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成君上的心愿罢了。
刘据额头上冒出丝丝热气,和长安的气候极不相称。他嗫嚅地说,胡说八道,胡说八道,你这个赵虏,当真是胡说八道。我是皇上的长子,皇上一向对我爱如拱璧。你想想,皇上为了我,特意修筑了高大巍峨的进贤馆。我立为太子几十年了,天下属国莫不听闻,他怎么会想废掉我。难道你害得赵王太子家破人亡,也是皇上一直的意愿吗?
唉,江充又叹了一口气,我说了,你很可怜,太不了解你的父亲。我不妨指点你,你父亲这辈子最大的爱好就是权力、美女和声名,这三点构成了他一生的行迹。赵王彭祖一向喜欢揽权,中伤谋害了数十名朝廷派去的相、内史,你父亲早就对他不满,只因为赵王是他哥哥,他不想背上杀兄的恶名,才一直隐忍。而赵王太子以喜欢猎艳闻名天下,你父亲免不了妒忌。碰上我来告发赵王一家的罪行,你父亲求之不得,不管赵王怎么哀求赦免太子都不准许。同样,对你,他也不想背上杀子的恶名,自然要假手于我。当然,也可能有一些其他的因素,比如他的确怕死,怕有人诅咒他之类。但关键是,什么都是他自己决定好了的,我不过迎合了他的一切心理诉求而已。
刘据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下来,象祭祀的火光油尽灯枯了,他喃喃地说,不会这样的,不会的……你真的不肯写自伏状?
江充的眼中充满了鄙夷不屑之色,他轻轻地说,阿翁我花了诺大的力气,跟你这竖子说了这么多,难道就没丝毫作用吗?唉,还是收集你的兵卒去跟你父亲的军队打一仗罢。你肯定会输,但是你这样做了,还不算输得那么窝囊,还算像个男人。何必在这里跟阿翁我婆婆妈妈。他转过脑袋向着小武,小武正冷眼瞧着他,满眼都是愤怒和伤心。江充苦笑道,其实这里我倒只佩服你,只有你懂得绞尽脑汁去快意恩仇。其他的人都患得患失,实在是跟猪狗一般!
刘据长呼了口气,将江充的脑袋往地下一撞,站起身来,满面泪痕地发令,将这奸贼枭首,立即召集士卒,进攻丞相府。
他身边的士卒立即上去,将江充架起来,缚在一棵树上。小武道,太子殿下,让我来动手罢。
刘据突然发怒道,是你捕获的,你斩好了。他的心情此刻极为郁闷,江充的话显然深深伤害了他的心,也许他说的全是对的。父亲真的早想废了他,否则以江充一个小小的二千石,怎么敢这么肆无忌惮地凌迫他。他悲伤之下,几乎失去了理智。小武在旁边听到了江充的话,也承认江充的推测的确有道理,他不得不暗赞江充的奸佞才干。因此,对太子的失态就完全能理解。只是,他现在要考虑的是怎么从这场纷争中脱身,他下意识地不想为太子殉葬。
于是他躬身谢罪道,太子殿下息怒,下吏的意思不过是想凌迟这奸贼,让他死得难受一点。没想让殿下误会而不快,下吏请先告退,回去征集三辅县卒,看能否有助太子。
刘据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安慰道,是我太粗鲁,明府不要在意。明府想让这奸贼死得惨一点,我又何尝不想。那么就请明府代我动手罢。
小武道,太子有令,下吏岂敢不从。破胡,你去罢。郭破胡应了一声,走到江充面前,长剑舞动,只见得寒光如匹练一般,霎时在江充身上划了上百个口子,江充强行忍住不发出过响的哀嚎声,喉头咕噜咕噜地颤动,脸上极为狰狞痛苦。小武在一旁看着,心里又有些不忍,道,好了,斩下他的脑袋。我们还要赶快动身。
郭破胡一剑将江充的脑袋割下,提过一根长矛,将江充的头颅顶在上面。交给一个士卒撑着。刘据道,出发罢。
明光宫外人喊马嘶,太子执绥登车,车轮隆隆滚动,沿着章台街、藁街向西边的丞相府疾驰。
七
刘屈氂一听到水衡府发生大战,不知如何是好,立即召集两府官员和九卿来丞相府商议。他不是个果断的人,本来关于构陷太子,他和江充是有默契的。可是一旦太子举兵发难,他又免不了惊惶失措。再说他也发不了多少兵。丞相长史章赣私下劝他道,君侯不如矫制发北军骑士,攻击太子的部属,消灭太子不是君侯早就希望的吗?现在可正是良机。
刘屈氂摇头道,矫制已是腰斩的罪名。攻击储君,更是会灭族的,现在还不是时机。章赣急道,你就说太子谋反。春秋之义,〃君亲无将,将即反〃,并不因为是储君就能宽贷,现在正好趁机击灭了他,扶植昌邑王为太子。刘屈氂道,可是据说太子已经捕获江充,声称有证据证明江充谋反。江充这个人并非善类,我和他也只是利益之交。假如他真的私自制造乘舆器物,有谋反举动。太子向皇上一呈交,我攻击他岂不是就要灭族。不如召公卿议。
章赣看刘屈氂如此胆小怕事,叹了口气,好吧,君侯既然如此谨慎,那么就一边召集公卿议,一边发各中都官卫卒守护丞相府,我愿意率领一支军队驻守东门。他私下已经计算好了,以中都官的卫卒两万,抵挡太子的明光宫卫卒差不多足够。万一不行,就率军冲开城门逃跑。刘屈氂道,也好,你赶快持节去征发士卒。
可是章赣万万没料到太子的兵马竟然那么多,远不只二万之众,明光宫卫卒大部分是徒兵,不会有太多射士。可是他看见迎面黑压压涌来的全是车骑,那兵车显得比平常革车要大一号,显然是厩车改造的。章赣马上就明白了。一向软弱的刘据此番下了极大的决心。他疾速跑进去报告丞相,附在他耳边说,君侯,我们还是赶快逃跑吧。刘屈氂大吃一惊,太子的兵马有那么强吗?章赣道,比想象的要强得多,我看出那些射士全部乘坐改造过的厩车,而且强弩的力量惊人,他们显然已经抢劫了武库,而且军中有长乐卫尉的青龙军旗,估计长乐宫的卫卒全部参加了造反。
刘屈氂脸色慌乱,你觉得一定要逃么?章赣道,没有别的办法,我们绝对守不住的。
屈氂道,那好罢。他大声对廷议的官员说,太子的军队已经在外面,诸君说怎么办?
暴胜之道,现在先紧闭阙门,派人问候太子,看看到底为了什么。不要盲目交兵。
他话音刚落,听见外面整齐的呼声传入了大殿:杀江充,清君侧。杀江充,清君侧……。声音震天动地,显然士卒极多,而且呼声中不时夹杂着鸣镝箭刺破天空的尖利的哨声,显然是在炫耀武力。在座官员闻之,脸上无不变色。
刘屈氂强自镇静,对暴胜之说,暴公子和我一块去阙楼上看看罢。现在江充已经在他们手上,他们还能有什么要求。
两个人和一些官员一起来到阙楼上,只见丞相府前宽大的场地上密密麻麻全是士卒。自己楼阙上的卫卒都挽满弓,瞄准楼下。他们看见刘屈氂上来,都松了口气。显然谁也不愿意打这场死定了的仗,只是畏惧汉法的威严,不敢私自逃逸而已。心下都希望丞相出面,能和平解决这一争端。
刘屈氂在楼阙上眺望,面如土色。太子这次真是发狠了,门外士卒从场地上一直延伸到整个直城门大街,被参天的大树隔开的宽约二十米的驰道和两条各宽十三米的侧道,现在全被士卒挤满,看不到尽头。而且部伍整齐,按照正规行军阵式排列。前面一排是厚重的盾牌军,紧接着是强弩射士,射士后是一排兵车,兵车上一人执戟,一人持弓。再接着是长矛士卒,这排士卒都穿着红色军服,红色旗帜。左边的一队身着青色军服,青色旗帜,前面是兵车,后面紧跟着徒兵和射士。右边的一队则是白色军服,白色旗帜,这两支军队象鸟的两个翅膀,一青一白,成个弧形,虎视眈眈地围着丞相府。后军则延伸至武库的位置,一律穿着黑色军服。中间的大将军旗,则是黄色的,竖在一个四方形的黄色人海中。
刘屈氂擦了擦汗,大声道,我是大汉丞相,请太子殿下说话。
前面的车骑马上移动,分出一条道来。后面的黄色大旗下驰出一辆兵车,刘据站在兵车上,身边是石德。一个车右撑着一枝长矛,上挑着一个满是血污的头颅。
刘据手握长剑,指着那个头颅,大声说道,水衡都尉江充谋反,私自制作乘舆器物,构陷太臣,危害社稷,今已伏诛。丞相赶快交出和江充关系密切的奸臣逆贼,否则我就要下令硬闯了。
刘屈氂道,太子要下臣交出哪些人?
宦者令苏文、胡巫、少府卜千秋、大鸿臚商丘成、丞相长史章赣……,刘据大声说道。
章赣在旁边听到太子的话,急对刘屈氂道,君侯千万不要听他的。他分明是谋反,如果君侯交出我们,他也不会就此满足的。当年景皇帝杀死忠臣恚笠晕吖芫痛税毡蠡诓患埃钋虿灰骄盎实鄣那罢薨 �
刘屈氂点了点头,那依你看,现在该怎么办?
章赣道,丞相府不是有个秘道吗,可以通到直城门外,我们可以带着少量士卒从那里逃跑,驰奔上林苑,上林苑的瀛台观金城汤池,可以固守。一面派使者驰奔甘泉宫,请求赐虎符发兵诛灭反贼。
那好。刘屈氂点头,面对着楼下,大声道,太子请稍后,我和众臣商量一下。过半个时辰再给太子答复。
刘据侧身和身边的石德商量了一下,大声道,好,半个时辰之后,如果丞相不允,大家就玉石俱焚。
刘屈氂匆匆跑下楼阙,对暴胜之借口如厕,带着章赣和丞相府的亲信卫卒,从秘道疾奔。守候直城门的卫卒暂时仍是执金吾的骑士,刘屈氂命令他们护送,一起奔往上林苑。章赣请求自己乘邮传奔往甘泉宫,刘屈氂应允。章赣率领几个卫卒,往万年驿奔去。
八
刘彻在钩弋宫见到章赣的时候,章赣已经遍体鳞伤。听完奏报,刘彻怒道,丞相怎么如此没用?太子妄动甲兵,专杀大臣,已经是谋反。丞相竟然犹豫不决。看来朕用错人了,人言公卿当用经术士,果然不假。丞相难道没学过《公羊春秋》,不知道〃君亲无将,将即反〃吗?
章赣道,臣也曾这样劝丞相。但丞相怕太子谋反的消息,传遍各属国,让他们嘲笑我大汉所谓以孝立天下全是虚名,所以才决定刻意保密。以为凭陛下威名,派一使者下诏书就可平息此事,不用劳动甲兵。丞相这么做也是用心良苦啊。章赣赶忙为刘屈氂说好话。他知道,保住丞相,对自己的将来有利。
刘彻哼了一声,事情搞得这么混乱,还能保什么密。周公当年诛亲同产弟弟,《春秋》是之,哪里损害了他半分圣人的声名了?丞相还是缺乏周公的风范啊。
章赣赶忙道,陛下圣明,威德广播海外,惩治臣民,何须有周公代庖。他心里想,象你这样对权力无限热爱的皇帝,怎会喜欢有周公这样代替天子施行赏罚的臣子呢。做你的臣子真难,专断一点是死,不专断也是过错,真他妈的。
嗯,刘彻脸上的威容稍霁,显然章赣的这下马屁拍得恰到好处。好吧,他说,朕马上派遣使者赐丞相玺书,来人,制诏丞相:朕闻太子起兵造反,长安扰动,而君首鼠两端,不敢露布,朕甚为不取。今遣使者赐君虎符,发北军骑士,捕斩反者,自有赏罚。以牛车为大盾,毋接短兵,以免多杀伤士众。坚闭城门,毋令反者得出。
很快,使者从符玺郎手中接过诏书,匆匆跑出,乘疾传驰往长安。
章赣道,臣还有一事禀报,臣来甘泉宫时,乘传车路过万年驿,驿丞听说臣要去甘泉奏告太子谋反,竟然击伤臣。万年驿属京兆尹,臣怀疑京兆尹沈武参与谋反。现在太子已经宣扬陛下久病不起,恐怕沈武想因此巴结太子。
哦,刘彻心里沉吟,沈武和江充有旧怨,帮助太子也不奇怪了。朕一向觉得此人颇有才干,上次他击杀江之推,朕当时为了鼓励江充尽心治理巫蛊,委屈了他,致使他妻子自杀。不过他为了此就背叛我,也未免过分。想到这里,有些愤怒,好,朕干脆亲自还驾长安,击灭反贼。
九
小武辞别刘据后,出城去征发三辅县卒,听见万年驿丞派人报告说攻击了章赣,可是最终被他走脱,心里叫苦之余反而定下心来,这回只有死心塌地帮助太子了。他对婴齐说,我知道太子败亡的可能性很大,但是我自为吏以来,失望的事情太多。太子如果能当皇帝,本来是汉家之幸。皇上虽然对我有恩,却宠信江充这样的奸贼,为了一妇人而想杀死自己的太子,实在大为过分。我宁可忠于社稷,不可忠于昏君。婴齐君,我不希望你跟着我连坐并诛,不如你和破胡两个去甘泉,告发我谋反脱罪。
婴齐怒道,府君说这样的话,就是看不起我等了,我等受府君厚恩,怎可背弃?卖主求荣,乃是被天下耻笑的事,活着也是屈辱。府君不必多言。
郭破胡也道,婴齐君说的话,我喜欢,想我郭破胡一个下贱戍卒,不是大人照顾,哪里能当上二百石的长吏。有恩不报不是人,也很不祥。何况我这条命当初就该死在大王潭边,这次能为府君而死,又有什么遗憾的。
小武叹道,你们又何苦,我身为一郡太守,和太子站在一起,是一定要死的。可是你们不一样,按照往例,你们顶多算被长吏诖误,可以免罪,何必硬要跟我一块死。
婴齐道,府君不要再说了,太子仁厚温恭,深得百姓之心,说不定这次就成功了。府君何必如此悲观。
唉,小武道,难啊。好吧,既然你们都不愿离开,那我们就再观望一二,现在立即率领县卒进城去帮助太子。说完,拔出剑,号令出发,数千士卒跟着他,往长安城奔去。
他们到达城中,这时刘屈氂已经逃走,太子见楼上许久没有动静,知道中计,立即号令士卒击破丞相府。而在楼里,公卿中有人见刘屈氂许久不见,也都急忙带着家卒找小路逃跑了。太子被士卒簇拥着进入丞相府,走进刘屈氂的官署小室,四顾望了望,拿起桌上的印信,端详道,这奸贼即便逃跑,也是死路一条。连丞相印绶都丢在这里,还想活命么。
石德笑道,的确。律令,丢失官印者免职,夺爵为士伍。这是平时情况,现在这种非常时刻可没这么简单,他这样仓惶逃离,还得加上〃见敌畏懦,逗桡不进〃罪,要判处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