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东坐在写字台后居高临下看李圆圆,那种报复的惬意没有了,有的只是怜悯。李圆圆倒不怎么显得憔悴,还是那么白皙漂亮,头发是梳理过的,只是眼神有些散,龟缩在囚棉衣里,双膝紧闭,双手插在双膝中。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她说,“但是没想到这么快。”
“夫妻一场嘛,”柳东淡淡地说,心里直想抽自己嘴巴,你装模作样个球啊。“有啥话抓紧说,我还得赶回去,好几百里路呢。”
“这里有招待所,很便宜的。给我一支烟?”
柳东把桌子上的烟扔给她。这是一包很贵的烟,他平日舍不得抽的,今天是为了显摆。李圆圆接了烟,打开翻盖,她知道打火机也在烟盒里,这是柳东的习惯。她点了一支烟,然后说,都给我吧,这里没这样的烟,柳东大度地摆摆手。好一阵无话。
“里面还好吧?”
“不像外面说的那么糟。”
“你那么精明一个女人,咋会栽进来了?”这话问得既有同情又有恶嘲。
李圆圆笑了,有些从前的调皮,差不多七八年前的那种调皮:“做坏事嘛,我没有执照。”
“可是你老公有啊,他那么大个官。”
“是。可是他超出经营范围了。”
柳东感慨:“这么些年你确实没跟他白混。”
“当然没有。”
“你,你们,你很爱他?”
“当然,不然我不会帮他扛了那么多罪孽,说不定就是这样保了他的命。我们有孩子了,是个女儿,非常可爱,我是说,我和你,我们有一个女儿。”
“噢,当然,很正常的事,”柳东的眼睛突然定住了。“我和你?女儿?你除了受贿,还学会扯淡了?你想讹我吧那你是选错人了。”
李圆圆斜着头看柳东,眼里是露骨的讥诮。
柳东愣了半天,缓过气来,李圆圆的神色明白无误地告诉他这是真的。是嘛,讹他,她有这必要吗?假如他是个大权在握的高官或者是身价不菲的富翁,不被她讹一下反倒是不太正常了。可是这么大的事,她却选择了这样一个场合而且是以这样一种漫不经心的口气告诉他,这个前劳动妇女的水如此之深,是柳东绝没有料到的。
李圆圆继续漫不经心地说:“我们现在很难,我是说现在,我们还有不少钱,可是我出去以后才能动用。他们……没有把我们薅光,这可能也是一种游戏规则吧,得饶人处嘛。”
柳东想李圆圆的水是深不可测的了。“你老公知道这女儿是……”
“这不重要。”
“对我来说很重要!”柳东说。他愤怒了,是那种和她平起平坐的愤怒,居高临下的怜悯早没了。
“他不知道,”李圆圆说,掐了烟。她掐烟的姿势很优雅,把水泥地当成烟灰缸而且是高档的那种烟灰缸。“那女儿是他全部的全部。”
柳东悟出些什么,李圆圆才是色狼,母色狼,什么时候色狼都变成母的了,满世界玩儿命地追男人,这才真正是男女平等了。如果知道下午的这场对话如此惊心动魄,他中午还会多喝一些酒。全乱套了。
“女儿生病了,”她说。
“是啊是啊,”柳东说,很机械,“小孩子嘛。我能去看看她吗?”
“绝对不行。”
柳东终于暴怒了;“那你给我说这些闹球啊!球大爷才晓得这女儿是哪个的,老子通不认!”
李圆圆再点一支烟,征询地看看柳东——你要吗?
“去你妈的蛋!”
李圆圆依然很平静:“没错,你还是那么忠厚那么无赖。孩子得的病很重,是血液病,只有她亲生父母或亲兄妹能帮她。我们打听过所有的血液中心,和孩子完全配型的,很少很少。我的不行,你的,说不定也不行,但是可以试一试。这里有个电话号码,打这个电话,会有人告诉你该怎么做。”她拿出一张叠得很细心的纸条,起身走几步,放在写字台上,又退回去坐在水泥墩上。
柳东的手直哆嗦:“我的要是也不行呢?”
“那就不行吧。”
“我要是行了我也不干呢?”
“你会得到很多钱,还有你女儿对你的爱。”
“爱?你,你们会有爱?你们的女儿会问你,柳东是谁,是哪块儿怂哪个傻瓜?去你妈那个叉老子我是被你玩儿怕了!我不干!”他把那叠得很细心的纸条团成一团往李圆圆的脸上扔去。“你滚你妈的蛋!你要是再敢提我有一个女儿,我就去法院打官司把她要过来,跟着他妈的你们这样的狗男女她能学什么好?不当个贪官污吏也当个贪官污吏的太太或者干脆就去卖……!”
空气突然凝固了,像钢筋水泥那么板结——李圆圆拾起那团纸,很细心地再把它抚平,向门外走去,开门:“报告政府,我回监舍。”
柳东用双手拼命抚平自己的乱发,这口恶气总算出了,什么女儿?哪儿他妈冒出个女儿来?那对狗男女要不是招惹了政府,那女儿可能在美国上幼儿园呢,在天堂里唱排排坐吃果果呢!跟我柳东柳大侠,有一分钱的关系没有?
大生活14(3)
柳东在从前那个汽修厂因为总是开朗豪爽被人称为“柳大侠”,很久没人这么叫他了他也忘了现在是想起来了——柳大侠,今天就到这里吧!报告政府,我回监舍,活鸡巴该!
当流氓了老子我今天感觉真好,柳东想,报告政府,老子我回成都了!政府说,你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吧,上天入地都随你。柳东于是扬长而去。他远远地看见李圆圆缩在囚衣里的背影,突然想起还忘了问问她——你现在后悔了吗?来不及了!你现在想念你的女儿了?老子我偏不接招,金山银山堆在我面前;噢,当然,那又是另一码事了,漫说她说不定还真是我女儿,即使是别人的女儿,金山银山我也是会动心的。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傻瓜都能做到,而金山银山崩于前,就比较考验人了。他想他当时发火发得不太是时候。“你会得到不少钱,”不少是多少?他该问清楚的。他问自己几个怪有趣的问题,如果你能当一个贪官,你会贪吗?只要不被捉住,当然贪!如果你有能力包养一个二奶,你包养吗?只要她真心实意对我,那还用说。但是现在连正奶还没着落呢!如果李圆圆想回归你温暖的怀抱,带着你的亲生女儿,你会怎样?这就要好好商量一下了,和洪雨,当然是和洪雨商量!那个高明,如果你能杀了他又没被捉住你咋办?杀他是太便宜他了,古时候有那么多的酷刑呢?可他怎么又不是癌了呢,凭什么?
夜里柳东成了皇帝,太监问今晚谁伺寝?柳东说翻牌吧,还有别的小南瓜没有?比方说真正的栗原小卷……要不然,都来吧,让她们为朕吃醋!从前朕是吃她们醋的,当了朕,谁敢过问朕的消息树哪怕朕夜夜都不闲着!皇上跟劳动人民比就是这点厉害,可你看电视上那些“朕”,一个个愁眉苦脸。朕却会做一个很快活的皇上。一觉醒来,窗外是雨雪交加,屋里也是奇冷,该用早膳了。鱼儿,鱼儿,起床了起床了,桌上有零钱,豆浆油条,快去。
鱼儿睡眼惺忪地进了里屋,柳东爸爸,你啥时候回来的?柳西叔叔在那里能吃饱吗?柳东说谁告诉你这些的?鱼儿说是丁爷爷。柳东说快去买早饭噢你等等,打把伞,你冷吗?小心别让豆浆烫着了。鱼儿的里里外外穿的都是小蜂的衣服,鱼儿说一点儿不冷。那好你快去吧,老子享了一夜的福,还真是饿了。噢对了,柳西叔叔在里面过得很好,早上一般是吃甜食。
大生活15(1)
柳东在院门口贴出一张招租启事:
“兹有平房两间,水电气俱全,价格公道,利益均沾。”
这是柳东的酒后真言,酒醒后再看这启事,除了字是写得邋遢些,内容还真像文化人写的,就把它贴将出去。他没想到无家可归的人还真是不少,几天之内一串一串地有人上门。柳东先要看看来者是否顺眼,看不顺眼的一律免谈。柳东想租房倒在其次,主要是找一个好邻居,这样他不在家时鱼儿也好有个照应。
这天来了一个有钱人。那个傻瓜一副吃不完要不完的样子。司机先下车绕一圈儿给他开门,他下车后正眼都不看柳东对直进了院门,这样柳东就不咋喜欢他了,你搞清楚,老子不是别的,老子是房东!你有钱,你有多少钱?你有没有高明有钱?连高明我都拿他当个屁爬虫你算老几?你想租老子的房,等一下你才晓得老子的东西烫!你搞清楚这条街叫桂花巷,你以为成都市除了盐市口人民南路其他地方就没有人材了?不就坐一神龙富康至于吗你!
那家伙长得不是一般化的有气质,不过三十来岁,眉宇间英气夺人,黑衣,白裤,长长的白围巾,墨镜,港台歌星或者黑社会的打头,一般人一见便会肃然起敬,柳东偏就不尿他这把壶。探监回来后,柳东存了心要和全世界作对,准确说要和全世界看不顺眼的人作对,而他看不顺眼的人遍地都是。
是这两间?他简直不看柳东而是看他的司机。柳东想起这司机前些天来过,东问西问很不诚恳再加上言语拿得不是很顺,很快就被柳东叉出去了。你就是房东?他终于正眼看柳东了,什么价?柳东脸上泛起卑微的笑,说你先进去看看嘛。他说不用了,你的广告写得很明白,利益均沾大家不吃亏就行,来,说钱。柳东的脑瓜子就像弹子盘一样飞快地转起来,宰,宰狗日不懂事的!他甚至着意观赏起这家伙的脖子来,鹅似的,修长而且娟秀。这样胸有成竹后柳东就嘿嘿嘿嘿假装憨厚地笑将起来,既然你我要当邻居了我太黑了我也不好意思每天和你抬头不见低头见,人情世故你懂噻,两间住房外搭半间厨房,每个月你给四百五?四百四?四百三十五?那家伙不开腔,秀气的双唇紧抿在一起。柳东说你干脆给四百三算了,十块二十块的找来找去都麻烦。那家伙笑了,伸出一个大巴掌。柳东想这意思就是五百了,你给五百?那家伙说不。柳东说你那意思是五十?他说,五万。柳东用食指挖挖耳心,这个傻瓜居然拿我开心,简直不道德嘛。那家伙说你想想,想好,说罢出了院门,顺着桂花巷溜达起来。柳东正发呆时那个司机拉了柳东一下,说我们老板不是租你的房,是想买,啊,开口就是五万哪,长这么老了你只见过五万的麻将你见过这么多钱?看你瓜眉瓜眼的我还可以点拨你一下,五万只是他开的价,六万七万你还可以给他往上抬嘛,买卖嘛,就像那个嫖婆娘一样,大家合适就合适,衣服自己脱,早上各走各,生意做成了只要裤子一提,脱手,你说呢?
柳东现在很认真了。他想他现在必须要严肃点儿不能给自己开玩笑了,五万,五六七八万!这可是白花花的现大洋而绝不是麻将,他和这么大一笔钱有几次擦肩而过了,一次是和李圆圆闹离婚的时候,一次是“浪子回头金不换,捐赠家乡三十万”的时候,一次是卖VKT的时候,一次是现在,这么大一笔钱正像春风似的扑面而来还没有擦肩而过的时候……五六七八万!问题是这两间房的产权理应是柳西的,父亲留下的遗产兄弟俩从未做过细碎的分割,但这两间房理应是柳西的,所以理应和柳西商量一下。当然,柳东完全可以替柳西当家,和柳西商量嘛不过是给他些面子,其实就是通知他柳东的决定。五六七八万,听起来就叫人有翱翔蓝天的感觉!但是柳东现在装出万般无奈万般无辜的样子:房子卖给你们老板了我弟弟回来后咋整?司机说所以你活该受穷呢,通货都膨胀成爆米花儿了你见过几张你咋就不会算帐呢?你把这两间房租出去,你黑得山崩地裂海枯石烂了一月四五百,一年五六千,要多少年你才能看见七八万?说不定到那时候通货都膨胀成越南盾了不够你在麻将桌上点一炮的。
“你们老板很有钱?”柳东问。
“之不摆。”那意思是说别提多有钱了。
“坐神龙富康的也敢冒充有钱人,他要是坐个大奔呢?真正有钱的人家是买个波音飞机剪了翅膀在街上飙。”
“咦?你哥子有谱,说起话来油爆爆的,”那司机笑得很开心,对柳东有好感了。“最有钱的上街吃碗稀饭都坐宇宙飞船。”
是嘛是嘛,有钱人过的是啥日子?住电梯公寓的最高层,高耸入云上面都缺氧终年冰封雪盖,住一个大院子年轻保安巡逻一圈回来就该退休了,从厨房端一盘菜去餐厅路上要过夜,客厅大得坐在这头看不清那头摆谈都要用电话……这样谈得越发投机了司机压低嗓门儿,你摇他个十万出来问题不大。柳东有些警觉了,这破房值那么多钱?下面不是一块大油田再不是金矿?司机敛了笑,很正经的样子了,玩笑到此为止,总之凡事你多个心眼儿,出气进气方便些嘛。
“你们老板叫个啥?”
“刁德三。”
“刁德……几?”
“你看你,刁德三嘛。过去样板戏里有个坏蛋叫刁德一。”
大生活15(2)
柳东知道这部戏,听这部戏长大的,他想卖房这事他要慎之又慎了,谨防被整成胡传奎。
柳东走出院门时刁德三正在汽车的引擎盖上研究一张很大的蓝图,看见柳东走过来他褶起蓝图。
“如何,想得怎么样了?”
“这房我不卖。”
“你再想想?”
“我想好了。”
“我看你根本就没有想。这是我的片子,你什么时候睡不着了,就好好想一想。”
柳东没说话。这笔买卖明摆着很蹊跷,他这半辈子看见过天上往下砸冰雹,掉馅饼却不曾有过。
司机冲柳东挟挟眼,给刁德三开车门时还用手在门框上给他挡一下,一般都是总统上车时才有人这样给他挡一下,没想到坐神龙富康的人也敢如此夸张。
神龙富康发不燃了。柳东一听就知道电瓶没电了,多半是充电器坏了。他双手抱肘,幸灾乐祸看他们。司机伸个头出来说师傅麻烦你推一下车。柳东忘了自己正在幸灾乐祸,连忙上去推车,推了几步发现自己忒傻,拉开车门对刁德三说你也下来搭把手?刁德三下车的时候柳东也在车门框上给他挡一下,那司机笑了笑,敢如此支使和戏弄刁德三的人,他还没有见过。
这以后还来了一支“超生游击队”,一对年轻的农民夫妇带着两个小孩,那女的肚子又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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