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东仔细地看小张姐姐的脸,黄得不是黄色录象,是南瓜干。
一只乌骨鸡用小火煨了三小时,完全垮了溶了,分成三个等份,一份给丁爷一份给鱼儿一份给小张姐姐,鸡头鸡爪和鸡屁股,柳东是用来下酒了这是他的合法权益。他刚把鸡分到三只大碗里鱼儿和小蜂就放学回来了,小蜂说嗨呀好香,柳东叔叔你们过得很奢华嘛,柳东揪住小蜂就揍他屁股,小蜂说不开玩笑不开玩笑,我妈叫我送这个来了。就从书包里拿出两大摞钱来,洪总说这是给丁爷看病的。柳东早就料到洪雨应该有这么一下,但是没想到这么慢,更没想到会这么多。小蜂说,洪总说了,丁爷住院的全部开销都由她负责。柳东说,这些话,你妈应该自己去跟丁爷说。小蜂说,你脑壳那么方呢?我妈说丁爷的脾气,比你还拧起,像麻花!柳东咝咝地往牙缝里抽冷气,我拧起?我啥子时候拧起了?我这人随和得,之不是一般化,都快成蚯蚓了,一天到黑拱在土里,大雨浇得我都缺氧了我才爬出来,太阳一出来我又要赶快拱回土里去,要不然一会儿就来一群蚂蚁,你见过一群蚂蚁围住一条蚯蚓咬的那个阵势没有?你没有在马路上保过洁你懂个屁!拧起,我还拧起了?说丁爷拧起还差不多,我拧起?小蜂说你算球了,你不拧起我们家哪里会是现在这种局面?算啦算啦,家丑不可外扬,我妈是千叮咛万嘱咐,绝对不能让丁爷知道这件事,鸡汤有我的一份吗?鱼儿忙说,有,有。小蜂说那我就不去我妈餐厅吃晚饭了,我叫他们等得我着急,等死他们。柳东说,你看,你这样才叫拧起,鱼儿,你把这碗鸡汤给小张姐姐送过去,一定要亲眼看见她喝一口你才能回来。柳东然后拿出一瓶酒,小蜂,整一杯?小蜂说我最近醉过几回,我醉一回我妈就伤心哭起来一回,我看她怪可怜的就决定戒酒了,来碗!来筷子!主食呢?你们家再富裕也不能光吃鸡呀!
鱼儿冲回来,说小张姐姐死了。
我的个天哪!这是柳东当时想到的第一句话。
小张姐姐头发像一团乱草,脸上很平静,像是死了很久了,摸摸她的手,冰凉,脉也没了,想起院里还有一堆乌骨鸡的毛,柳东就捡起一根来凑在她的鼻下试试鼻息,鸡毛是纹丝不动。
小蜂极端兴奋地说,我去打120!吱溜一下就窜将出去。
柳东坐在椅子上发傻,小张姐姐,昨天还跟我说话说府河的水浅说我太傻还让我滚出去,咋这么快就死了呢?鱼儿说要用床单把小张姐姐的脸盖起来,我爷爷死的时候就是这样,柳东呆呆地看鱼儿,不置可否。
床头柜上有封信,是发往西昌方向的。
急救车来得很快,医生翻开小张姐姐的眼皮用手电照了照,还干了些什么柳东就不清楚了,他在想,这么大的活人死在我这里,等一下警察来了我咋说?是刁德三房租逼死的还是咋回事?这恐怕就要立案侦察了,反正和我是一分钱的关系都没有,柳东想他要平平安安地把自己从这案子里剥出去,总之第三十七计,剥为上计。
他们把小张姐姐用担架抬上救护车,医生说你,就是你就是你,上车上车,柳东就上车了,警笛一响柳东更感觉害怕,她跳水的时候我又恰好在场,警察们如果怀疑上了我咋整?孤男寡女的在一个院子里住了近两年,而且我的的确确看见过人家的裸体,消息树也不是没有想法,不把想法落到实处的人就是好人,这只是我的说法,警察们赞同不赞同这一真理?柳东啊柳东,一对鸡爪爪一个鸡屁股,你就敢下那么多酒,糊涂得想啥都想不清了呀,三十七计剥为上,无论如何要先把自己剥出去!
大生活41(2)
事情过后柳东再想起这事心里有少许的羞愧,小张姐姐还在生死线上挣扎的时候你却在想怎么先把自己淘干净,你这是不对的,不过,不过,是啊谁不是这样呢?大事小事好事坏事,谁能不优先考虑自己的下场呢!算啦算啦,事情都过去了别再想它了!可是柳东还是常常想起这事,觉得自己挺脆弱的。他最后安慰自己说,你本来就不坚强,本来就不打算做一个很坚强的人嘛,那你还有什么必要非要跟自己过不去呢?
医生把柳东叫进办公室,说要填病历。柳东这才发现他连小张姐姐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小张姐姐家在哪儿家里还有谁,他一概不知道,医生说,那么这个病危通知书下给谁呢?你看你送这么一个危重病人来,又一问三不知的,你们到底是啥关系?柳东说就是邻居关系嘛,你听我说嘛,她呢,是很远来的,先是租我的房子住,后来我把房子卖给刁德三了,她呢,还是住在那个房子里,我们中间隔了一个厨房,所以她从哪里来,来干什么,叫啥子名字我是一点儿不晓得,鱼儿叫她小张姐姐,我也就叫她小张姐姐,吃晚饭的时候鱼儿发现她死了,我们就打了120,你懂了嘛。医生说,麻麻杂杂的我还是一头雾水,现在有个很麻烦的事情,病人的治疗费用呢?柳东说我先垫嘛。医生如释重负,看来你是个好人。柳东说你才是好人,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你看,啊,小张姐姐刚来成都的时候,蹦蹦跳跳喳喳哇哇像个小胡豆雀,还不到两年,就着整成这副板象,你说成都这个地方有好险恶?但是有你这样的好医生,成都就温柔得多了,成都有希望,你看小张姐姐这个小苦瓜,顺藤摸瓜呢她连藤都没有,医生,我求求你们,一定把她救活。医生微笑着点点头,柳东把他感动了?
总之医生把柳东当成好人柳东也把医生当成好人了,但是他们最后给小张姐姐开出来的收费单,之黑,就是把大猩猩医成人了你也不该收那么多的钱嘛,真他妈的……
柳东现在很后悔,当初就该把柳西的房子租给那个超生游击队,那就不会有现在这样的麻烦事。
好人也有失算的时候,失算得越多社会上就越把你当好人,每一笔你都不失算就像打麻将每天你都赢,谁还肯跟你玩?你算得那么精谁还敢跟你打交道?当人们夸奖一个人算得很精的时候,一般就已经要随时提防他把他看成坏人了。
到天亮的时候医生对柳东说,小张姐姐已经脱离危险了。柳东这才想起今天没去扫大街,组长会不高兴了,爱高兴不高兴你就当我旷了一天工,好人还是有脾气的,没有脾气了就连人都不是了还分什么好人坏人?真是老天有眼淅淅沥沥下起了秋雨,也就把柳东旷工的劣迹洗刷干净了。你现在在大街上随便问一个环卫工人你最喜欢什么,他的回答肯定是下雨。因为雨水一来,烟头纸屑果皮狗屎之类的问题,就都不存在了。
柳东回到家时鱼儿已经上学走了,桌上有张字条,鱼儿写的:我和小蜂哥哥去医院给丁爷爷送了鸡汤,丁爷爷说鸡汤很好吃就是咸了点儿,小蜂哥哥说高明叔叔已经失踪好几天了,打手机关机,公司也没有人,小蜂哥哥说他蒸发了。
秋雨下了一天一夜,柳东在家里眯瞪了一会儿,去医院看了丁爷,丁爷在二楼,小张姐姐在三楼。小张姐姐睡得很沉,护士建议柳东给病人找一个全天护理员,一天三十元,柳东同意了,护士就领进来一个乡下姑娘,说这姑娘夜里要陪病人,就还需要租一驾钢丝床,每夜五元,还要给病人买一把便壶,十五元,洗漱用具嘛楼下有医院办的超市,价钱很温柔的……
夜里柳东睡了很甜美的一觉,做很多好梦,想什么梦什么,那些边角余料的好事儿柳东就把他它忽略不计了,大事件有如下一些:
丁爷和小张姐姐手牵着手儿出院了,医院结账时搞错了,退给他们很多钱,他们住院是住赚了,但是谁也没吱声儿,因为再傻的傻瓜也都百炼成精了;这个院子里铺满了海豹皮,在太阳光下泛着蓝盈盈的细腻柔和的光泽,柳东和柳西数啊,数啊,一张皮子一千美元,一千,两千,三千……怎么也数不清;鱼儿从书包里背回来一书包美元;高明失踪后洪雨来求婚了,说柳东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们一起过吧,柳东说我嫌弃你了你怎么着吧?好姑娘,一失足成千古恨哪!洪雨就拎出一把菜刀,说你不娶我我就剁了你!柳东正想跑呢却发现已被包围,小蜂的班主任涂老师,小张姐姐,李圆圆,李八妹儿,甚至那个在“广东老乡”被柳东扶了一下腰的服务员小姐,里三层外三层的凡是柳东这半生中稍有好感的女人,都拎着刀刀剑剑的要柳东必须在她们当中娶走几个,否则把柳东剁成肉泥,柳东被惊喜得满头大汗,醒了。
集如此多的好梦于一夜的时候,这个夜就不是一般化的甜蜜,但是就像噩梦醒来是早晨一样,美梦醒来照样是早晨,一切跟你昨天晚上睡觉前一模一样,丁爷和小张姐姐都还在医院,丁爷在二楼小张姐姐在三楼,洪雨和高明那个方面杳无音讯,所以并没有谁拿刀来逼柳东娶谁,鱼儿拿回来一张做校服的催款单了美元却没有,柳西呢,还在加拿大,吃得饱否穿得暖否出有车否食有鱼否发大财否发小财否,只有天晓得。是啊,一切都和昨晚他睡觉前一模一样,只是秋雨已停,他必须去扫大街了,这才是真的,柳东于是穿上金黄的马甲,拎着簸箕扛着扫把,沮丧地出了院门。
大生活42(1)
下了两天的雨,把成都洗刷得格外透亮,深秋的碧绿,那种沉甸甸的成熟的滞停的碧绿,湿漉漉的从容的碧绿,比春天的嫩绿更令人心旷神怡,柳东发现成都却是一个如此美丽的城市,两天没扫的大街奇怪地干净,很少烟头纸屑和狗屎,柳东就一边哼着呼伦贝尔,一边惋息,那些写歌的傻瓜为什么不写写成都,我爱成都大平原大平原和北京紧相连,红太阳光辉照亮马甲我催三轮儿飞向前,接过先辈扫把杆儿组长副组长把我指点……这样哼着柳东扫街的姿势就有点手舞足蹈的感觉。
关于呼伦贝尔的歌,是丁爷的女儿教柳东唱的,丁爷的女儿长什么样柳东已然忘了,她教他唱这歌的时候他还太小,最感兴趣的是遍街上寻找香烟盒拿来赌博,丁爷的女儿是从呼伦贝尔的骏马上摔下来摔死了,所以他就更没有机会把这支歌学完了,丁爷的女儿就像历史一样越远越含糊,你想说她长得是啥样她就是啥样,不过柳东凭良心从不说丁爷的女儿如何如何美丽可爱,如何如何死得可惜,那时候柳东确实太小,在他眼中最美丽的是大前门或者光荣牌的纸烟盒而不是丁爷的女儿,但是柳东后来失去鱼儿的时候就真正体会到了丁爷当年痛失女儿的那种剜心割肉的苦痛。不过丁爷还是用铁钉子或者水果糖下酒,醉醺醺笑得和气可亲地把苏三往沙家浜那边唱,丁爷要不是山,你说他是啥?
丁爷病房的窗外,有很好的太阳和花园。
柳东在为丁爷捶腿。
丁爷说我这腿是一天比一天不灵了,你说我还能站起来不?柳东说你不光能站起来,还能走,能跑得一麻溜烟儿,当然,想飞起来你是不行了,我们年轻力壮的还飞不动嘛。丁爷的情绪很低落,我知道我的病是好不了了,但是住过这么好的医院我也知足了,你爸当年要能住进这样的医院,没准儿能……我也是渐渐地想透了,人生最圆满的结局,是用最后一颗牙嚼完最后一口饭然后死去,柳东说丁爷你太哲理了,你说过的很多话可以编语录了但是你跟别人不一样,一颗牙都没了你还能活得有滋有味,你能喝酒呀,再说你现在还满嘴是牙呢现在死了多不划算!丁爷说柳东,咱这回住院,花不少钱吧?柳东说,钱不钱的,你这一辈子都没为它操过心你今天咋了?丁爷说你知道什么呀,我这一辈子,还就是为钱操心,我为那钱我是操碎了心,我要不是快死的人,我不会跟你说这话,可着这成都城,比咱有钱的主,不多。柳东说那是那是,咱是谁呀?丁爷又高深莫测笑起来,他们甭以为咱迸个屁就拿咱当打屁虫!
柳东想丁爷现在是病迷糊了,报上说,被冻死的人,临死的感觉相反是躁热难当,痛苦死的人,临死会感觉无比轻松和舒适。那么,穷死的人呢?临死会感觉到无比的富有?
丁爷说柳东,我这回住院花不少钱,你哪儿来那么多钱?你听我说,咱使了谁的借了谁的谁送了咱的,你都一笔一笔给我记好啰,丁爷我干干净净来,清清爽爽走,我不想欠住任何人的情和债,可是我欠了两个人的人情,这我是还不起了,一是你爸,一是你,唉,没辙啊,你们爷俩,该出手我没出手,我是怂,我是自私啊,我死了你就明白了。柳东这时是真正生气了,丁爷,你要再这么死呀活的,我马上给你办出院手续你把那个小饭馆给我扭亏为盈!真是的,住了几天好医院你就以为自己不是普通人了,就以为生生死死可以随便你自己了?那么大一把年纪了怎么还跟那小张姐姐一样没见识?你不是一直拿我当儿子看待吗?丁爷闭上眼睛,是当儿子使唤。柳东说那是一个意思,老爷子我跟你说,你要不抱抱孙子看着你孙子长大成材你敢去死?我要为你掉一滴眼泪我就是那个那个没有壳的蜗牛,大暴雨中蚯蚓,喂,喂,老爷子,你开开眼,你看谁来了?
邱大姐拎着一袋水果,笑吟吟站在门边。
“邱大姐,刚才我和丁爷还在念叨你。”
“就你们俩?嘴里能长出象牙?”
“长出象牙怕不吓死你。丁爷,邱大姐,你们慢慢说话,我到楼上去看小张姐姐。”
小张姐姐在病床上的睡相,十足一个奄奄一息的丑八怪而且还是乡下丑八怪,都快丑成木乃尹了,又干又瘪得柳东都有些奇怪,当初我怎么会对她有那种想法,哪怕就是一闪念那也是不对的呀,小张姐姐你现在终于是原形毕露了吧,就这模样你也配拎把菜刀在我梦里剁我?那我可真是要宁死不屈了,你凭什么有那么大的脾气,你凭什么吧?
柳东削了一个苹果,切下一小块,用刀尖挑到她的嘴边,小张姐姐,小张姐姐。她只摇头,还拼命皱眉,这就更像木乃伊更奇丑无比了,柳东恨恨地自己把苹果吃了,心说小张姐姐你凭什么呀!
邻床是个老太太,她的女儿也不知道是儿媳,抱一个婴儿来看她,老太太接过婴儿,母亲就用奶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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