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人听出天哥没有责怪的意思,都扬起了笑脸。常啸天却板起脸来,一竖指头:“不许再有下一次!阿三,你帮我把这件事情打点好,我不想有什么麻烦。”
阿三道:“放心!您还想再见梅小姐吗?”
“不想!”常啸天斩钉截铁。
天龙堂的老倪这几年身体越来越差,堂口的事务疏于打理。经他同意,阿三收了唐轩,阿水收了唐辕当跟班,邵晓星身边一直带着白冬虎。
唐家兄弟终于有机会见到了心仪已久的天哥,常啸天听到他们冒险闯戏院的事,也不禁莞尔,继而想到,门中多年来很少有打打杀杀的机会,底层的小兄弟们,凡是略有些本事的,倒显得英雄无用武之地,竟逼得想出用这等方法来搏出头,倒也提醒了他,常啸天吩咐下去,今后,每两年门中都要召开一次比武大会,免得兄弟们手懒脚懒,不思进取。
三个月之后,到了阿三和闫意行大礼的日子。
这时的阿三,远非当年可比。他已经正式接了倪子善的班,手中掌有天龙堂千余名兄弟,管理着七处生意,可以说为常啸天独挡一面。洪门之中除了邵晓星,尚无人能及上他的地位。闫老夫人已经全心全意喜欢上了这个上门女婿,她不得不承认,若非遇上常啸天这样的伯乐,这个昔日在他家中的目不识丁的小保镖,一辈子也混不到今天的地位。女儿虽然嫁不到常啸天这样出色的男人,嫁给阿三也算是有福气。
老夫人着了一身深红色的旗袍,发髻之上仍有几颗沉甸甸的珠子,透出古色古香的大家风范,她慈祥地笑着,接过女儿女婿送上来的茶盅,把红包一一放上他们的手中,这时,她想起常啸天曾对他说过的一句话:“儿子、女婿您全认下了,闫爷在天有灵,也会高兴的。”
闫森若在世,洪门是不会象现在这般兴旺的。闫夫人对那暴毙的先夫有着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和他生活在一起,仿佛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事情。她把笑容转给坐在她身边的那个年轻的老大,老头子生前最正确一个判断是,他认定常啸天日后必成大器。
常啸天以一贯爽朗笑声,接受了阿三和闫意的跪礼。阿三很激动,敬茶的手展得笔直,一声大哥叫得彻心彻肺。闫意仍是垂了头,叫大哥的时候,身子都微微颤动了。几年来,常啸天的为人处事,叫所有的兄弟心服口服,闫意对这位大哥,更有着深一层的敬爱之意。她不否认,在她的内心深处,已经深深爱上了这位大哥。今天,以她对常啸天的了解和接触,只要常啸天需要,她会毫不犹豫地献身于他,而且心中不会有任何怨言。这种复杂的情愫,闫意自己也说不清楚,是类似于女儿对父亲,还是女人对情人,也许,是众兄弟对这位老大共有的感觉吧。
这是几年来门中第一桩喜事,邵晓星已经得了天哥那次婚礼的经验,所以,把阿三的婚事办得有声有色,热闹非凡。酒宴之后,众兄弟们开始张罗闹洞房,常啸天不能和小兄弟们胡闹,携了倪子善、乔翁等门中元老先行离开闫公馆。
邵晓星心细,知道天哥在这种场合,难免要想起蒋清,心情不会太好,便叫阿水跟回去。
常啸天被敬了许多酒,拉开车窗,风吹入车内,便有些上头。车子经过天龙大戏院,正值堵车,老魏的车速慢了下来,大家都看见那位胖胖的袁经理正在门口迎客,常啸天不由脱口问道:“那汉口的戏班还在这唱戏吗?”
阿水最不爱戏,明知天哥是想起那姓梅的女戏子,却答不上来,注意看那一闪而过的海报,突然发现梅映雪的巨照醒目摆在门前,就指了大喊:“在那里在那里!天哥,她还没走呢!”
常啸天也已看见,只瞥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却见阿水盯了他的脸在看,告诫道:“不许再搞三搞四!”
阿水吓得吐了一下舌头,不再吱声了。常啸天有心开他的玩笑:“阿水,阿三都成亲了,你什么时候娶阿芳啊?”
阿水万万没想到大哥居然知道他的心事,顿时扭呢不止,老魏边开车边笑:“他呀,剃头担子一头热!人家还没答应呢!”
常啸天眼前闪过杭州保姆阿芳的俏影,再看看阿水,虽然是个头小些,却机灵精神,倒也没什么配不上,一时兴起,借了酒意道:“我的兄弟追女人还有追不上的,阿水,别急,回头包在我身上。”
阿水喜出望外:“太好了,天哥!”
常啸天说到做到,回到公馆就叫人唤阿芳。阿芳和吴妈有些远亲,也是杭州人。她身世很苦,十八岁那年,嫁入一个土财主家。过门当天,丈夫就被土匪劫去撕了票,还没洞房就守了寡,今年已经二十二岁了。西子湖畔长大的妹子,人生得水灵灵,心地也好,对小健十分疼爱。小健跟她学话,口音中时常带出些杭州话的软语呢哝。
阿芳领了一蹦一跳的小健进门来,恭恭敬敬地叫了声:“常先生,您叫小少爷?”
常啸天一看她理解错了,忙喊来吴妈,把小健带出去。
阿芳不知何事,有些慌乱,垂手而立。常啸天心中有事,说话的口气有些迟缓:“阿芳,你带小健有多长时间了?”
阿芳头一次和常啸天单独共处一室,听他声音柔和,不由心动,抬头答道:“到下个月就满两年了。”
“你把阿健照顾得很好。”
“常先生,千万别这样讲,我……不会做事。小少爷懂事乖巧,谁见了都喜欢。有吴妈帮我,您一回来就亲自带小健,我没做什么的。”阿芳脸一红,低下头去。
“阿芳,不要拘谨!进了我们常家,都该是一家人。你的身世的我听说过。今天找你来,我就是想问问你,你想不想在上海有一个家呀?”
阿芳心如撞鹿,她万万没想到,自己的一件最隐密的心事已被勘破,似乎就要美梦成真,她使劲点头,口吃道:“想!我真想永远住在这里,当这里是家。”
常啸天哪里知道这女子的心思,哈哈大笑:“这就好,这就好!我帮你成一个家,保证你一生衣食无忧,如何?”
阿芳的心得一下就沉了下去,她这下才隐约明白这个家是怎样一回事,不由心慌意乱:“常,常先生,我不懂您的意思。”
常啸天靠在椅上,伸手一指桌上他与邵晓星、阿水等人的合影,笑道:“我这些兄弟你都见过,个个都很棒,如果他们之中有人看上了你,要我做媒,你可同意?”
阿芳总算明白了常啸天的意思,失望到了极点,胆子却大起来,强笑了道:“常先生,阿芳是乡下人,到上海两年多一直住在常府。我从心里喜欢小健,象和这孩子前世有缘一样,我愿意照看他,哪怕一辈子都成。我只当这里是自己的家。常先生要是觉得我没能带好小健,要我嫁什么人,那请您给个话,我回乡下去。”
她一气说了这么多,声音已经哽咽,说完便跪了下去。
常啸天十分震惊,站起来:“阿芳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我不是迫你,快起来!”
他走过去扶起那杭州女,却发现她身子已抖成风中之叶,便叹道:“你这是何苦,年纪尚轻,又长得不错,难道要为原来那个男人守一辈子?”
阿芳摇头道:“不,不是的。”说着说着泪如泉涌。
“那是为何?”
阿芳抬起头,梨花带雨,尚带泪光的眼睛终于正视常啸正,她说出了一生中最大胆的话:“先生,您真的要我说吗?”
一看这么灼热的眼神,常啸天饶是再粗心,也幡然而悟,他摇摇手,慢慢走回自己的椅子。
阿芳见他沉默不语,生怕他误会,便擦泪道:“我没有过高的愿望,也不要什么名份。我只是想一辈子做小健的保姆。常先生,你相信我,不要赶我走,好吗?”
常啸天真的没想到这个阿芳会这样有情,感动之余也觉得对不起这个姑娘:“阿芳,我真的不能给你什么……”
“先生,我知道,我全知道!您那么好心,冬虎与您非亲非故,您都把他留在常府长大,您就当也收留我,让我每天侍候阿健,时常能……见到先生,我就心满意足了。”
说罢,她飞快地擦净脸上的泪水,重新整理了一下头发:“常先生,没事的话,我该去给小健洗澡了。您若想辞退我,就叫吴妈告诉我吧。”
常啸天看着她将门轻轻掩上,知道她心意已决,劝不好反而出事,大睁了双眼半天半天才叹了口气,心道阿水这下子可真是单相思了。
蒋清一别快三年,这段时间里,向他提亲的从未断过,其中不乏名嫒闺秀,他始终不曾动心。一来,他知道,有身份的女子嫁给他,定会如蒋清一般忌讳小健,势必会给孩子的成长带来阴影。欢场上结识的女子,主动投怀送抱,他又十分不屑。所以,直到今天,在别人眼中,他常啸天尽管占尽男人风流,手掌权财两势,却还是感情上的孤家寡人。
从阿三的婚礼中气氛中刚刚解脱出来,阿芳一番情真意切又含蓄朦胧的表白,再一次刺激了他。一到这样的时候,他不能不想起蒋清。他酒意犹在,周身发热,书报都看不进去,拿了文件也批不下去,干脆大步走了出去,自己发动了汽车。
老魏和阿水都闻声跑了出来,他向他们摆摆手,示意不用跟着,开车直奔天龙大戏院。
第二十二章 以死相许
夜里八点,锣鼓正急,丝竹正响。常啸天刚刚在包房坐定,袁经理点头哈腰忙不迭地跑进来:“常先生,有日子没见您了,怎么一个人?”
常啸天点点头:“这里没你的事了,我想自己坐一会儿。”
袁经理省事的退出来,命伙计送入时新瓜果,站在那里思忖了一下,飞快地奔向后台。
今晚,梅映雪的戏折是《贵妃醉酒》,一出场便是雍容无限,搏了满场一个碰头采。可接下来,声腔却是暗哑无力,尾音颤若游丝,她勉力维护,若非眼花缭乱的台步和震天的锣鼓跟着,堪堪就要被人喝倒采了,最后醉倒在地的一个卧鱼儿,竟是趔趄在地上的,终于有人哄了几声。常啸天极感意外,站了起来,不再往下看,快步走出了包厢。
后台化妆间里,梅映雪正对了一只盆盂拼命地呕,常啸天扶起她,见她妆未卸净,面色腊黄,一见到他,就悲从中来地叫了声:“常先生!您可来了!”便晕在他怀中。
常啸天马上将她送入医院,医生证实她怀孕了,已经三个月。
一个刚红起来的名旦,未婚有孕,自然要被小报大肆渲染,成为有闲阶层茶余饭后的谈资。袁经理通过阿三一再向常啸天保证,自从常啸天召过她一夜之后,确实也有公子哥儿和白相人对她垂涎三尺,但一听说这是常啸天碰过的女人,都退避三尺,只远观不敢亵玩。因此,可以说梅映雪来沪之后,只有常啸天这一个男人。可常啸天绝不相信一夜欢娱便能结因种果。何况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这样的老话听得多了,除了容貌上酷似蒋清,这梅映雪并没有什么地方能格外打动他。他对流言蜚语一笑置之,只不过又派阿三出面,给梅若雪送却一大笔款子,希望事情能就此平息。
梅映雪可不这样想。自从那天早晨,从汇中饭店哭奔而出。常啸天这个叫人爱又叫人恨的男人,已经深深种入她的心中,再也挥之不掉。她多方打听着他的情况,才知道,袁经理言之不虚,与常啸天这样大名鼎鼎的人物上一次床,真是上海滩多少女人的心中梦想。而她,一个外地的戏子,只因为容貌上与他的前任情人相仿,便有这番荣幸,真可以说是老天爷赐给她的福份。
从那天起,袁经理也明显客气了许多,阿三送过来的一笔数目不小的钱,他一分不少地全转交了她,并瞩她千万不要乱讲话。梅映雪心中悻悻,却也无可奈何,因为他们之间的距离实在太过遥远。她只能暗暗祈求常啸天不要忘了她,再给她机会。时隔一个半月,她发现自己竟然怀孕了,欣喜之余,便把这件她认为是天大的好事告诉了戏班张老板和袁经理。
张老板吓坏了,当即就要她打掉孩子,不要张扬。他想常啸天既是个黑帮头子,肯定杀人不眨眼,一不清爽来个人灭口,弄死人就象踩死只蚂蚁,更要连累到戏班子。袁经理也是一筹莫展,说这种事情不好讲出去,万一常啸天不信就糟了,何况人家常啸天只是幸了她那么一次,以后再没来找过她,可见他并不想维持这种亲密的关系。
梅映雪知道,这两个人一个是树叶掉下来怕砸了头,一个是根本没把她放在眼中。她却打定了主意,一定要生下这个孩子。她心中有数,这肯定是常啸天的骨肉,有了这个孩子,她就总还有一天能与常啸天再度结缘。常啸天这样的男人,天生是会让女人为之着魔的,更何况是梅映雪这样内心外表都风情无限的女人。
天遂人愿!当袁经理主动给她通风报信,说常啸天又一次光临戏院,梅映雪狂喜不已。她演了十几年的戏,都是别人编戏写腔,这一次,终于轮到她自己设计了。她演得很投入,把倒仓的嗓音模仿得惟妙惟肖,把昏厥的火候掌握得恰到好处。精心设计,倾力投入,她坚定地给自己安排了命运:在台上唱戏的生涯该剧终了,辉煌和精彩应该留给以后的人生。尽管,结局还是未知数,但她无论如何也要为自己赌上这一把。
被袁经理不幸言中。常啸天根本不与她一起入戏,反而让她成了小报记者笔下的笑柄。大戏院里唱不下去了,戏班老板和同行们都向她冷眼相看,象是她一个人砸了全班人的饭碗,这些势力小人,只顾怨她梅映雪出丑误戏,却都忘了让她独自挑起戏班大梁,以身恭敬那些地痞流氓、富商公子,他们敬她为衣食父母的辰光。这更让她感受到事态炎凉,人心险恶。
正当她凄凉无限的当口,戏院后台大老板黄省三,带了倨傲的神情,携款屈尊来到戏班驻地。
天龙大戏院一直是阿三打理的生意,在这里给老大捅了漏子,依他的想法,恨不能立刻使上强硬手段,把这个倒霉戏班全盘端离上海滩。只是临来之前,邵晓星对他道:“天哥要息事宁人,最好由他的主意。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