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床是个老太太,她的女儿也不知道是儿媳,抱一个婴儿来看她,老太太接过婴儿,母亲就用奶瓶调制一瓶果汁儿,滴几滴在手背上试试凉热,那婴儿就在老太太怀里很香甜地吃起奶瓶来。
柳东说这位大妈对不起,我问一下,我们这床请的全天护理员呢?老太太撅撅嘴,还全天护理呢,就是早中晚三顿饭的工夫和夜里睡觉在这儿,给病人接个尿她都嫌脏捂住个鼻子,这是你姐姐吧?怪可怜的,你们家里再没别人了?
柳东想这样下去还得了?必须通知小张姐姐的家人了,当然他们来时应该还上我垫支的医疗费。
大生活42(2)
柳东按照小张姐姐床头柜的那封信的地址,往西昌米易发了一封信,还把小张姐姐写的那封信装进去。柳东嘴上的功夫和笔力完全成反比,在信中他写道:你们大概是小张姐姐的亲人,她在成都活得很不好,基本上就是活不出来了,见信速来成都,要多带些钱,她现在住X医院X科XX床,开销很大,都是我垫付的,这样到最后我也就垫付不起了,以前我是小张姐姐的房东,现在不是房东,是邻居了,总之她的情况很不好,见信后一定要多带些钱来,如果你是她的家长的话,最好把她带回去,成都这个地方不好耍,旅游是可以的,生活却很难。
柳东写信的时候鱼儿在画画,边画边问柳东爸爸,这个鲨鱼它是不是哺乳动物?你在地上人家鲨鱼在水里,好好的它碍你啥了你管球它是啥动物呢?除了经常看见它在电视里游来游去,我还真不知道它是不是也吃奶,小时候跟丁爷去看过一场川剧,有个坏蛋唱,山中的老虎海里的鲨,另一个好人就唱,猎人的钢枪渔人的叉,但是坏蛋好人都没有唱它是不是哺乳动物。
鱼儿画的鲨鱼很酷,满纸都是嘴,尾巴就像王鹏举的洒水车,只有臭虫那么大。鱼儿说柳东爸爸,等我把钱攒够了我们去看海。
这就是鱼儿的可爱和可怜之所在,鱼儿啊,等你把钱攒够了可以去看海了,海说不定早搬迁了,我们人类已然把大自然糟蹋得不想活了,大自然就要像小张姐姐那样去寻短见,海是眼泪所以它那么咸,地球哭了那么多年才哭成了海,等地球哭干了海也就干了,等咱们去看海的时候,鲨鱼也成化石个球的了,所以说要救救地球呢,可是谁来救丁爷和小张姐姐呢?你看我自己的稀饭那么烫,我还在帮地球吹稀饭,稀饭就是粥的意思,不吹凉了是不容易喝的,所以我的前妻李圆圆从前经常骂我,自己的稀饭那么烫,还到处帮别人吹稀饭,你自己过得只比鬼火亮一点,还假装太阳照别人。鱼儿啊,我也是有前妻的人。他们那边的人说升官发财死老婆是男人的三大幸事,我们这边的人,能把一个南瓜抱到老就不错了你懂不懂?
鱼儿说,不懂。
那就不懂吧,反正也不是说给你听的。柳东又喝了一口酒,然后在心里打鼓,这封信要是发特快专递呢太贵了,专递还是平递呢?还是从前有电报的时候好啊。改革嘛怎么把电报这样的好事情改掉了呢?
小张姐姐的那个全天护理员说小张姐姐又是一天没吃没喝,然后说她不干了,病人死了她不想负法律,这个女乡巴佬,病人死了你负什么法律?我三十块钱一天请你来护理病人你是咋护理的?你要负的是严重失职这个法律,你来几天了?这是一百二十块钱你现在就滚蛋,才来成都几天哪你就比成都人还坏了,滚!真他妈的长江后浪推前浪,王八骑到鳖头上,滚!那乡巴佬就滚了,后来柳东发现护士的脸色很不好看,闹半天那乡巴佬是她的亲戚,他妈的他们把后门都开到生死线上来了。
柳东给小张姐姐勾兑了一杯橙汁,倒进奶瓶后也是滴了几滴在手背上试试凉热,然后把奶瓶的嘴儿凑到她的唇边,他看见那个黄色明丽的果汁儿慢慢从奶瓶嘴上渗出来,小张姐姐的嘴唇就蠕动了,果汁儿一点点沁进去,小张姐姐突然就用劲噙住奶嘴,贪婪地吸吮起来。别忙别忙,咱们有的是,有的是,小张姐姐的眼角就滑出一点泪珠来,一瓶果汁儿很快没了柳东再整一瓶,她还是吃得很贪婪,她真正是饿了真正是渴了,这一瓶果汁儿再喝完的时候小张姐姐的眼角又往外滚泪水。还要吗?她摇摇头。柳东用纸巾很轻地蘸去她的泪水,他现在对她全然没有了那种对美女的欣赏和敬畏,只有怜悯,他说小张姐姐你看你床脚上挂的这个病员卡上写的是张XX,他们这是很不尊重人的,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究竟叫一个啥?她说:张小云。
张小云睁开眼睛,我这一生中,恨过不少人,最后,我最恨的是你。柳东就笑起来,只要你这个小南瓜好好地活到老,你恨死我都可以。
泪水顷刻间又盈满张小云的眼眶,浅浅的晃悠着黝黑的光。
大生活43(1)
黄昏有很多话题,尤其是大医院的花园里很沉着的黄昏。每个人都很慵倦的样子,说话轻言细语,等死的人,或者陪着人等死的,都表现得十分沉着,是那种饱经风雨后憔悴的再也与世无争的沉着,这时候有一群鸽子在天上飞过来,鸽哨声绵长悠远,有人在咳嗽,是那种几乎就要闭过气去的咳法,还有因为车祸没被抢救过来或者从手术台的麻醉中再没有醒回来的人,由穿白大褂的长相木讷粗俗的临工用一辆铁皮棺材车推了匆匆往前走,后面跟一串一时半会儿想不开的哭哭啼啼的亲友,才给这憔悴的沉着中添一些活力,等他们走过,大医院的花园的黄昏又恢复宁静,这时你就会醒悟些什么,人生原来是这么回事,你急什么忙什么等什么?说穿了都在等死,当然有信仰的人是在等死后再复生,复生后你又等啥?还是又等死后再复生,往返循环的人生就比较充实,在花园中或坐或散步或轻言细语絮叨着什么的人中,当然有明天后天就出院的人,出院了又咋?迟早还是要回来,死亡的路经过医院,经过医院黄昏的花园,有把死亡看得很淡的就坐在长椅上闭目冥思,还有充满生的渴望在葡萄藤下的石栏上用扑克牌算命的,总之大医院的黄昏的花园,是成都市最沉着最从容的地方。而外面,活蹦乱跳的另一类人生则刚开始,活蹦乱跳的你图个啥?图个在世的时候欢快一些,就像洪雨的“广东老乡”那种玻璃柜中的虾们鱼们一样,只要还没被下锅,活蹦乱跳的欢快就是它们当然的权益,螃蟹却例外,被五花大绑得寸步难移,和癌症扩散的病人一样,活着便已死去了。
如果把医院看作一口锅,这锅外便是健康人花花绿绿的生活了,由刚打开的霓虹灯照射得光怪陆离,那些还没有下锅的人们就开始夜生活了,到处的酒楼饭馆主客正陆续入席,到处的情人在焦急地等待或匆忙地赴约,到处的家庭还在等孩子或者是爸爸或者是妈妈的归来,做好的饭菜盖着碗啊盘啊没拧紧的水笼在滴答着漏水,到处的麻将桌已然开始酣战,那些三缺一或者一缺三的赌客,不耐烦地拨打手机,到处的贼在琢磨今晚的行动目标,谁说“天下无贼”了那人一定是我们这边的,麻痹失主是对我们最好的掩护,到处的贪官污吏还在很为难,今晚究竟吃谁的请或者谁都吃,那就要“走台”,到处的叫花子在盘算今晚去哪里过夜,到处的嫖客在分析今夜哪里最安全,到处的打工仔在想老板明天是不是该发工钱了而到处的老板在想如何把发工钱的日子往后尽量拖延,到处有人在打手机,眉开眼笑的愁眉苦脸的敷衍了事的撒着弥天大谎的,到处的灯光放肆地辉煌,府南河的水,黑幽幽地闲荡着,披一身暧昧的波光,河的两岸到处是人,有想跳河的更多想看人跳河的,真想死的跳进九眼桥一带,假想死的就在一般河段,府南河是一条温柔的随和的河,你们真真假假地跳,它就深深浅浅地接……到处的外地人说成都是个很消闲的城市,其实成都也很浮躁,真正平静和从容的,是在成都的大医院的黄昏的花园,如果医院真是一口大锅,那么这时候锅里温馨宜人,因为医生们大多下班了,就没有什么刀光剑影和鲜血淋漓的手术,锅底撤了火,锅里就祥和了,这里的人在锅外扑腾得挣扎得累了,就来这锅里听天由命了,煮死煮活的随便这口锅了,但是不管死活,不出一层油你就休想出锅,有些人就被熬干了。
如果你是一只智慧的鸟,你这时俯瞰成都,它大致就是这样,如果你再仔细些,你会看见柳东用轮椅推着病兮兮的张小云,鱼儿牵着步态蹒跚的丁爷,他们在花园中散步。
这花园是由煮熬出的油修建的?不然它怎么会花朵艳丽四季常青呢?油水充足罢。
丁爷笑嘻嘻的,说他的腿是越来越有劲了。这时候鱼儿拉拉柳东的衣摆,柳东爸爸你看!
柳东看见了高明。他们中间隔着一个圆形的花台,高明也在看柳东,他坐在轮椅上,膝上有一台笔记本电脑,他的身后站着一位面若冷霜的女人,这女人柳东在广告公司见过,他后来知道她姓梁,是高明的贴身女秘书。真正是狭路相逢,绕是绕不过去了,掉头往回,那简直是一种耻辱。失踪的高明原来在这里,那么他为什么要瞒着洪雨呢?是为他身后那个冷若冰霜的女人?这么想着的时候,高明拨转轮椅,那女人把他推走了。
鱼儿问那是高明叔叔吗?丁爷说我看有点儿像?柳东不说话,他真希望那就是高明,却又更希望不是,高明和洪雨,他们之间到底怎么了?如果没有答案的话,这个夜就会很长很严肃,夜长一些无所谓,你可以慢慢熬,横竖熬到六七点钟就是一片光明,但是如果夜严肃起来了你就很不好弄了,你比方丁爷的吐血,小张姐姐的跳水还有柳西的打架,这些个夜都是极端严肃的,这些个夜是熬不过去的,你必须立马想辙立马找到答案,因为灭顶之灾总在天亮以前。
一个跟鱼儿差不多大的男孩儿,在花丛中擒拿蝴蝶,很鬼祟地向一只歇在花瓣上的蝴蝶逼近,眼看就要得逞的时候蝴蝶飞走了,张小云为那死里逃生的蝴蝶松了一口气,回头看看柳东,喂,你经常唱的那支歌,叫什么大草原,那歌真好听,鱼儿说呼伦贝鹅——小傻瓜的大舌头常现原形。张小云说呼伦贝鹅在哪儿?那一定是个好地方,柳东说我没去过呼伦贝尔,但是那不是一个好地方,很早很早以前,有一个好姑娘,从那里的马背上摔下来,死了,那时她比张小云你还小,她的伙伴说她临死前一直在说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本来想册封她为烈士可是……那是我的一个非常好的大姐姐,她回成都来探亲,常唱这歌,可惜那时我太小太傻,只学会了几句,丁爷,是这样吧?丁爷平静地说,是这样,她没当成烈士,他们说在那个风雪之夜受惊的马群早就平静下来了,她半夜三更去马棚那儿干什么?说不清楚动机呢,如果她爸是工人或者贫农,她的动机就很明确了,可惜她爸什么都不是,连人都不是。
大生活43(2)
鱼儿说丁爷爷你咋了?
丁爷已然老泪纵横。
柳东觉得奇怪,从前他和丁爷常谈到丁爷的女儿,丁爷总是很平静,今天丁爷是怎么了?今天怎么有这么多奇怪的事?丁爷,你要是累的话咱们回去吧?
走走,再走走。
丁爷,我不该提起你的女儿,我真操蛋!
你很好,你还记得她没忘记她,这是对的。丁爷擦擦眼眶说,我是想起别的事了,走走,再走走。
“请问你就是柳东先生吧?”那个冷若冰霜的女人走过来,“我姓梁,是高总的秘书,高总说,他恳求你现在去见见他。”梁秘书的语气也是冷冰冰的。
大生活44(1)
高明的病房极端奢华,很大的一个会客室,像鲜花的海洋。
“我们可以继续谈话了。”
“洪雨知道你在这里吗?”
“她早晚会知道的。”
“为什么是早晚会知道?她现在不该知道吗?”
“我觉得现在还不是时候,如果你想告诉她,我没话说,你们是好朋友嘛。”
“为什么?”
“为很多你不知道的事情。我得的是淋腺癌,已经是晚期而且全身扩散了,我住院不是为了治病,是为了减轻一下临死前的痛苦。”
柳东不由得钦佩高明,三十多岁风华正茂事业鼎盛的他,竟是如此从容地面对死亡,这是很喔哟的。有很多比他大一倍的比他苦得多的人,知道自己得了绝症还想不开还不能正确对待呢。
柳东点了一支烟,梁秘书冷冰冰地说对不起这里绝对禁止抽烟,高明说没事儿,你抽你的,几口烟呛不死我,这可是人间烟火,难得再有几回闻了。但是屋里到处都没有烟灰缸,柳东只好把烟在鞋底上摁灭了,烟头不知往哪儿放,就捏在手心里,梁秘书从他手里拿过烟头出去了,很快又回来,为柳东上了一杯茶。
“很多年以前就有人说,上帝造人,你信不信?我信。在国外的时候每个礼拜天我都去教堂,据说上帝是按照他老人家自己的模样创造了人,创造得一模一样,十全十美,我们十全十美了吗?自私,贪婪,仇恨,虐杀,还有淋腺癌晚期,全身扩散,现在我怀疑上帝了,如果上帝也自私贪婪也得我这样的病,我就相信我们人类是上帝创造的,如果他把我们创造得如此恶劣而自己独善其身,我们信他干什么?”
他们那边的人,原来也是有文化有思想的,原来也有严肃地思考问题的时候。
梁秘书冷冷地说:“高总,你当过作家,企业家,现在又成哲学家了。”
高明说:“拜托你一件事,管好你的嘴。”
这时候屋里响起一种极端好听的鸟叫声,像画眉和百灵的二重啁啾,原来是梁秘书的手机在叫,梁秘书打开手机噢噢地答应了几声然后说对不起,高总现在不能接电话,就关了手机。高明问是谁,梁秘书说是郑局长,高明说你不该这样对待他,梁秘书说你都病成这样了他还为芝麻大一点事来打搅你,高明说,人家大事从来没向我开过口,行了没事儿了,你忙去吧。梁秘书走之前看了柳东一眼,这可不是普通人的眼神,普通人看人很随意很概括,不是普通的人看人,那眼光就很深,很像已然把你看透了,那眼光中就有一种提醒和警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