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眼光中就有一种提醒和警示,你要当心,好自为之。
事实证明柳东的感觉正确至极。
“这些年来,就为健康,什么新鲜的蔬菜水果,粗茶淡饭,体育运动,凡是报纸上电视上提倡的生活方式我都响应,生活规律,烟酒不沾,最后还是这个下场,我是在知道自己的病情后才开始喝酒的。”
“我说高明,我们不兜圈子了吧,我那边楼上还有两位病人,你有啥事找我,你我直来直去,如何?”
“我想请你看份文件。”
“啥?”
“我的遗嘱。”
“我不看,你我一分钱的关系都没有,我凭什么看你的遗嘱?”
高明从文件包里拿出一叠很厚的书稿:“你和洪雨不是很好的朋友吗?你会很关心她的故事的结尾,噢,她和我,我们之间的结尾,另外,你知道有多少人想看这个东西吗?可是他们在我身边那么久,这东西和他们又有那么多的厉害关系,而你是个局外人,公平,公正,最重要的,你干净。在我没有拿定主意以前,他们谁也看不到这个东西,包括梁秘书,如果我的时间还很从容,我不会请你帮忙,可是我的时间不多了,而且我的心绪常常很乱,没办法很平静地琢磨一些事,我需要一个清醒的干净的人来帮我,想来想去,只有你了。”
柳东拿出烟来,用征询的目光看高明。
高明开心地一笑:“抽吧抽吧,抽它个乌烟瘴气。”
柳东心说这又是一桩奇怪的事,那么多人想看的东西,他偏不给他们看,而他不想看呢,高明却偏偏要他看——人生就是偏不叫你们如意。柳东走到高明前,把烟雾往外喷,背对着高明,高明刚才那开心的一笑,有些打动他了,毕竟那是个快死的人了,求你一件你可以办到的事,你能拒绝他吗?
高明对他的背影说:“一个西方人说过,我们与其向上帝祈祷愉快的活法,不如向他祈祷轻松的死法,这话说得很精辟很透彻。上帝太远了,你却很近,你能帮我轻松地去死……”
柳东慌乱地转过身来,摆着手,“别,别跟我这儿死啊活的,我没到你那个境界。”
高明笑着,似乎在谈论一件无足轻重的事用的是埋怨的口气:“你看你可以帮助鱼儿和你那个女邻居,帮助丁爷,帮助甚至是小蜂,为什么不能帮帮我呢?就算我们之间有夺妻之恨的血海深仇,我这样心甘情愿地去死,你就把它看作对你的补偿吧。”
柳东愣愣地看高明:“有月亮了,外面的花园的风很好,要不然我推你出去吹吹风,看看星星月亮你说呢?你那本书我看看吧,我可没什么主意,就是看看,我能拿回去看吧?”
高明想了想说:“行,不过你拿报纸把它包起来。”
大生活44(2)
这本书稿很厚,很沉,打印装订得很讲究,说它是一本书,一点儿没夸它。
柳东在丁爷的病房里读这本书。
丁爷吃了两片安定,睡得很沉,两眼微睁开,嘴角挂一绺口涎。丁爷的邻床昨天死了,丁爷和死神擦肩而过呢死神选中的是他的邻床,那里现在是空空荡荡,花篮和果篮一概没有了,又换了一床整洁的床单被褥和枕头,给下一个来死的人扳起了通天大叫。据丁爷说那位老人死得很安详很从容,连哼都没有哼一声,夜里睡着了就没有再醒来,他的孩子们来后哭哭啼啼,还有的揪住医生不依不饶,他昨天晚上还好好的,怎么就死在你们眼皮子底下了你们就没采取任何抢救措施,告,我们要告你们医院!医生说我们早就建议给死者上一些监护仪器你们不同意嘛,我们不同意吗是我们不懂嘛,你们应该说服我们嘛,这样吵吵了一阵他们就七嘴八舌商量起遗嘱的事来,说老爷子肯定有遗憾的,那样精明的一个人咋会没有遗嘱呢?只要没把存款交了党费把那些古董捐给国家,那就是和我们每一个人都有关系的哟,乱哄哄地他们就奔遗嘱去了。
看多了死也就明白了生,丁爷潇洒地说我要是死了准没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
柳东看高明的遗嘱看得乏了,就在丁爷床前眯瞪一会儿,看看表该去扫大街了,他把那本遗嘱很仔细地掖在丁爷枕下,打着呵欠出了病房。
柳东原以为这本书里有啥子惊天地泣鬼神的事,却没有,那只是一部老老实实的流水帐似的人生,肮脏但是诚实,最后在肮脏和诚实之间是为难了,妄图叫柳东这样的家伙给他出个意见,诚实起来还是肮脏到底。奇怪的是,这书里没有一个字是关于洪雨和小蜂的,仿佛他们在高明的人生中压根儿不存在。
柳东干够了钟点给丁爷张罗好午饭,又来医院接着读高明的遗嘱,他把这本遗嘱看完以后就看懂了高明的为难,这本狗日的书确实牵连很多人,很多经常在报纸上露一脸或者在电视上指手画脚的人,总之都是些很喔哟的人物,惟独没有洪雨和小蜂,他们或者在另一本遗嘱上?
护士托了一个托盘近来说十三床吃药,这个护士不好看,不是那个乡巴佬全天护理的亲戚。丁爷忙起身说吃药吃药,手拿着那一小瓶盖儿药,一哆嗦就把药粒儿通通撒在地上。护士不满地问:又喝酒了?丁爷环顾四周,往空床上一指,京剧就来了:你问的是他?想当初老子的队伍才开张。护士说你把嘴张开我闻闻?丁爷就大张嘴,却是在吸气,护士笑笑,从丁爷的枕下就揪出一个扁瓶的二锅头,丁大贵,你到底是要命不要了?我不要命我上您这儿是干嘛来了,我放着餐厅我不开放着人民币我不赚,我上您这儿我是找死来了?柳东给我今天的定量我还没完成呢我!丁爷显得很委屈。护士又笑起来,快,快,护士长来了,连忙把酒瓶塞回丁爷枕下,丁爷满意地说,这小姑娘真不错,是我们这边的。
脚步声近了进门的却是邱大姐。
邱大姐来一次,丁爷的病就好一分,老家伙果然是有想法的——这个老不收心的圆白菜哟,这是我们这边的幸事嘛。
梁秘书来了说高总在等柳东。
高明确实太精明了,他掐好了钟点,柳东应该是看完他的书了,掐得之准,他这一生把什么都掐准了,所以有了一笔很天文的钱,他惟一掐不准的是他死后上天堂还是下地狱或者不上不下在半空中悬着。柳东以为像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人,悬在半空中比较合适,挂起来,以后再处理,等很多年以后人们对金钱和道德有了更合理的解释后再作处理以免把他办成一个冤假错案。
在去高明病房的路上梁秘书轻描淡写问柳东,对高总的遗嘱有什么看法。这个小南瓜其实是在套柳东关于遗嘱的内容,柳东心想你这些小摆杂哪里逃得过我的一双慧眼?高明说过这遗嘱只给我一人看的,虽然你的腰身很好看,但是想从我这里套出一点口风,那你就真是把柳东当成一个普通人了。柳东说那哪儿是什么遗嘱呀,一本回忆录而已。总之柳东对这个小南瓜没有一丝一毫的好感,树倒猢狲散啊快给自己找退路吧你这个快断秧了的小南瓜!
高明在沙发上睡着了,有很轻的呼噜,柳东就静悄悄坐下,有一件事情令他感动,茶几上有一盒中华烟,一个打火机和一只烟灰缸,高明醒了,他看柳东的眼光很浅,定了一会儿神后他的眼光就深起来,然后他把梁秘书叉出去,指指茶几,专门为你准备的,抽它一个乌烟瘴气。这次他们的对话,连过渡都没有,拦腰一刀就开始。
“有些死刑法院判,还有些死刑,医院判,我已经收到了医院的判决书,而法院的判决书,结果会是一样,你看我都死成双保险了。”
“还有一种死刑,是天良判,天理良心。”
“你确实是个聪明人,这么说我是死成三保险了。”
“那万一你的病好了呢?”
“一亿分之一的可能性都没有。”
“我是说假装嘛,假装你的病好了呢?你不会来杀我灭口吧?你看我掌握了你那么多的把柄。”
“这就很难说了,”高明略显幼稚地笑笑,这幼稚使他真诚,“那我给你看我的遗嘱,我就成了一个傻瓜,而傻瓜为弥补一个错误,往往做出更傻的事来。”
大生活44(3)
“你看你看,我说你的事情我不搀和嘛。还有一件事,洪雨怎么办?你只字未提洪雨怎么办,她怎么办?”
“从法律意义上,我们还不是夫妻。”
“可她是一个存在,你迈不过去,也绕不开,她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存在。”
“她是一个很肮脏很下贱的女人,我处理完更重要的事情后,自然要处理她。”
“你说啥?”
“我说得再明确不过了。你看你是在跟一个垂死的人说话,人之将死,其言也真。你相信有灵魂吗?你看,现在有一个肮脏的但渴望干净的灵魂在求你,按我从前的逻辑,肮脏啊干净啊这些概念全是扯淡的事,一个很浅薄的托辞,谁真正的干净谁真正的脏了,噢,你例外,我看你,是个圣人。”
“因为我穷?你是个读书人吧?”
“我还曾经是个写书人,那时候挣钱很难,可是每一分钱都干净,为了偷税,一笔万块钱的稿费,我会用三五个化名,填写十多张收据,尽管如此,那钱也是很干净的。我曾经很善良,我写的书啊电视剧啊,我没舍得写死一个人,我现在还后悔,我要是多写死一些人,将来下了阴曹地府,说不定会有些朋友。”
“你现在很为难?”
“非常为难。我的钱是特别不干净,但是这钱能帮助很多好人,比方说你,你现在就特别需要钱,我不跟你开玩笑,多了不敢说,百八十万的,只要你张嘴。”
“为什么你对我如此大方?”
“你还嫌我夸你夸得不到位,不够狠?不够肉麻?理由不说了,只要你张嘴。”
柳东的心跳得很厉害,就是说心动得很厉害,但是他终于没有张那一嘴,尽管他后来是后悔得肝肠寸断,但当时他就是没有张那一嘴。如果现在喊他再来一次,说不定他会张嘴的,百八十万不敢说,三五十万还是敢接纳的。高明在他的遗嘱中说他曾经做过很多好事,他不会撒谎因为没这个必要,柳东也做过一些好事,柳东是凭心,而高明是凭钱,柳东只能收养一个鱼儿,而他可以收养成百上千个鱼儿,柳东只能捞起一个张小云,而他可以把府南河的水淘干,把那些鱼啊虾啊统统捞起来,于是人柳东对崇拜钱开始升级了。但是他收养鱼儿,他照顾丁爷和张小云,不是为了做好事,他是喜欢他们,他做好事是因为高兴,高明做好事却是因为害怕——这就是有钱人最信风水最喜欢烧香拜佛的原因。
他们沉默。高明大约一直在等柳东张嘴,但是柳东偏不张那一嘴,现在他敢抽他的中华香烟了,柳东拿烟的时候高明拿起打火机为他捧火,这样一个快死的亿万富翁为柳东捧火,柳东就很过意不去,他想他该说些安慰的话,毕竟人家坏到顶了还是想回头向善嘛。
“高明,你还是做过一些好事嘛。”
“做好事跟做好人,它不是一回事。”
“我是连做好人的心都没有,就是想到啥做啥,想到哪里做到哪里。”
“所以我说,做一个好人和有一颗好心,它也不是一回事,好事,好人,好心,你是活在最高境界,你有一颗好心,这是按世俗的标准评判的,不过我们谁能脱俗呢?”高明的眼光暗淡了,像一个小火苗正在熄灭,疲惫不堪地说,“你得帮帮我。”
“我尽量。”柳东犹豫地说。“可是我能帮你什么呢?”
敲门声后梁秘书进来了,说郑局长的电话,说你再不接他的电话,他要亲自过来了。高明说你跟他说,商业区的五个公厕,都承包给他那个亲戚,梁秘书说那李主任的话你叫我怎么回?高明说那就是你的事了,然后你一定要给郑局长补上一句——去你妈的蛋!梁秘书很诧异,我就这么说?高明说漂亮姑娘骂骂粗话,效果更好。梁秘书走后高明说,你都看见了,就为了五间公厕,这些天多少人多少关系找上门来,他们都知道我是快死的人了,还这么不依不饶的,不依不饶啊。
“可是,可是洪雨呢?你终于还是要给她一个交待的呀。”
“那当然,种瓜得瓜嘛。”
大生活45(1)
丁爷明天要出院了,邱大姐来给他理发,边理边说丁大贵,你今天给我一句实话,你到底要酒还是要命!丁爷说都要或者都不要你想啊,没有命了我拿什么喝酒?没有酒了我拿什么活命?邱大姐就给他头上下狠手,痛得他吱哇乱叫,咱们温柔点成不成?老喜鹊,这名儿谁给你嚷嚷出来的,哎哟,其实这喜鹊跟那乌鸦,基本上就都是一码事儿,冬天里都站一枯枝儿,叽叽呱呱胡叫,哎呀,我说您这是理发还是褪毛呢!
张小云也要出院了,柳东为她办好了出院手续,在她病房门口他看见了她的父亲,他一眼就看出他是她父亲,他们太像了,就让一让,请他先进屋,张小云看见他后极端惊讶,爸,你咋来了?谁叫你来了?她爸就很心虚的样子,反正也是没啥事儿,想你了,和你妈一商量,就来了,嘿嘿,身体好些了吧?张小云还是很生气,说你们为啥不先跟我商量商量?大老远地跑成都来事先总该打声招呼嘛,万一我不在呢?她爸说不会,你在,我们知道你在,要不是因为路费太贵,你妈也来了。张小云说你们是不是老糊涂了?她爸说话就有些嘀咕了,我下了火车,在这大城市转悠了半天,这成都变得太快了,好容易才找到这家医院,不错,这医院很不错的。
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张小云,至少你该问问你爸爸累不累,渴不渴,至少你该先让他坐下来,至少他是你爸爸。
张小云却说,谁叫你那么不懂事?你要来,至少给我打个招呼嘛简直是没名堂!活这么大了还不懂事,我让你们来了吗?她爸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终于火了,我们不懂事,我和你妈,我们再穷再难,我们给你凑钱做那MTV,我们再不懂事,也没有想到要去寻短见!你别忘了,你的生命,是我和你妈给的,你不想要这条命了,你想一走了之了,你给我们打声招呼没有?你给我们商量没有?你的生命是我们给的,你不拿它当回事,我们拿它当回事,你不心痛,我们心痛!这样毛过以后她爸又开始嘀咕了,我来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