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同时也对一个疯子感兴趣,那你应该先通知我一下,因为我对疯子没兴趣。”她看上去真的生气了。
我向她解释,不管怎样,我都得正常工作。我跟刘托云说话,是要给她打打预防针,马上就要公布的分房名单上面没有她。
听了我的解释,黑丽的表情平和下来,脸上现出了令人怜爱的委屈。这表情让我觉得陌生,在我老婆脸上从没见过。为这样的表情,我做什么似乎都是可以理解的,所以我就做了。我和黑丽又去了几次那个干净无比的小屋。
有一次做爱之后,我给黑丽讲了一个英国小说。
从前有一个女仆,是个很漂亮的女人,伺候主人多年,主人很满意她的工作。有一天,多年独身的主人终于耐不住寂寞,跟她发生了关系。
事后他们留在了主人的床上。女仆入睡后,主人想起很多关于主人和女仆的故事。它们说的都是女仆跟主人上了床就变成了另一个人,就觉得自己再也不是女仆了,尽管她们还是女仆。
这位主人第二天醒来时,不敢马上翻身。他想他即将看到的景象应该是女仆还在睡着,忘了给他准备早饭,而且还会直接叫他的名字。
“最后怎么样呢?”黑丽很想知道结局。
最后,他就这样躺着,直到听见敲门声。女仆进来,对他说,早上好,老爷,今天在床上吃早饭吧。
“你喜欢这个故事吗?”黑丽问我。
我说,所有的男人都喜欢这样的故事。
黑丽说,那是因为所有男人都喜欢女人伺候他们。
我拥抱她,亲吻她。她告诉我,她不喜欢那个女仆,因为她虚伪。
拿自己开开心
从派出所或者监狱里出来的人,大都寡言而且不爱见人,很少有情绪高昂者,这是我过去不知从何处得来的印象。见张道福时,我有了完全另外的印象,他好像刚从国外访问归来,所以,我也不好问他在派出所里怎么样。
“我们去吃饭吧?”我们约定见面的地方是他的办公室。
“别再去大燕二燕那儿了。”我差不多在求他。
“你这辈子恐怕放不开了。”他还是答应了我的请求,我们去了另一个光可以吃饭,没有燕子也没有鸟的饭店。所以吃完饭张道福说,去看看大自然吧。
哪里是“大”自然呢?我们去了一个公园。而我至少有十年没进过公园,任何一个公园。在公园里,我发现,像张道福和我这样的散步者几乎没有。两个男人,看不出同性恋的迹象,谁都能从我们的穿着上做出判断,我们是官吏,是小官吏。观察力再锐利些的还能看出来,我们是管艺术单位的小官吏,同时也是离艺术最远的人。如果再进一步做点解释,说我们目前的主要工作是分房,说不定还会获得同情。
走在张道福身边,看着那些自发组织的打拳跳舞的人,还有那些野泳的人,呼吸着平时呼吸不着的好空气,头脑似乎也清醒好多。这清醒却把心情搅得很乱。
“派出所怎么样?”我因为突然而莫名的绝望感获得勇气,问了我一直想问又不好意思问的事。
“开眼界。”张道福感慨而认真地说,好像我终于问了他,不然对我们都是损失。
“这我相信。”
“我碰见一个搞撬压的,跟哲学家似的。他跟我说,人和人就是一层窗户纸,捅破了,就扎实了。”
“你是说搞撬门压锁的?”
“对,这家伙有一次进了一家,没完活儿呢,那家老太太就回来了。他看外面正好是下班时间,就让老太太给他做顿饭吃。老太太说眼睛不好,什么都看不清,做不了饭的。他说,那就烧点茶吧。老太太还是说眼睛看不清,烧不得茶。他早就发现,那老太太的眼睛好好的。他对老太太说,我只偷东西,不害命。老太太相信了,给他做了饭,烧了茶,还聊了半天家常。”
我笑了,转眼去看别处,到处是有差别的绿色。一群脏兮兮的孩子从我们身边经过,其中的一个男孩儿手里拿着一盒香烟,边走边分给另外的孩子。
“你把跟你老婆的那层窗户纸也捅破了?”
“早就扎实了。”
“你老是在外面绯闻不断,不怕你老婆离婚?”
“她怎么会跟我离婚?!如果我有一件绯闻,她没离婚,那我有一百件,她也不会离婚。”他不甘心地又补充了一句,“这是我总结的定律。”
“你老婆爱你吧,所以才不离婚。”
“这跟爱一丁点儿关系都没有。她不离婚是因为她虚弱,离婚会过得更糟。我找别的女人也是因为虚弱,半斤八两,所以谁都不用同情谁。”
我想起了自己的老婆,觉得那是另外一种情形。
“你经历了这么多,没有让你真心动的?”我们逐渐有了坦诚的基础。
“个个让我心动。”他笑着说。
我也笑了。我想,他故意这么说的。没想到他又强调了一句:
“我不开玩笑,对谁我都心动。这个甜点儿,那个酸点儿,我都喜欢。”
听他这么说,我也不好意思再提爱情这种字眼儿。
“你不烦吗?”
“你听谁说过,抽大烟的烦大烟?!”
我们已经从公园里走出来了,从我这方面感觉,我们比进公园之前更接近了,但在我们之间,我发现了更多的不同,这也许是我们能互相接近些的理由。
公园门口的电线杆上贴着治疗阳痿的广告。我随口说了一句,这样的广告太多。张道福立刻开玩笑似的问我,我是不是有问题。我笑笑,心里很想知道他是不是有问题,像黑丽说的那样。
“我有个朋友开了一个这样的公司,叫勃阳健康用品公司,什么药都有,各种价位,来自世界各地。”
“你自己留着吧。”我打趣地说。
“我?哎,老胡,不瞒你说,我从来没有过这方面的问题。这是我生命力最后的完美体现处。”他说完,我们大笑起来。
“我不开玩笑,这件事,是我这辈子做得最好最长久的一件事。”
我们再一次大笑。
“真的,我他妈的不是一个好演员,也不是一个好丈夫,更不是一个好父亲,现在也不是一个好干部……”“你是什么?”
“我是一个好床上人啊!”
我们最后大笑起来,不管天,不管地,即使全国人民都在看我们,我们也只能笑下去。这是无法制止的笑,好在不经常爆发,一辈子里顶多一两次。
回到家里,我径直去见我的鱼,就想跟它们静静地坐上一会儿。明天全所开大会,要公布最后的分房名单,我尽量不让思绪停在这上面,该怎样就怎样,我现在多想也没用。
我看着和昨天一样慢慢游动的鱼,盯了半天那些公鱼们,在鱼的世界里,它们是不是也比母鱼们活得艰难?哥们儿,你们的感受如何啊?
我是说作为一个公的,就像我作为一个男的。
回家前,我去找过刘托云,想把分房名单的结果提前告诉她,不希望她再做出上一次那样的蠢事。可是,她不在。
“我本来想今天晚上跟你谈谈,但我听说,你们所明天公布分房名单,我们就改日吧。但我们必须得谈谈。” 我老婆在门口对我说。
“你怎么知道的?”
“有个叫于奎的打电话来,我看是想威胁你吧。”
我拍拍鱼缸,鱼不由得加快了游动的速度。那些拿着网走向池塘的人,能让鱼感到恐惧吗?尽管他们能用网杀死鱼。威胁,威胁,那个搞撬压的人会说,这不过是另一层窗户纸。想到这儿,我困了。
“都不许动!”
开会前,去门口找刘托云,她还是不在。然后我碰见一个穿着很油的工作服的小伙子,他拎着一个塑料桶,问我于奎在哪儿。我刚想说于奎已经退休了,于奎却从我后面冒出来,他招呼小伙子跟他去,然后对我说,这是他家亲戚,给他捎点东西来。
这时,男人三在走廊里喊大家去会议室开会:
☆‘文‘☆;
☆‘人‘☆;
☆‘书‘☆;
☆‘屋‘☆;
☆‘小‘☆;
☆‘说‘☆;
☆‘下‘☆;
☆‘载‘☆;
☆‘网‘☆;
“重要会议,公布分房名单。”
我经过财会室,推了推门,锁上了。
我走进会议室,屋子里挤满了人,还有三四个人在找空着的椅子。这是我到研究所以来开会人数最多的一次。
我坐到了前面,黑丽走了进来。她没到处找椅子,径直走到邓远跟前,她为黑丽占了椅子。
最后进来的是刘托云,好像刚从地底下冒出来。她自己拿着一把折叠椅,就势坐到门口了。
我用目光在会场上巡了一圈儿,希望公布分房名单后,会场仍然能像现在这样安静,至多有点嘁嘁喳喳的议论。在我用目光巡逻时,黑丽对我信任甜蜜地微笑,甚至有些毫无顾忌。在我们之间关系有了变化之后,她再没提过要房的事,这让我更相信感情的力量。
刘托云低头看着自己的脚,仿佛那不是她的脚。她把双脚使劲往一处并拢。
即使所有的人都将反对我,只要黑丽能像现在这样对我微笑,我想,我就知道我还能做什么。
请允许我省略在分房名单公布前我所说的所有废话和大家努力掩饰的不耐烦。因为你们还不认识名单上得到房子的人,他们和本故事无关,所以我只告诉你们,那些你们已经认识,想要房但没得到房子的人。
于奎,刘托云,黑丽。
一点骚乱也没有,会场很安静。在这安静中我却发虚,不知道自己做得对还是不对。黑丽扭头看侧面的墙壁,仿佛那儿写着另一份名单。她一定知道我在看她,所以故意不看我。她难过的样子让我心疼,这也许是我在短暂的安静里感到空虚的原由。刘托云依然像会议开始时那样,看着自己的双脚。
我没看见于奎!
当我意识到这点时,他轻轻推门进来,浑身湿漉漉的,散发着汽油味。
我们都明白,他给自己浇上了汽油。
“我又是在门外听到名单的,我知道没有我的房子。”他说话声音小得让大家不习惯,后面有的人伸长了脖子。
我已经明白一切,下意识地站起来,还没等我迈步,于奎用一个手指把我定住。别逼我。他说着,另一只手从裤兜里费劲儿地掏出打火机,然后开始了他这辈子里最真实最像样子的一次演讲。
“我劝大伙儿谁也别拦着我,这不是能拦得住的事。”
他说着向大家晃晃手里的打火机,“现在,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人还有。我不过是一个老百姓,除了敬酒还有别的办法吗?没有。”他自问自答,研究所的会场可能从没这样安静过,可以听见每个人呼吸的不同之处。
“我不认识比你更大的官了,”他又用打火机指点着我,好像我是生产打火机的那个人,“现在,我也不用再藏着掖着,已经到了这步田地,说实话最好。我给新所长送过礼,可他没收,我能理解,礼太薄了。我没有别的办法了,我必须得要房子,我又不会关系学,我只能豁出去了。”
于奎面对着我,再一次向我出示了手中的打火机,然后郑重地对我说:
“胡所长,我要房子,我也应该得到房子,如果你不给我,我就把自己点着。”他说着哽咽起来,但保持着刚才的郑重。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别人也一样。
“我要房子!”于奎突然大喊了一声。
男人三站起来,估计是想靠近于奎。于奎发现了,对他吼了一声,让他坐下,也警告别人都别乱动。
“都不许动!”他停了停,接下去又说。
“我太了解你们了,研究所的人从来都喜欢看热闹。今天热闹大了,对不对?”于奎又不那么难过了,声音也高了起来,“我知道我就是点了自己,也得不到房子。我死了,没人有责任。你们会说我是疯子,说我有病,去他妈的吧。告诉你们,我今天下了决心:要么给我房子,要么我就死给你们看,我反正活够了。”于奎大声哭了起来。
男人三走近了他,拉住他的胳膊,试着把他拉到座位上,但于奎不肯离开,好像门口是唯一能分到房子的地方。男人三看我,我连忙安慰于奎,告诉他什么事情都可以商量,分房子也一样,千万别冲动。
“闭嘴,别再跟我打官腔了。商量个屁,今天我把命豁出去了,谁也不许糊弄我。说,给我房子,还是不给?”
“你把打火机给我,我们立刻重新商量。”我说。
“不,你还耍我!别再跟我来这套,你以为别人的脑袋都让门挤了,你以为老百姓就比你当官的傻吗?”
“我能理解老于。”男人三突然冲着我和于奎之间的那块空白说,“为房子我也会拼命,这是你唯一能从单位得到的值钱的东西。”
于奎的眼睛里起了变化,在听到男人三的话之前,他的眼睛散射着仇恨和绝望,现在它们充满了委屈。这是一
种不聚焦的委屈,你想不好它从哪儿来,被男人三的话说中了,还是被他误解了……不过已经无所谓了,也许每个人都有像于奎这样来自绝望的力量,但这力量却是一次性的,你爆发了,然后就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我从于奎的眼神里看到的正是这样爆发之后的空旷,再没有什么是属于自己的。
我决定给于奎房子,一个人一辈子还能怎样呢?
有诗意的是于奎不相信我的允诺,因为我没打官腔说考虑考虑,因为我没说给他一个什么样的房子,一室的还是两室的,因为我说给他房子时声音太轻,不庄重,所以我说:
“好的,我说仔细点儿:给你一个小的一室的房子,条件是你家老人中的任何一个不在了,房子就得还给所里,然后再分配给别的人。”
于奎相信了,激动得要带着一身汽油过来拥抱我,我躲开了。这时大家鼓掌了,于奎就转向大家,伸着双手,一句话说不出来,哭了。
更有诗意的是人们都去帮助于奎收拾那一身汽油,没人问我那间房子从哪儿来。那些分到房子的人也没人表现出担心,担心自己会因此失去已经到手的房子。只有黑丽在走廊赶上我,低声对我说了一句话:
“给老于的那间房子应该是我的,对吗?”
回到开始的地方等待结束
有一些决定,如果你是在热血沸腾或者被诗意左右的情绪下做出的,事后实施时,会遇到无法想象的困难。最后,不仅别人不理解你,自己也很沮丧。
我答应给于奎一套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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