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阚前世,倒也草草的翻阅过《史记》这部书。
不过当时一目十行,除了项羽、刘邦这些能让他生出兴趣的人物稍加注意之外,其余的大都是囫囵吞枣,看罢了也就忘记了。但叔孙通这个人,却是让他记忆深刻,很有意思的一个人物。
后世儒生讲求气节,讲求风骨!
对于一些原则性的问题,绝不会退让半步。以至于刘阚在很长时间里都有一种错误的观念:所谓大儒,应该是不苟言笑,古板执拗,不知变通,喜欢坐而清谈的误国书生。平日里死读书,危难时一死报君王,就算是全了气节。到了后来,许多儒生甚至连死的勇气都没有。
但叔孙通却不尽然……
这个人,求学于孔夫子九代孙孔鲋门下,曾先后为始皇帝、嬴胡亥、项羽、熊心、刘邦等人效力,可算得上是一个很懂得自保之道的人物。如果按照后世儒生的价值观,叔孙通应该是那种毫无气节可谈的无耻之徒。特别是当叔孙通降汉之后,为刘邦推荐的大都是盗贼力士之流,使得许多儒生对叔孙通感到不满,甚至有人私下里说他是天下读书人的耻辱。
可这叔孙通却毫不在意。
君主在进取,争夺天下的时候,需要的是猛士,需要的是能够打胜仗的将军;但是当天下稳定,想要守住基业的话,就需要文士儒生的帮助。这是叔孙通在当时对刘邦的一个回答。
其意思,和后来那句‘可马上取天下,不可马上治天下’的箴言颇有共通之处。
司马迁在《史记》一书中甚至称叔孙通为‘汉家儒宗’。这一个‘宗’字,足以说明一切。
刘阚没有想到,会在这雒阳城中遇到这位千古名人。
连忙整理衣冠行礼道:“未曾想会在这里遇到大贤,刘阚幸甚,刘阚幸甚!”
刘阚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甚至包括叔孙通在内,也想不通其中的缘由。
别看刘阚年纪不大,名气却是不小。
于公而言,以二十岁之年龄,已是一方大员。泗水都尉这个官职虽然是临时设立,但谁也不能否认刘阚手中的权利。手握兵权,监督两郡吏治……有聪明的人更隐约猜到,泗水都尉的职权下,恐怕还隐藏着一个非常重要的责任,那就是监控故楚治下的反秦六国后裔。
可以想像,以刘阚的年纪,他日出将入相,也是早晚的事情,前途似锦。
再加之两年前北疆战事的消息,也零零碎碎的传入中原。富平血战,刘阚也着实立下大功。
在私来说,刘阚和程邈发明了‘程公纸’,可谓名满天下。
反观叔孙通,已过了而立之年,却一直默默无闻,声名不显。自弱冠之年入孔鲋门下求学,转眼十余年。自始皇帝与李斯商议焚书之后,孔鲋就带着门徒,自隐于中岳山中(亦即嵩山)。
但即便是这样,孔鲋的出身还是决定了他不可能躲过朝廷的征辟。
一纸诏书送抵之后,孔鲋再三考虑,觉得不能彻底拒绝征辟。但是要他去咸阳,又不太甘心。最后,孔鲋以身体不佳为借口,拒绝了朝廷的诏令。但同时,又从弟子之中选出了叔孙通前往咸阳。
从这一点可以看出,叔孙通并不得孔鲋的喜爱。
《论语·颜渊篇》中有‘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名句。孔鲋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却命令叔孙通去做,实际上已经有悖于他祖宗的教诲。所以,在叔孙通出山之前,根本就没有人知道他的存在。李由之所以尊敬他,也是因为和叔孙通的一番谈话,看出此人的本领过人。
可在根本上,叔孙通和刘阚的地位差距,也的确是太大了……
刘阚这恭敬的语气,让叔孙通不免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受。
连忙还礼道:“通一无名之辈,怎担得起都尉如此大礼?除痴长些年岁之外,通实在担不起‘大贤’二字……不过,通一直跟随老师求学,声名全无。不知都尉又是从何处听说过呢?”
刘阚有些张口结舌!
总不成告诉叔孙通说:我之所以听说过你的名字,是因为你以后会名留青史?
见刘阚这个表情,叔孙通不禁暗自叹了口气:原以为人家真的知道自己,看起来只是客气!
实际上,不仅仅是叔孙通有这样的想法。
包括李由、李成在内的所有人,都怀有同样的想法。
刘阚情急生智,正色道:“先生莫以为阚是那巧言令色之辈。至圣乃万世师表,阚素来仰慕。
只可惜,阚晚生了数百年,未能在圣人门下聆听教诲,故而以为憾事。
圣人一生多桀,然则风骨不变。
吾之于人也,谁毁谁誉?如有所誉者,其有所试矣。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
为人当如孔圣人!所以阚自入世以来,对圣人之道颇为关注……叔孙先生求学于孔先生门下,虽然声名不显,但机变之名阚却早有所闻。先生非那种死读书,读死书之辈。《礼记·大学》又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圣人也知机变,可惜后人断章取义,将之领会错误。
阚以为,先生之名,虽不如孔先生和他门下名士,然则却得了圣人真谛,故而当得上‘大贤’二字。”
刘阚这番理由说的并不充足,但是却甚得叔孙通之心。
李由也感到非常惊奇,没想到这刘阚,居然是个博学之人,连这孔孟之道也能侃侃而谈。
刘阚口中的至圣,是后世人对孔丘的尊称。
虽然在这个时代,孔丘也有‘天纵之圣’的美名,可比起‘至圣’的称呼,却显得有些弱了。
叔孙通不免有些激动。
一直以来,他在孔鲋门下颇有种不得志的感觉。由于他言必有权术,语定出变革,以至于在儒门之中很受压制。孔鲋也好,亦或者其他的大儒也罢,总是喜欢把古制挂在嘴边,动辄上古如何之如何。虽明知孔夫子也有赞同变革之语,然则在内心深处,总归是比较抗拒。
今日闻刘阚这一番话,叔孙通不免生出知己之意。
握住刘阚的双手,叔孙通低声道:“知我者,都尉也……知我者,都尉也!”
刘阚笑道:“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以君子乎?先生大才,如今不过是明珠暗,总有一日能若那北冥鲲鹏,扶摇九千里,又何必为区区窘困而嗟叹?阚有一语赠与先生:莫愁前途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先生之才,总会有人欣赏。”
叔孙通连连点头,只道了一句:“都尉之厚望,通铭记在心。”
二人又寒暄了几句,李由忍不住插嘴道:“刘兄弟,叔孙先生,你二人既然如此相合,何不结拜为兄弟?以叔孙先生之大才,以刘兄弟之勇武和名望,将来一定能成就我大秦一段佳话。”
刘阚和叔孙通都怔住了……
“不敢请耳,固所愿也!”刘阚说:“只不知阚一介武夫,是否有此荣幸,与叔孙先生成为兄弟?”
要说起来,这句话应该是叔孙通说出来。
但是刘阚抢先一说,也让叔孙通再无推辞的理由,当下拱手道:“既然如此,通就高攀了!”
当下,李由命人摆上香案,刘阚与叔孙通结拜为兄弟。
叔孙通长刘阚十七岁,是为兄长。二人结拜完毕,相视一眼之后,不由得放声大笑。
有了这么一出,也使得客厅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缓和起来。早先因为冯敬突然出现而产生的紧张,随之不见。众人纷纷落座,推杯换盏,好不热闹。酒席之间,刘阚突然开口道:“兄长生于齐地,对齐地的情况,应该比较了解吧。”
“虽说不上了解,但也略知一二。”
叔孙通神色自若,看了刘阚一眼之后,淡然一笑:“阿阚可是为梁父山之事而感到忧虑吗?”
厅中的气氛,突然间变得沉静。
李由李成,还有冯敬三人的目光,齐刷刷聚集在了叔孙通的身上。
刘阚倒显得很随意,抿了一口酒之后,“兄长,我只想知道,你认为那谶语究竟是从何而来?”
言下之意,就是问叔孙通,有人说那是天意,你觉得呢?
叔孙通说:“天道远,人道迩,非所及也……天人互不干预,我们这些人连人道都没有弄清楚,又有什么资格妄谈天道?阿阚你问我如何看待此事,我只有一句话:子不语怪力乱神!”
刘阚,顿时笑了。
叔孙通虽然没有正面回答,但是却已经明明白白的回答了刘阚的问题。
毫无疑问,和刘阚所猜想的几乎一样:梁父山之事,绝非什么天意,纯粹是人为的事件罢了。
沉吟片刻之后,刘阚对李由道:“李郡守,阚有一不情之请,还望郡守相助。”
李由一笑,“刘兄弟是想借人,对吗?”
虽说李由这个人,在历史上的名声远不如他的父亲李斯显赫。但作为这个时代的成功人士,李由也绝非浪得虚名。刘阚一开口,李由就猜出了他的意思。对此,刘阚倒也没有做作。
他说:“我这兄长现在就算去了咸阳,恐怕一时间也得不到重用,平白浪费了一身好才学。
阚此次往济北郡,身边也的确是无人。
兄长熟悉齐地的情况,且才华出众。倒不如随我一同前往,正可以一展所长,他日也能有个好前程。只是咸阳方面,还需郡守出面说项一二。此事当是由丞相府掌管,不知郡守……”
李由想了想,轻轻点头,“丞相府方面倒不难说项,但不知叔孙先生意下如何?”
叔孙通显得很高兴,“通自然没有意见。阿阚前往济北郡,我这个做兄长的,又怎能袖手旁观。
不过……”
刘阚心里一紧:莫非他还有其他想法?
叔孙通说:“此去济北郡,关系方方面面,情况极为复杂。且齐地多鸿儒,饱学之士多如牛毛。通希望能从郡守身边再借调一人……只是不知道,郡守能否割爱?”
李由一怔,“叔孙先生想要何人?”
“吴辰!”
从叔孙通的口中,吐出了一个极为陌生的名字。
刘阚从未听说过这个人,不由得疑惑的看了一眼李成,那意思是说:你知道吴辰是什么人吗?
李成,眼中流露出迷茫之色。
李由笑了,“原来先生是要我那师弟出面……恩,吴师弟精通刑名之学,远胜于由。若非尚不足入仕年纪,家父早就把他调回咸阳去了。他留在我这里也没什么事情,随刘兄弟一同前往济北郡,倒也算不得什么难事。这样吧,这件事我答应了,只不过我还有一个条件。”
刘阚听明白了。
原来这吴辰,居然是李斯的学生。
想必是因为年龄的关系,所以还没有入仕,故而留在李由身边。
刘阚不明白带上这吴辰有什么关系,可想来叔孙通不会无的放矢,这个人一定是有大能耐。
当下道:“郡守请讲当面。”
“我那小师弟与我父亲是同乡,也是我父亲最看重的学生。他记忆力极其惊人,有过目不忘之本领。只是身子骨……刘兄弟带他去,还请多加照顾,莫要累坏了身子,由这里拜托了!”
原来如此!
刘阚连忙起身答应,又是一番感激。
带众人重新落座之后,李由神色一肃,鼓掌示意亲随清空庭院,“在座几位,都将卷入梁父山之事当中。由也就不在隐瞒,不妨实话交代。梁父山之事,据由所知,似乎迁涉颇广。
其中那‘田三分’的意思,我也大致上有了一个了解。
最让人难以揣摩的,就是‘晏子生’生这句谶语。依照谶语所言,唯有这‘齐晏子’出现,才会有‘田三分’的局面。问题是:‘齐晏子’何人?齐田不足虑,而这‘晏子’才是心腹之患。如今济北郡已经是人心惶惶,更大有向齐地继续扩散的趋势。都尉当务之急,就是要找到这个‘晏子’。只要能拿住‘晏子’,余者皆不足为虑。此事迫在眉睫,望都尉尽早解决。”
第二百二十四章 名将之后
嬴县,又名嬴邑(今莱芜市城西北羊里镇城子县村)。
自春秋以来,嬴县就是齐国属地。齐桓公二年(公元前684年),齐鲁两国曾发动了著名的长勺之战,就是在嬴县附近。北部是泰山余脉,自西向东有三平山、香山,南部则为徂徕山。
这是个半圆形的盆地,气候宜人,物产也极其丰富。
自秦攻陷齐都,消灭了齐国,统一天下之后,齐地虽小有动荡,但大都是小股流寇盗匪作乱,成不得大气候。故而,在大秦治下,齐地还算平静。至少比起楚地来,要平静了许多。
嬴县城门大街,有一座很大的宅院。
朱漆大门,钳有巴掌大小的铜钉。明晃晃,亮闪闪,在日光下显得格外醒目。那光毫闪动,也使得门头上紫色横匾,颇有贵气。上书金灿灿两个大字‘田府’,也说明了这宅院主人的来历。此地主人名叫田安,是实实在在的齐国王族后裔。当然了,只是一支偏远的旁支。
自齐王田建死后,生活在齐地的田家族人一直很低调。
特别在始皇帝将山东各国的豪族大户迁往咸阳之后,田氏族人越发的稀少,于是也就越发低调。
田安的祖上,早在齐威王时就淡出了齐国王族。
当时,商鞅还没有在秦国变法,而齐国也正是鼎盛之期。百多年来,济北郡田氏族人大多为商贾。生意也不甚大,直到田安的父亲时,才开始发展。并且在齐国灭亡之后,很快就变成了嬴县大户。
此时的大秦,也停止了对六国王族后裔的大规模清洗。
毕竟大乱之后需要大治,始皇帝两次东巡,也是为了安抚山东六国子民的心。大清洗结束,取而代之的就是一连串的安抚行为。田安作为齐国王族后裔的事情,也被翻了出来,并且在朝廷有意识的安排下,给予了嬴县田家许多便宜,甚至还给了田安一个‘不更’的爵位。
不更是四等爵!
也就是说,朝廷免了田安的徭役和兵役。
所以,当田安的父亲死后,嬴县田家在田安的执掌下,发展的更为迅猛,隐隐已成为嬴县第一大族。
时值盛夏,田家花园中,百花盛开。
一座雅致的凉亭外,婢女们正在演奏乐律。
凉亭里,端坐着五个人,有老有少。年纪最大的,约在五旬左右。一身劲装,武人的打扮。
须发灰白,不过精神看上去似乎很好。
在他的身边,跪坐两个青年。年纪都在二十三四的样子,一个相貌粗豪,生的孔武有力;另一个则略显单薄,英挺之中透出儒雅气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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