一点亏,你们这些艺术家就是最自私的人!”

“这跟我自私不自私有什么关系?我只不过担心她说得到做不到。她真要当人体模特碍着我什么了?就是你要去,我也不管!”

“呸!你管,你管得着吗?你是我什么人呀?”

“我是为你提供性服务的人。”我开始讨好她,又与她前戏起来,梅开二度。练完之后,我又问她,潘灯到底是不是处女。梁莹说,她肯定是。我说,怎么那么肯定,你才认识她半年。

梁莹说:“有一次她问我什么是口交,我不好意思回答,你猜她自己怎么说?她说,我知道性交是指做爱,那口交是不是指接吻呢?”

我一听这话,从床上笑到了地下。站起来顺着她的话说:“那满大街都有人接吻,就是说满大街都有人公开口交了!我的妈!”说完又笑倒在床上,笑疼了肚子。

021

第二天上午又接到江葭的电话,让我去广安门外的一处居民楼里找她。后来我才知道,她在那里买下一套二室一厅的住房,连丈夫邓肯都不知道,是专供她和情人幽会用的。

在电梯里我恰好碰到了在冰点酒吧里发生过争执的那个大胡子,我认出他,他好像没认出我。为了接待我,江葭把情人赶了出来,这让我有些好笑。同时又担心,这女色魔是不是真想勾引我?但咱也是一穷二白的无产阶级,能失去的似乎只是锁链,又怕什么?

11楼1107号,我按响了门铃。江葭让我等了好一会才开门,穿了一身纱质连衣裙,头发湿漉漉的,刚洗过澡。她没有裹个大浴巾来迎接我,看来勾引我的目的并不强烈,也许是我自作多情吧。

“刚才我看见你的大胡子情人了。”一进门我就告诉她。

“哦,我刚让他走的,他还老大不高兴呢,”江葭笑道,“不过我知道他是装的,心里巴不得早走。不说他了,今天你想让我谈点什么呢?”

“就接着那天没讲完的说吧。令尊大人被放出来了,和你住在一起,后来呢?”

“是,是讲到那儿了。父亲被放出来了,刚见他的时候,简直没有人形,跟鬼一样。头发又长又乱又脏,像个鸡窝。身上脏的……在里头四年没洗过澡,你说脏成什么样?人瘦得皮包骨,真是皮包骨,胸前的肋骨一根一根的,呼吸起来直动,让人看着害怕。还不敢多吃东西,说在里面饿坏了,胃壁很薄,撑多了就会破,一破人就死了。只能一点点增加饭量,头一顿饭就喝几口米汤,过了半个月才正常吃东西。就是这样我也要他,不要妈妈,我已经十来岁了,上了小学,我要爸爸去找法院,把我改判给他,爸爸说,这个年月,计较这些干啥,我们能住在一起就行了。爸爸又开始画画,给我画小猫啊小狗啊,我可真高兴!爸爸只顾画画,连饭都不做,我早晨六点起来做饭,晚上回家也做,中午呢,厂里工人们做好了给他送来。”

“还有人给他送饭?”

“有啊,并不是没有好人。到他出狱的那一年,七二年,造反派已经闹不起来了,风气变了,我和爸爸的日子好过一些了。厂里有个年轻的女工小李,很同情爸爸,中午做好饭就送来,别人说闲话她也不怕。因为她是市革委会一个副主任的女儿,厂里没人敢管她。她是一个外人,却比我妈妈强,我妈妈连外人都不如。这女工‘粉碎四人帮’后受了家里的牵连,在厂里抬不起头,爸爸还帮过她。他们之间关系很纯洁,像父女一样,我一直喊她姐。她从没来过北京,只是通信联系,父亲出名后信也不通了。前年我路过安徽,没去看我妈,而是特意找到她,她来宾馆看我,给我带我爱吃的安徽小吃,腌萝卜干啊,炒荸荠啊,却死活不让我去她家看看。我起了疑心,偷偷去一看,全家三口住二十平米的一个小黑屋。我二话没说,在市里最好的地段给她买了一套四居室的房子,就是念她当年给我爸爸送饭。”

“你也知恩图报啊?”

“很意外吗?我是个画商,但商人并不是一毛不拔,要看对谁。我妈还在那个厂里,我没去看她,不想再见她。”

“那也太绝情了,毕竟过去二三十年了,她毕竟是你妈呀。”

“我恨她,永远都不会原谅她!不说她了,再说,就要说到我老公了。他也是我从大街上捡的。”

“捡的?他看着比你大好多,怎么能让你捡着?”

“我因为父亲的病。回来刚半年,父亲就病了,胃病,什么都吃不下。厂里的卫生室就给开两片药,虽然出了狱,可反革命的帽子还戴着,谁给你好好治啊!他自己也不当回事儿,拿个破茶缸顶着,光知道画画!我真是害怕啊,好不容易回来的爸爸,怕又弄没了。上学也上不好,整天想这事。一天放学路上,看到路边有一个摆摊卖药的,我就过去问,你能治胃病吗?他说能,我就把他带回了家。结果他两副中药下去,我爸的胃病真好了。他就是我现在的老公。”

“原来还是个医生。”

“什么医生?也就是个江湖游医,我爸那病是小病,让他瞎猫碰上死耗子了。我爸一高兴,就感谢他,把画得最好的画送给他十张。他还没当回事,收下就走了。走之前告诉我们,他是广东汕头人,家里穷得没办法,才到处行医卖药,连个姓名都没有留下。”

“那不就完了吗?后来又怎么成了你老公呢?”

“你是不是想问我,怎么找这么个人当老公?就因为他治好了父亲的小病,我就以身相许?我还没那么贱!你听我说,到78年,我爸平反了,80年调回北京。又过了两年,名气大起来了。有一天,这个江湖游医又找来了,西装革履的,像个暴发户,进门就给父亲一百块钱。父亲都不认识他了,问怎么回事。他说,他就是当年给父亲治好胃病的那个人,父亲给他的十张画,他每张卖了一百,一共卖了一千,这次特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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