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东走在洒水车飞溅开来像孔雀开屏一样的银莹的水花里,心里好受多了,不是他丢了钱而是钱丢了他,水往低处流,钱往高处走,这就对了,这样比较符合生活,和小洪雨一样,连钱都躲得他远远的,这就对了噻。wωw奇書网
柳东流汤滴水回到家时,院门外坐一个人,慢慢站起来,是丁爷。丁爷说不就是万把块钱吗?天没塌,连一根儿毛都没塌,不是还有丁爷吗?柳东笑笑说丁爷,难怪别人都说你是老不收心的莲花白,老不退火的残渣余孽,你的好心我清楚,但是老都老了你逞什么能?当然年轻时你更可怜,用铁钉子下酒的往事我也不是不知道,用你的话说——可着这成都城——现而今还有几个傻瓜在用水果糖下酒?
这时候的柳东,包括全世界,谁都不知道丁爷是多么富有。丁爷之有钱,窖得之深,窖得之久,之不是一般化。丁爷明明可以过得天花乱坠却过成暗无天日,这需要何等样的操守何等样的毅力何等样的冥顽不灵和不开窍和无可救药的呆傻。他把何等样明媚的春光藏在漆黑的床脚的两只大木箱里,却让自己和自己最好的朋友柳东,清鼻涕畅起畅起流的过着何等样的严冬,这狗日的丁爷,王八和乌龟的杂种,简直是天理难容。
大生活4(2)
天亮以后柳东去敲柳西的房门。这小子昨晚又野到不知哪儿去了,很晚才回来。
“哥,你的眼睛咋了?那么红。”
“你那儿有钱没有?”
“要多少?”
“你有多少吧。”
柳西把满屋子开掘遍了开掘出不到三百元钱,毫无疑问那是他的全部。柳东摇摇头,走出院门。厂长和几位工友正走过来,个个笑盈盈的,柳东终于是没有跑,只要人在,啥话都好说。
厂里开会商量这事咋个办,咋整。平日里很和气的师兄师弟们,说话之歹毒,连邱大姐都说,柳东你要是急需钱用,你开声腔嘛。柳东心想这些人的舌头都变成蛇信子了。他说,我赔,砸锅卖铁,赔。老苏说,你说个时间大家也好计划计划,都等米下锅呢。柳东说,明天。大家全阴沉着脸,不说话,有人叹口气说,只好明天了。
总之这事就这么定了。
柳东把一个收彩电冰箱旧家具的人带回家。成都现在遍地是这种收荒匠,没头苍蝇似的满世界窜,很像全城人民眼看就过不下去了,都像柳东一样在砸锅卖铁。这个收家具的人之不友好之不亲善,屁儿之黑,叫作是举世罕见。
成都人形容一个人坏的时候不是说他心眼儿坏而是说他屁眼儿黑,盖因坏人无心。成都人只在形容一个人好时才说他心眼儿好而不是说他屁眼儿白,因为好人处处受尊重——即便如此,好人都还是那么少,再不抬举和保护,会像大熊猫一样几近灭绝而成了国宝。
柳东的屋里,凡能搬走的,全部家当居然值不到三千元,连那个还能依稀看出铝色的高压锅。你说那人屁儿黑到什么程度。柳东赶他走了又拣顺眼的收荒匠带回几个来,开价都没有超过三千的,最后来的那个很清秀的小伙子,居然出价不到两千。天下屁儿一般黑,和乌鸦竟是一样。这些人平日里不坐板凳就坐锅底吗?
柳西倚在门边,冷冷地问那清秀的小伙子,这么多东西你咋搬起走?那人说有法有法,边说边从兜里拿出手机来。柳西说你龟儿快滚,从高速公路上滚给老子滚快点!那人说生意不成仁义在,我给你们整两千?再加五十?六十?六十五?柳西说你再不滚老子喊你爬了!那人嘀咕说球毛没有一根儿假装大草原,走了。柳西说你说啥你给老子转来!那人却不转来,骑上车后一路幸灾乐祸地吆喝开去:
“有彩电冰箱洗衣机高压锅拿出来卖!有电风扇缝纫机旧电脑旧麻将拿出来卖!”
于是远远近近有呼应:
“耗儿药耗儿药耗儿吃了跑不脱!买得着划得着免得耗儿钻脑壳!”
“正宗专业卤鸡蛋,五角钱一个,味道之不摆——”
“五香麻辣粪虾,吃得嘻嘻哈哈!”
每天听这些乱七八糟的吆喝,你咋整?你莫法整。柳东想他要是当了市长他就把这些人统统叉出成都城,但是当市长和开洒水车一样,肯定都不是普通人。
“哥,你真到了砸锅卖铁的份儿了?”
“你说啥?你羞辱我。”
“那你今天早上为啥问我要钱?”
“我那是借。”
“从我记事起你就没有向我借过钱。”
“那你是到现在还不记事!上个月我买半个西瓜差八毛钱就是跟你借的。拿去!”柳东掏出一块钱。“这是你的本,还有利!简直把你耍涨得胡说八道了!砸锅卖铁?我砸锅卖铁了吗?”
柳东这半辈子只对柳西发火。他们说得好:砂锅破了瓦块儿在,那么,哥哥穷了辈分在。这一类的语言还可以有很多,国家破了山河在,美女死了照片在,金牌没了银牌在,银牌没了铜牌在,牌都没了扑克在,那么,工资丢了家具在,家具卖了房子在,房子烧了柳东在,柳东死了柳西在,只有地球毁了才通不在,这样恶嘲着自己,柳东心里又沉甸甸的了。
“哥,你肯定是遇上什么麻烦了,你倒是开声腔啊,日破天了也才球大个眼,你愁啥?”
柳东确实愁,愁得两只眼珠子上都是皱纹,很像一对皲了皮的老核桃。他说过他明天还钱。但是钱呢?
大生活5(1)
丁爷往厂长的办公桌上拍出一万块钱。厂长愣愣地看丁爷。丁爷说,你就假装是公安局给咱把案破了把钱送回来了,或者假装是哪个傻瓜拾金不昧了,横竖别对柳东说是丁爷就成。厂长说,丁爷,你要是抱个十万二十万的来,还能救这个厂,丁爷,这个厂我们是办不动了,铲了地皮向银行贷的款,连地皮都快吃完了,哎,早说呢,办什么汽修厂,办个帽厂才是真的,你看你,我,柳东,还有老苏,邱大姐,一厂的帽儿爷!丁爷,真要再把地皮吃完了,那当初投资的股东们就血本无归了,趁现在把地皮盘出去,还了银行的贷款大家的本钱剔骨褪毛还能回来几个,再往下撑,球大爷才撑得起。
这意思就是说没人撑得起了。因为全世界都没有姓球的,再古怪再恶劣再毒辣的姓都有,就是不敢有人姓球。成都人爱说,球大爷才晓得,比方你问他世界上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他就会说,球大爷才晓得。那就是没有人晓得了。
厂长一席话儿说得丁爷难过地低下了头。
晚上邱大姐来柳东家,嘀嘀咕咕说很多散碎的话,归纳一下,她白天在会上那个讲话作废,柳东要还钱的话她那份不急,她一个人,咸也能过淡也能过。邱大姐并且还拎来半只西瓜,怕柳东着急上火,这是败火的。邱大姐走后好一阵,柳东还感动着,多么质朴的劳动人民呀。然后是厂长来了,拎一瓶江津白酒和几包下酒菜。几杯酒下喉,很能翻肠搅肚地折腾一些心里话出来,平日里舍不得说或者羞于出口的那些心里话。
“柳东,你也别太那个,这些年你为厂子做的贡献,要按建厂时那些奖励条款,我欠你的更多。你丢的那些钱,算个弯鸡公。”
厂长接着往下说,你我好兄弟,好见好散,你我算是厂里最有本事的人,咱把厂子卖了,还了贷款和大家的集资款,还剩些银子,我想全分给大家,但不包括你我,我呢,厂子垮了该负全责,你呢,毕竟是丢了钱,你我全是有过错的一方,在分银子时把自己叉出去,这样能服众。咱们不是还有几百双“好女士”、“好先生”的皮鞋吗?你我把它扛了算了。
扛就扛吧,人长肩膀是干啥的?乌龟长肩膀是为了往里缩头,人长肩膀那就得扛事,要不和乌龟有啥区别。柳东这样想了也这样说了。从前有个鞋厂老板经年在厂里修他的破“长安”,说好半年一结账,还没等到结账呢那鞋厂就垮杆了,老板给他们几百双皮鞋抵账。这些皮鞋死活是卖不出去,因为全都是残次产品。
“柳东,我做这样的处置,你不会多我的心吧?”
“你这是羞辱我。”
这些皮鞋后来全给了柳东。厂长早就为自己准备了后路,到另一家稍大些的汽修厂当副厂长去了,顺便把过去厂里的客户像当年杨子荣献联络图似的献给了别人。他才不会堕落到摆地摊儿卖破鞋的份儿上呢。
柳东再去厂子的时候那里已然成了工地,施工墙上一行大字:绿蜻蜓幼儿园。园长是个老南瓜。柳东把那种色老珠黄的女人,通称老南瓜,这却很透出些真知灼见,南瓜虽说越老越不值钱但是越来越甜噻。
柳东跟着老南瓜在工地上到处转,老南瓜说你累不累呀,柳东就假装憨厚地笑起来。
“我们厂里有个邱大姐,人之老好,都叫她老喜鹊,喳喳哇哇一叫,肯定有好事,之灵验。”
“喳喳哇哇叫的那是乌鸦。”
“那就叽叽喳喳嘛。邱大姐自己孤身一人,所以很喜欢孩子。绿蜻蜓要是有这么个老大姐,之不摆。”
“我倒是看上你了,幼儿园正缺一个看大门的。”
“那你看丁爷如何?老家伙之传奇之有原则性,本·拉登来了他都敢叫他登记。”
“丁爷不行。”
“那我们只说邱大姐。”
“邱大姐我早就决定留下了,还干她的会计,你来不来,当门神?”
柳东心想我要当门神我天天都叫你登记我烦死你,嘴上不敢说而已。他为邱大姐高兴又为丁爷犯了愁。这世上偏有柳东这样很另类的人,咸吃萝卜淡操心,自己的稀饭滚烫还满世界帮别人吹稀饭。从前这样的人很多,自己连窝头都吃不饱成天惦记着解放那些把龙虾鱼翅吃得都快绝种的人。柳东算是这类人的孑遗?这类人可怜还是可爱?
柳东去了洪雨的小饭馆,边喝酒边研究自己的掌心。其时正是下午三四点钟,店内无客,洪雨在柳东对面坐下。你在干啥柳东?柳东说我在给自己看手相,千条线万条线的,居然没有一条是关于发财的。
洪雨的眼睛像很深的井,井水有波纹,波纹上晃动着细碎的幽幽的光。柳东被这微光晃得不自在了。
“洪雨,说件正事,咱这小饭馆里有没有丁爷的差事?”
“你自己呢?”
“你在羞辱我!就凭我这么好的身体这么好的脑瓜这么好的技术,还怕没事做?丁爷却不行,老倭瓜了。”
洪雨的眼睛像井,漾出幽幽的微光。她是个很心细的人,心细到能把握住茫茫人世间稍纵即逝的一丝丝善良。她起身走了,回头对柳东说,你叫丁爷来吧,我试试,先说好了,就是试试。
柳东坐到很晚,好在是个星期天,食客寥寥。他正准备走时高明带着小蜂回来了,一起的还有一个很年轻的男子。小蜂拿一根电视上的那种球竿,戴的是电视上的帽子穿的是电视上的鞋,浑身上下纯白的短打扮。小蜂对柳东说他们去打高尔夫了。洪雨从灶间出来问小蜂吃饭没有,小蜂说吃的“谭氏官府菜”,一顿饭造掉两千多。洪雨很生气地看高明一眼,问小蜂作业做没有,小蜂的眉飞色舞顷刻间就踏实下来,阴沉沉说,我最烦写作文,之烦!高叔叔,劳你驾再帮我整一篇,你上次写的那篇作文之绝,老师居然着吓得不敢打分。高明指指那年轻男子,那都是这个司机叔叔的手笔。小蜂不相信,就凭他?高明笑说你小看人了吧,人家可是名牌大学的本科生。
大生活5(2)
高明的大林肯停在门外。
进攻一个小饭馆的老南瓜,何必如此张扬?又是高尔夫又是谭府菜,用原子弹炸苍蝇呢吧?柳东很鄙夷地看高明,偏偏高明就向他走来,好人似的伸出手,你就是柳师傅吧?小蜂常提起你。柳东的手不由自主伸过去,脸烧成火盆。高明说,我其实最烦那些大餐厅,还是这儿的芹菜好吃,柳师傅,我们一起喝一杯如何?
柳师傅这时的脑瓜嗡嗡营营一阵乱响,很像一万只苍蝇飞起飞落,有他妈这样高屋建瓴地欺负人的吗?高明为自己倒啤酒,又是那样只用拇指和食指捏住玻璃杯,家伙确实长得很整齐很沉着。
柳东恨自己恨得腮帮子发酸,你平日里的伶牙俐齿都哪儿去了?恰又是这时候柳西来了。
“哥,洪姐,招呼了。洪姐,算算我帐上还有多少银子。哎,门口那个车,好像殡仪馆运死人的,谁死了?”柳西斜眼看高明。
高明的脸缓缓沉了,沉到底了,玻璃杯在两只手指间转来转去,说出口的却是这样一句话:“这位兄弟喝啤酒还是白酒?”
“我这人滴酒不沾,所以从不说醉话不干醉事更不打醉拳。小蜂,哦呀呀你看你老人家这身行头,是捡了钱包还是抢了银行了?洪姐,那个红油素面来半斤,我今天牙疼,就吃炒芹菜了。噢对,洪姐,该叫你嫂子了吧?”
柳东觉得柳西有些过了:“想吃面条自己回去煮,在这儿搅和啥?”
柳西就很委屈了:“哥,今天是我生日。”
柳东心想:我的天!
柳西把跟前的椅子转一百八十度跨上去像骑马一样,驾!驾!往柳东跟前跳,吁!然后把右手食指往嘴里一含,啜吧啜吧,哥,你看我像不像小时候?那时候我们穷,当然现在也穷,但是我特别喜欢过生日,哥,我过生日的时候,要什么你给什么。
是啊是啊我亲爱的小柳西,那年你跟小蜂一般大,那天早上我起床后看见枕边有张字条:“哥哥,我今天过生日,我想吃两个肉包子,一个肉包子一根油条也可以。”当然,肉包子和油条都有,还管够,最后,还有一只“红双喜”的乒乓球。孩子们在学校排队打乒乓球的时候,柳西常被人从队列中剥出来,站在外面边发瓜边吃手,因为他从不带乒乓球。
“哥,我今天过生日,只问你要一样,你给不给?”
“当然给,当然。”
“我要一个嫂子。”
高明耷拉下沉重的眼皮,终于,他费力地抬起眼皮,对司机说,走,我们走。洪雨悄无声息地把他送到门边。小蜂撵过去说,高叔叔,我们什么时候去打靶?高明说,唔,唔。
车上,高明问司机:“刚才那个小流氓,再见面的时候,你能认出他来吗?”司机点头。高明说:“很好。”很松懈地往后背一靠,看窗外掠过的楼宇。“我小时候,比他还穷,他是涉水过来的,我也没坐什么直升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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