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我粘起了?做人要讲良心啊,这桥下有那么多摆摊儿的傻瓜你不能单拿我开刀啊,条条大路通天堂你为啥单过我这独木桥你的脑壳咋那么方呢?唉,拿去吧,这是最后一次了,明天你再来我就报警了。小姐你贵姓?总该有个称呼嘛,你这样天天儿来吃我,我就是饿死了也该弄清楚我死在谁手里嘛。我这个人吧,话特别多,嘴巴之喳哇,你呢,又不说话,我叫你鱼儿吧?因为鱼儿就不说话。
“约儿?”小姑娘终于说话了,原来竟是个大舌头。“行。”
后来全世界都叫她鱼儿了,包括她的亲爸爸。
鱼儿吃完盒饭还晓得把脏盒饭扔进远处的垃圾桶里,属于那种很有教养的流浪儿。她去扔饭盒时那个吃豪华午餐系列的摊主说,这种流浪儿有初一必有十五,能一直把你吃到海枯石烂,你要么送她去公安局要么把她送给人贩子,反正十年以后那下场都一样,卖。柳东说,那不关我一分钱的事!我说哥子,你成天这么喝酒不怕得肝硬化?我们那儿一个傻瓜就得这病死的,腹大如鼓,给活活撑死了,哭喊了整整一夜,死得之悲惨,到最后殡仪馆的人都不敢给他换衣服。他家里没有一个哭他的,都说死得活该,劝不听啊,天作孽,尚可为,自作孽,不能活嘛。你早上也喝酒吧?对,他也是早上就开喝,一年到头除了领工资就没有清醒的时候,跟你一样傻瓜也是爱吃咸鸭蛋和西红柿。那摊主停止了本来是很有滋味的咀嚼,愣愣地看柳东。柳东很惋惜地说,可惜呀,才三十多岁,留下一个闭月羞花的小南瓜,死都不瞑目,娃娃给人打,老婆给人耍。那摊主就拼命拧紧酒瓶盖。来不及了,柳东说,他后来也戒酒了,唉,晚了,来,鱼儿,来坐。鱼儿又过来和柳东坐成一排,连那摊主,三人都没有语言,又呆又傻地看路人。柳东突然想唱呼伦贝尔了。
天渐渐黑下来柳东骑三轮往回走,麻麻杂杂就觉得有人跟踪他,果然是鱼儿。给你吃盒饭那是迫不得已嘛你现在居然想抄我老窝了!柳东快骑几步拐进一条小街,跳下车躲在阴影里,等鱼儿走近时柳东突然从暗处跳出来:“哇!我是妖怪!”他尽量地张牙舞爪,手臂伸很长去抓鱼儿,妖怪,哇!呜呀呀呀呀呀!妖怪!鱼儿很好奇地看他,最后冷静地指出:“你是大猩猩。”柳东一下子泄了气,彻底没辙了。
“我说,鱼儿,你是不是讹上我了,我有啥把柄给你拿住了?你我明天还是老时间老地点,你我就像冯小刚那个傻瓜说的不见不散,今天你就饶了我行不行?鱼小姐,你我要讲道理嘛,说实话我还是安逸你,之安逸你,如果你再大个十多二十岁,那是另一码事,我们还可以共同建设生活嘛,当然,如果是那样,你就不会对我穷追猛打了,但是我可以反过来对你穷追猛打嘛,你说呢?现在却不行,我自己的清鼻涕还畅起畅起流擤球不干净,你要再跟了我,那我的那个小院鼻涕就流成河了。”
鱼儿不说话,黑眼珠里亮着金黄的路灯。
“我不是吓唬你,你再跟我走我把你扭送公安局!”
柳东骑上三轮后鱼儿还是跟着他,他再无计可施,就围着街心花园一阵地兜圈子,鱼儿跟了两圈,索性坐在马路牙子上,我看你往哪儿跑!
“鱼儿,我真叫警察了!”
“叫吧。”
“你这是羞辱我。”柳东转到花台的另一面,寻思摆脱了鱼儿的视线,就加大蹬车的力量,从另一个街口飞也似鼠窜,很像后面是狼来了。鼠窜了几个街口回头一觑,只是些麻麻杂杂的路人,鱼儿却不见了,他心里顿感一阵轻松,蹬车的腿却沉重起来。唉,鱼儿啊鱼儿,我明明是好人嘛,你偏把我往坏人圈儿里逼,这对你我都不是好事嘛,搞得我像犯了遗弃罪。
电视里正有四川队和上海队的一场足球赛,解说员刚说现在四川队正以……库库电视就熄火了。柳东拼命摇动电视机就像日本鬼子摇小兵张嘎的奶奶你说话呀八路的哪边的有四川队什么的干活!奶奶和电视都很坚贞地不说话。为了省电柳东看电视从不开灯,电视黑了他再去开灯,灯也是黑的,八格牙鲁!柳东和鬼子一样都急了,但是鬼子可以开枪打奶奶柳东却舍不得砸电视。
大生活7(3)
柳东住在低洼棚户区,供电局在电不够时拉闸限电这里一般是首选。周围都是高楼,住敌人,敌人一天天高起来,柳东一天天矮下去。他用大蒲扇拍打白肚皮,再是睡不着,主要是热,还有就是鱼儿。他想他得换一个地方摆摊了,他跟鱼儿耗不起,穷上加穷就是雪上加霜,柳东跟鱼儿是谁都加不起谁,负负得正那是傻瓜们琢磨出的数学理论——明明是负十了还要除以负五!我本来没有苹果,但是假装给你们分苹果,就大家最后都没有苹果,妈的这叫什么事儿!柳东小时候琢磨这类数学题时把笔杆都咬断了也没有搞明白。倒是有不少傻瓜把这事悟透了成绩就很优秀,也就是说你明明没有苹果你还是给别人分了苹果,老师给了你好分数你回家还要遭表扬。爸妈分给你的苹果才是真苹果。
外面下雨了,屋里更见闷热。鱼儿大约是回衣冠庙的立交桥下了,那可是四面来风的好地方!鱼儿可以过一个清爽的夏夜了,鱼儿你看我们这些有房子的人,有什么好?早晨起来蒸成馒头了。算了算了,还是明天见吧,我不会换地方摆摊,我不信鱼儿能吃了我,除非你是鲨鱼儿!
柳东渐困渐迷糊,他想他啊现在要做一个好孩子,没有苹果也要给鱼儿分苹果,负负得正分苹果呼儿嗨哟……竹席编的顶棚上,耗子们闹得正欢,吱吱呀呀大概在开晚会:“这边的耗子掌声还不够热烈”……这个柳西呀,自己家里那么多耗子他不管,扛了汽枪去帮别人打耗子,也是个自己的稀饭非烫还饶世界替别人吹稀饭的角色。耗子们的晚会进入高潮了。
“这边耗子的掌声还不够热烈,我听不见!”耗子歌星们大约也是常这样向耗子歌迷邀宠,究其竟那和叫花儿邀财是一个概念:这边的钱还不够多,我看不见。
大生活8(1)
又到卖盒饭的时候了。柳东到处看呢却没有鱼儿的踪影。旁边那个摊主上午主意很好,连哄带骗糊弄出去二十来双凉鞋,就以为自己不是普通人了,买回一盒“娇子”香烟,说是要用有钱人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也给柳东敬一支烟,然后铺排开自己的午餐系列,只少了酒和西红柿。
“有娃娃没有?”柳东问。
“当然有。我黑起屁儿挣钱,为哪个?孩子。”
“孩子要是生了气会怎么样?”
“哭噻,哭得乱七八糟,劝不到喊不到的,一阵乱哭,有时候莫名其妙就开哭,完全没得理由。你不晓得,之好耍。”
柳东想,鱼儿这个时候在哪里哭呢,她哭,却是有理由的。
来了个买主。那行头一看就不是普通人。普通人再怎么拾掇,举手投足都能从骨子里透出沧桑感,人和服饰不配套,冷不丁就从哪里渗出一缕恶俗,跟露馅的饺子是一样。此人却不同,怎么看都不露馅,那派头似乎与生俱来,一副浅色的太阳镜和俊秀的五官浑然一体,就跟长在脸上似的。他挨个儿研究柳东的皮鞋,鞋面鞋帮鞋底都看得很仔细。
“老板,你不是穿这种鞋的人。”柳东谄笑着,讨好地说。
“好眼力!我是给我的职工买工作鞋的。这种鞋,你的存货多不多?”他皱皱眉头,脖子向右边一伸老长,去探索鞋柜后面的内容。这姿势柳东很熟悉,上小学时他的同桌金东民,就是这样偷觑他的作业的。越看他越是金东民了。柳东转过脸去喊了声:金东民!
哎。他居然答应了,四处看谁在叫他。柳东转过脸来,笑眯眯地,你真是金东民啊。你是,你是,哈,你狗日是柳东吧!两个就使劲握手。难怪人家说地球现在是越来越小,成了村子个球的了。柳东让出自己的小塑料凳,来,坐坐。他坐下,掏出一包“中华”,用中指弹,弹,弹出一支给柳东,又为柳东捧了火,极端感慨:二十多年了,有二十多年了吧,你还是过得那么恼火?柳东说鱼有鱼路虾有虾路嘛,活得自在就行。你这叫自在?啥时候堕落成个体户了,一言难尽是吧?他看看柳东的盒饭,每天你就吃这个?柳东喃喃着,中午嘛,工作餐,凑合凑合,晚饭我还是稍微讲究些的,人生嘛,吃喝玩乐,吃在第一嘛,上回开同学会怎么没见你?我那时在韩国,总不至于专门儿飞回来看那些老脸吧,王八蛋小时候一个个牛皮哄哄的,现在如何?走,走,你我找个正经地方吃饭去。嗨嗨嗨嗨我这里还做买卖嘛。你这些破鞋我全包了,你把这个也叫买卖?真是没见过鸡屙尿!旁边的摊主说去吧去吧,这儿还有我呢。柳东很为难的样子。谢天谢地金东民的手机响了。
“喂?我!上星期你是咋保证的?噢,错了错了,我还以为是老唐呢。对不起真是对不起!老唐那个龟儿子,欠我七八万,都三年了,七八万算个球,十几年的朋友就不做了,高矮说我要逼他跳府南河,至于嘛,七八万?……不行不行,我今天真是不空,你不晓得我碰上一个二十多年不见面的老同学,你给吴总解释一下,我从前倒霉的时候全世界就我这同学拿我当个人,哈哈肯定是男的嘛。改天我一定做东,那件事你放心,狗头摆狗头你啦摆!”
金东民关了手机后一通大感慨,这么多年我大起大落,又大落大起,简直看透了人世的冷暖嘴脸,刚才打电话这位就是个典型,我好的时候天天找我有饭局,有一阵我清鼻涕长流在家吃手玩,整死个舅子他就蒸发球了,现在我东山再起,小子又冒出来了,成天给老子不说人话尽说些台词,老子我现在专吊他胃口吊死他!山珍海味我叫他看得到吃不到心如刀绞。柳东,还是我们从前的友谊好啊,没一分钱的利害关系,那多纯洁。唉,万一哪天我再穷了,我就找一个好风水的地方,自栽,饿死不看人脸色了,我宁愿去看鬼脸!
柳东很同情地叹口假气,心说这世界真是没法儿弄了,饱鬼饿鬼都在叫,到处鬼哭狼嚎地你同情都同情不过来。
“这种鞋你咋卖的?”老金问。
“只要你看得起,都拿走吧。”
“你羞辱我。我这是给我的员工买鞋,公司专门有这笔开销,你咋?和我比奶奶大?”
“当然是你的大还用比?”
手机又响了。“喂,我。哟,曹哥!你们先喝着,我说话就到。噢,你的那些VKT我全包了,好,当面谈。不堵车的话,半小时,妈的,吃饭找最近的地方上吊才找最远的树嘛,你们咋跑那么远?”关手机。“柳东我得走了,你天天在这儿摆摊吧?我要帮帮你,说啥我也要渡你一把!从小到大的,我那么多朋友可是我只在乎你,真的,这是我的名片,狗头摆。”老金深深地看柳东,情真意切的。“全世界饿死了都没我一分钱的事我只在乎你。再见。得士,得士!”他上了的士,很长远地向柳东挥挥手。
旁边的摊主忿忿:“把的士叫得士,这叫人话?这老几之另类。”就凑过来看名片,大顺贸易公司,首席行走。什么行走,还常在呢,莫名其妙,他是哪个这么牛皮哄呀哄的?
柳东嚼蜡似的吃着盒饭,“我的同班同学,小学的,那时候家里穷的连贼都绕开走,现在出落成人材了。沧海桑田嘛。”
整整一下午,柳东都心神不定地东张西望——鱼儿到底没有来。
大生活8(2)
“快!城管来了!”有人惊咋咋喊。
立交桥下顿时鸡飞狗跳狼奔豕突,城管人员从桥下八个入口同时扫荡进来,铁壁合围了。柳东的改装三轮发挥了奇效,打开的板子一收,皮鞋们顷刻就坚壁清野了。三轮车厢后面,早用红漆写了“高庄汽修厂”的字样。他骑了三轮,唱着呼伦贝尔慢吞吞从城管眼前过,他想城管这时看他的眼睛很像狗看刺猬。
那个卖盒饭的有两只大肉球的女人,死抱住她的三轮车不撒手,哭嗷着:日死你们先人哟,日死你们先人喽!有一个城管冷冷地说:你拿啥子日?你没有工具嘛。但是他们都不敢上前拖她拽她,饭菜撒满一地,围观者都同情那女人,人家赚点鸡零狗碎的,风里雨里容易嘛真是的!柳东要不是自己也拉着一三轮车的“赃”,早就冲过去见义勇为帮那女人了。小鱼小虾的你让它吃口泥嘛还能把河底吃漏了?当然城管也有城管的道理,吃泥可以,得到规定的地方吃,大家中规中矩本本分分地城市才好看嘛。终于有个不知深浅的小城管上前拽女人了,女人把他一推一搡:日你妈哟我比你妈都大哟!
柳东渐远去,女人的哭喊渐支离,柳东心说,哎,劳动妇女啊。他不晓得自己的稀饭正在烫起来。迎面来一辆长安警车,柳东和它擦肩而过后它十分狡猾地调个头,尾随柳东而至,超过柳东后往右一打盘子,逼得柳东刹了车。柳东正想发火呢那警察先发火了:你给我下来!柳东假装十分忠厚地笑起来,小同志,我的事不归警察管,嗨嗨我归城建管。一个女警察也跳下了车,柳东没想到鱼儿也在车上。柳东又惊又喜:鱼儿,你今天中午干啥去了我等死你了。
“是他?”女警察问鱼儿。
鱼儿点点头。
“是我是我,”柳东忙说。“鱼儿,昨晚你生我气了?”
男警察很凶:“少废话。身份证呢?”
“哪个傻瓜一天到黑把身份证揣在身上嘛又不是天天坐飞机!”柳东很不安逸那个年轻警察;你歪个弯鸡公!成都人把屁股叫“沟子”。小子出生时沟子一般是青色的,随年龄增长而变白或是变黑,但是有些老不长进的沟子要青到二三十岁。
鱼儿下车来很紧地依偎着柳东。人群围上来,幸灾乐祸看这场街头戏。青沟子警察说,没有身份证,只好麻烦你跟我们走一趟了。柳东说,我凭啥子要跟你走一趟?同志们,我一个做小买卖的,清醒白醒我惹了哪个了他们就要抓我!小鱼小虾的就让我们吃点泥嘛还怕我们把河底吃漏了?
这时候鱼儿喊了声“爸爸。”
柳东的头一下炸开了:“你喊的啥?”
“爸爸。”
“你再乱喊我把你脑袋扭一圈喊你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