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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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生活- 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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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常在屯子里吹牛说我们家当年在成都如何风光,孩子他爹一死才把局面死得恶化了,可乡亲们的白眼哪,你们老金家也有今天哪!我就算计好了,用这十万块钱给我妈修一座坟,比屯里最风光的活人住的房子还要漂亮还要喔哟,让我妈死后一雪一生羞!可怜我老金,不到四十岁就成了孤儿。你放心我把什么都算计好了,我现在住的房子是杜鹃单位上的,我也没啥私人财产,我给我妈修了一座十万块钱的坟,你们以后要查封我的财产搞啥子拍卖,你总不能拍卖我妈的坟!你们这些不懂事的。就在这时我收到田庆从加拿大给我的信,我不喜欢柳西我喜欢你,我也不指望你们能还上我的,噢不,是胡彪贤弟的钱,这一回是狗毛出在牛身上了,你们转圈儿找去吧?我翻过刑法,十万块钱,最多判我三年,仔细一算,一月折合二千七,政府还管吃管住,你说这二年哪儿找这么高薪的工作这么合适的买卖?你这个人,好!将来不管上天堂还是下地狱,你我照样倒那些冷暖风机鸵鸟蛋,还有皮鞋,不管天使还是魔鬼他总要穿鞋对不对?”

大生活57(2)

这顿饭一共吃了六十二块老板说给六十吧,老金假装去掏腰包又诚实地笑了,柳东我连一盒烟钱都没了。柳东说我也只有一百元,幸好你的女儿不爱吃海鲜。柳东把老板找回的四十元钱硬塞给老金,刚才我看见杜鹃翻箱倒柜寻摸钱,你女儿明天要交复习资料费了,别人都交了她没有交,你想想你女儿心里会多难受。

老金就笑了,我们家拖欠学费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就那样,我们家英子,届届当班长,像极了她妈小时候。只有一点不像她妈,她班上所有人都入队了不像我小时候被她妈拒之队外。

他们出了饭馆往回走。夜风很凉。

“前几天我们家发现一匹死耗子,知道怎么死的吗?”

“你给人家下了药。”

“我连我妈生病我都没钱买药哪儿还有钱去管耗子的生老病死?我跟你说我们家耗子是给饿死的,它们掀不开泡菜坛的盖子嘛。噢,拜托一件事,我可能随时再进去,等我出来英子该上中学了,你随时去看看她们俩娘母,给她们洗洗耳朵,你洗起耳朵来比我诚恳比我好听。”

柳东心里,冰似的凝固着一滴泪。这就是老金,只比鬼火亮一点儿,假装太阳照别人,最后给杜鹃和英子留下的,连鬼火那点光都不如了,像萤火虫一样,屁亮屁亮的。但那也是光。上帝说,要有光,于是有了光。

……

第二天柳东一下班就直奔老金家,他凑足了一千元去解老金一家的燃眉之急。他进门时几个警察正看着老金转过去转过来地收拾衣服和洗漱用具,看样子老金的案子一夜之间就成熟了。老金说我能不能给我的老南瓜留张条子?警察和气可亲地说留吧留吧,老金到处找信笺,却没有,然后翻出女儿的作业本,写起啥来,一串一串泪水往下滚,老金写完后褪下手上的戒指,掏出身上所有的钱放在桌上,狠狠擦干眼泪,警察说还是带点钱,那里面用得着,老金说我不相信改革开放的监狱里能饿死人,先不用铐我,你们看我像是要逃跑要拒捕的人吗?等我上了车再铐行不行?叫老邻居看见还以为是杀人犯呢。老金最后说,柳东,我和杜鹃当年耍朋友的时候,她全家反对,我们和她全家扯破脸了,十多年了没来往,我这人,一辈子好强,到最后还是被她家里人看了笑话。我走了柳东,警官先生,快走噻,我家老南瓜马上下班了,上次你们非正式地来,她就哭得死去活来,现在看见正式的了,她咋整?柳东你等等她,好好安慰她受伤的心灵,你就告诉她,老金走得很从容,微笑着上路的,警官先生,带路。

柳东说:“等一下老金,你听我说,谁也看不着你的笑话,懂我意思吗?他们看不着!”

……

老金留下的信是这样的:

鹃,实在过不下去了你就和英子划船回娘家去,你叫英子划一条小船先进去,你再划一条大船划进去,狠心的老财主夫妇心肠再黑,也不至于不认自己的亲生女儿和亲外孙女而将把你们母女俩叉出去。另外你想离婚的话,我分分钟签字同意。东民。

杜鹃看这张字条时先是扑哧一笑,然后默默哭。

柳东说你当初是看上老金啥了?舍弃了财主家的优裕生活跟了老金,很可能是看上老金那张嘴了,那张永远也不吐象牙的嘴,还有一颗很调皮很欢乐的心,太可能了。是这样吧杜鹃?

杜鹃说我也不知道,我跟老金好的时候他比现在还穷,连西服都没有呢。

柳东把一千元钱给了杜鹃,说这是老金留下的,说杜鹃,你等老金十天,最多半个月,他不回来了你再划船回娘家去,相信我,最多半个月。

杜鹃怔怔地看了柳东许久,说我想起你来了,我们班上有你,那时候你很瘦,对,对,有你,你跳高还跳不过我,跑也没我跑得快,对,有你,你叫啥?

柳东。

对,对,有你,柳东。

柳东就走了。有你,对,对,有你有我有明天。

大生活58(1)

刁德三斜叼一支烟,腿跷在办公桌上,还是用马刀剔指甲,还是把香烟往屋角弹,屋角还是一片脏乱差。

“当初我是又哭又喊要买你的房,你呢,又哭又喊不肯卖,现在是反过来了,机会是稍纵即逝的,像流星哗的一闪,”他用马刀在空中划了一个很大幅度的亮闪闪的弧光。“我现在对买房兴趣不大了,你那房子的地段,不如我当初幻想得那么好。”

柳东冷眼看刁德三,这家伙大概要狠狠杀价了。柳东也曾经是生意人,来个买主先把你的苹果说成一塌稀哩糊涂,明明你的苹果一个个长得鲜活光亮,他却说你咋知道它和人不一样呢外面看个个都挺好可谁敢说自己肚里没虫?一席话儿说得你难过地低下了头他才问你,这个烂苹果多少钱一斤?柳东心想你这些小名堂小把戏小摆杂居然耍到我头上了,就不卑不亢说:“我是既没有哭也没有喊,你忙你的,我到其他公司再转转。”

“你再坐坐,生意不成仁义在嘛,你看你这次来,我给你沏的是龙井,你好生问一问我的手下,啥子人才有资格喝我的龙井?高老板死的那天你去了,你是他临死前见的最后一个客人,我看你们关系肯定不是一般化,你们都说了些啥?”

“没啥,就是嘱咐我要把大街扫干净,不要辜负六百元一月的工资,他还能说啥?”

“你在拿我开心哟!唉,你当初要能从他身上拔根儿毛,那就比一幢楼还粗,现在后悔了吧?”

“从一个快要死的人身上,你拔过毛?”

“拔过,不过没那么粗。从高老板身上,谁都恨不能一把一把去薅毛呢,反正他那些毛来路都不正。”

“你们在他病房外等着的那一拨人,都是薅毛去的?”

“不全是。我想你现在又是等钱要救谁的命吧?除了你弟弟,谁的命这么值钱逼得你又要卖房了?你只要给我说实话。”

“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

“那我还是帮帮你?救人一命,胜造七级宝塔。不过上回我拔的毛细点儿,吃了亏,这回我要拔根儿粗点的,当然你我可以缓几天成交,你还可以再到处打听一下,有比我出价更高的买主没有,他高出我一块,我就给你加十块,我说话算数。”

柳东心里在飞快地盘算。

“那我们还是按老规矩,你说你这回救人需要多少钱吧。”

柳东又盘算了一阵,心肠一黑牙巴一咬,说了一个很天文的数字。刁德三皱皱眉头,心肠一黑牙巴一咬同意了。这笔钱可以救两个老金出来呢。但是柳东并不感激刁德三,他总疑心这痛快后面隐藏一个高深莫测的阴谋,他吃不透。

他们在交易所办好手续后柳东问刁德三,我什么时候搬出去?

“不着急,但是房租要从今天算起。其实我也根本没打算赶你搬家,你真以为我看上那几间破房了?”

“那你买它做啥?”

“说了你也不懂,但我还是告诉你,你那个院子你懂吗?院子。今天是八号,下月八号我派人收房租来,对你,我温柔点,八百块钱一个月,嫌贵你搬家,你我都是不讲价钱的人,是不是?”

柳东盘算了一下那么大致是这样,他扫一个月的大街,然后和鱼儿不吃不喝还不用水用电,他能在刁德三的房子里住三个星期,还有一个星期就和从前的鱼儿一样,成一条大鱼儿,带了鱼儿到处闲荡去看人吃盒饭。他的火气就蹭地上来了。

刁德三看看手表,走向他的车。这次他没送柳东,因为柳东手中的不是现金而是一张卡。

“刁德三你等一下。”

刁德三看得很清楚,柳东的眼中有一种赤裸裸的仇恨。

“这一辈子你帮过朋友吗?”柳东问。

“帮朋友?什么朋友?”

“你有没有朋友?”

“有啊,但是我交朋友都十分小心,要不然我会像你一样难到卖房的份上。”

刁德三上车了,柳东这才想起,不久前刁德三坐的是富康,而现在是帕萨特了。

大约也是在这时候,鱼儿正在掏空小瓷猪肚子里的最后一分钱,还拎着两只啤酒瓶,准备去卖,她的作品要去参加日本的国际少儿绘画大赛,她寻思这些钱是够报名费的了。

也就是这个时候下雨了。春雨。那么是天使哭了,瞧这一家子,这边在卖房,那边在掏空小瓷猪的肚子,好可怜人哪,天使就哭了。天使怎么如此心软呢?为这么点儿小屁事也值当哭,地球早被哭成水球了,把大家都哭成电视上的孟加拉,我们这边的和他们那边的都在水里扑腾或者坐在屋顶上发傻,天使你得心肠硬一些,睁一眼闭一眼的很多事情你假装没看见,这样人类才能偷鸡摸狗地苟活下去地球也才能半干半稀地转下去。所以,天使,你别哭了,柳东和鱼儿还扛得住,柳东和鱼儿不想把大家都连累成电视上的孟加拉。

柳东在胡彪面前打开那个沉甸甸的提包,十摞百元大钞,一摞一摞数给他看,然后收起来,对胡彪说,剩下来就是你的事了,总之老金不出来,你就一分钱都从我这儿拿不走。故尔胡彪就比柳东还着急起来,在公安局把胸口拍得噼啪乱响,说以前是误会了,撤案,撤案!那警察冷冷地说,你以为公安局是你们家开的?你说撤案就撤案了?胡彪冷笑着说,那我就找一个开公安局的人来!拿出手机拨一组号,走到门外去嘀咕了好一阵,进门来把手机给那警察,警察接过手机,嗯呀唔呀好一阵,把手机还给胡彪,你可真是手眼通天哪,那种轻蔑和嘲讽,溢于言表。然后是填表,签字,画押,盖章,事情很快妥帖。胡彪说这下行了吧?你我清帐。柳东说我得看见老金本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你我还是按生意场上的规矩来。胡彪说,走,走,马上去看守所。柳东心想,十万块钱才够你抱几个瓜呀,看把你急得哟!柳东反倒是不急了,他站在看守所门外,由着胡彪一阵的里窜外跳,老金终于出现在看守所的门口。

大生活58(2)

老金变了。老金进去时穿的西装西裤领带啥的,变成一件破毛衣,皱巴巴的裤子很长,裤腿就卷起来,皮鞋成了一双步鞋,缩着头,在尚有寒意的春风里浑身紧成一团在哆嗦,只那眼神一如既往地倔强峥嵘。胡彪从柳东手中拎过提包就要走,柳东说别忙包你要给我留下,吃瓜子儿吐皮这个道理你不懂?胡彪走远后老金很轻蔑地向他的破面包车啐了一口,说了一句很震撼的话:

“我收拾胡彪,是杀富济贫,他们从前杀富济贫的时候算革命,怎么到我这儿就改成诈骗了?”

“你是生不逢时嘛。当然生逢其时你也早当叛徒了,逮进去不用坐老虎凳也不用灌辣椒水,困你三天三夜,你就要把我党从总书记到基本群众都一一供将出来。走,上哪儿喝两口?再给你置身行头,让杜鹃看了心疼死了你这身打扮。”

“你哪儿来的钱?”

“不提钱了吧。你走的那天杜鹃表现得很坚强。”

“哪天呀?不就是昨天嘛。”

“度日如年,恍若隔世,老金,给你猜个题,狗撵兔子的时候谁更急?都急,因为兔子被撵上了要被吃掉,狗撵不上兔子要被饿死,生死悠关,谁敢不急?故尔狗也急兔也急。”

“生活嘛,就是你也急我也急,嗨,真冷。”老金原地跑起来,还转着圈,“那里面更冷,夜也特别长,一纳米一纳米地挪到天亮,早点的馒头还被牢头给洗白了。你说说,你我如此聪颖的头脑,如此出色的智商,它怎么就没有一个如花似锦的下场呢?我想了整整一夜,想明白了,你我还不够坚强,就是说屁儿还不够黑,可惜你把我捞出来捞得太快,你要再晚来几天,我能成思想家了。”

“晚来几天?”柳东哈哈大笑,“你撑得过来吗?还思想家,你他妈的还能记住自个儿是谁就谢天谢地了!”

“那里面的事情真好玩,有个年轻人被一泡尿憋得双脚跳也不敢去马桶那儿排便,活生生是被憋哭了,知道为什么?他怕牢头嫌臭,我让他做了一会倒立他才好受些,后来我用我的衬衣给他换了排便权,你再晚来几天我一定得组织一次起义,绝对把牢头狱霸推翻球,让难友们自己当家作主人!”

柳东拍拍老金的肩膀,再就说不出什么话来了。

梁教授从鱼儿的很多画中选出两幅,准备送去日本参赛。鱼儿说梁爷爷你看哪幅更好些,教授说我看两幅都不错,鱼儿说还是只送一幅吧,我只有一幅画的报名费。鱼儿掏出身上所有的钱,教授帮她一五一十地数,还差三块钱,鱼儿说梁爷爷你借我三块钱行不行,我们家没钱了,我柳西叔叔和外国人打架了,我柳东爸爸把我们家的房子都卖了,教授说要是我没有三块钱呢?鱼儿说那就算了,我们等下回嘛,教授就把鱼儿抱起来,说鱼儿啊,我答应你,你也答应我一件事,从今以后你不能叫我梁爷爷了,就叫爷爷,嗯?鱼儿说,爷爷。

从那以后鱼儿就叫梁教授是爷爷了。

大生活59(1)

柳东坐在屋檐下给鱼儿洗衣服。

这院里的花花草草他看它们四十年了,一年年的花开花落,一年年的草青草黄,院墙角下的青苔,瓦愣上的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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