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机器人也不过如此吧。
“别这么说。”她好像被感动了,又好像没明白我为什么道歉。
“我听见你对邓远说过,你不喜欢留我这样发型的男人。你说,街上的那个男人把你吓坏了。”
黑丽的脸红了,她像小姑娘一样慌乱地说:
“你在说什么啊?!”而且她把刚进门时称呼我的“您”换成了“你”。
“我能理解你的感觉。”我为她的变化高兴。
“第一次看着有点怪,第二次就见怪不怪了。”她说话时流露出的那种诚恳,一下子把我们拉近了。
门再次突然被推开了。张道福站在门前。
“老胡,我在到处找你。”他说完看了黑丽一眼,然后对我说,“我们走吧。”
我刚想提议带黑丽一起去,就听张道福对她说:“今天你就别去了,我们还得谈事。”这是父亲对女儿的口吻,我听傻了。
黑丽顺从地点点头,我更傻了。张道福的话好像是武林高手飞出的一脚,把我踹到了一个遥远的地方。紧接着滚过三个闷雷,仿佛在为我送行。
带着对黑丽的同情,我和张道福走进了一个叫“云天外”的酒店。点菜前又响过几个闷雷,张道福说,活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经历这样的事,下雨居然成了悬念。天气预报总说下,可老天爷就是不下。他这么说让我对他的印象好了许多,我喜欢那些把毫不相干的事情往一块儿瞎扯的人。
“我们少点菜,主要是让你尝尝这儿的饭后甜食。”他一边看菜谱一边说。
“少来甜的,我胃不好。”我的胃真不好,可他笑了。
“我吃甜的不舒服。”我的补充说明让他大笑起来,这时我也就明白了他所谓的饭后甜食是什么。
“你不是玩幽默吧?”他对我说。
“距离产生误会。”我说,“我当副县长的那个地方对这道菜有另外的叫法儿。”
“喝不喝先倒上,洗不洗先泡上。”张道福说,“本质是一样的。”他说完又大笑起来,好像他已经习惯因为自己而大笑。
我发现他是我见过的男人中最爱笑的一个。他要去的那个新单位的旧领导,去加拿大定居,我猜测这是他心情好的原因。可他说他早就发现自己比从前爱笑,尽管现在并不比从前更开心,也没有从前那么多开心的事,但总是想笑。管他呢,笑比哭好。
我记得,笑比哭好是过去一部老电影的名字。
“人家说,人一思考上帝就发笑。”张道福说到这儿停了一下,对等在一旁的女服务员说了四个数字,二、三、六、七,服务员点点头离开了。然后他又接着说,“我现在总是笑,你说,是不是上帝就该思考了。”
他说完我们都笑了。
“上帝肯定开始琢磨了,哎,这人都怎么了,怎么笑起来没完了,他们变聪明了吗?”张道福说,“上帝拿人没办法了,人都成精了。”
张道福点的数字菜一起端了上来,原来是大虾海参什么的,我们就不再谈上帝,大吃了起来。这是我不当副县长之后第一次吃类似的贵菜。
“味道不错吧。”张道福看着我说,“这就是我对权力的全部理解。”
我减慢了吃的速度,他的话题太认真了,如果我听他说这些话还继续大吃,就显得不礼貌了。
“我年轻时做梦都想有权,我那时候对权力的理解是你轻柔地发出一个指令,所有人立刻行动,而且诚惶诚恐,惟恐出点差错。”他说着把一块又肥又大的海参小心地夹进嘴里,“现在的情况是,我轻柔凶狠或者诚惶诚恐地发出指令,而且还对他们说是上面的指令,也没人睬我,他们傲慢得让我吃惊。我不止一千次一万次想过,他们这些白丁凭什么这么傲慢?就凭他们不是所长?”
“在我当副县长的那地方不一样。”我想安慰张道福。他的眼睛果然一亮,急急忙忙地问我:
“怎么不一样?”
我讲了一件我经历过的事,不是很情愿,但我吃了人家的海参和大虾。
那是我刚到县里,县委的几个人和我一起吃晚饭,其中的一道菜是烤好的一只整鸡。服务员用盘子托了上来。一个办公室主任在大家开始吃之前,把鸡头和鸡屁股拧下扔掉了。我觉得挺可惜的,也觉得挺浪费的,就说其实鸡头是可以吃的。但是,鸡头已经被扔掉了。谁也没说什么,我也不过是说说而已,因为我并不爱吃鸡头。
第二天一早,我刚到办公室,一个老农民拎着大土篮子来找我。
“听说胡副县长爱吃鸡头,人家让我送过来的。”老农民对我说。
他把土篮子上的布掀起来,是一百多只血淋淋的鸡头。
张道福呆呆地看着我,仿佛变成一张戳在我对面的照片。照片上的人一点表情也没有。我没想到,这么一件小事就能把人讲呆,我知道的另外的事比这些震撼多了,我还要往下讲吗?
就在我犹豫的时候,张道福突然爆发出一阵比雷声清脆得多的笑声,打断了我的思路。
“我想起了一个笑话,也是说县长的。谁说县长都是流氓?县长都是相声表演艺术家。你听过这个笑话吗……”张道福问我。
我对县长的笑话当然感兴趣,但预感告诉我,他要讲的这个,我肯定听说过。
“讲吧,估计我没听说过。”我这么说话,还是那海参和大虾起的作用。吃人家的嘴短,我什么时候都觉得这话说得有道理。
“有一个县长,去找小姐,又喝多了。回家时打不开门,就按铃。他老婆出来给他开门,他进去,回手就把门带上,把老婆锁到了外面。他躺到床上,听见有人使劲敲门,就对门口大喊,敲什么敲,钱不是给你了嘛,还追到家里来了!”
这个夜晚并没有在一堆笑话中结束,也跟县长没多大关系。雨还是迟迟没下,雷声慢慢也消失了,它们一定觉得这雨过分矜持,所以就不为它们打雷了。
我们没有等来雨,但是等来了饭后甜食——大燕二燕,她们一进来就用各种甜蜜的骂人话爱抚张道福:
“哎呀,你好狠心啊,上次对你多好啊,居然这么久不来,真是让人想死不偿命啊。”话是她们两个人一起说出来的,仿佛是共同的心声。
“慢点慢点,今天有贵客。”张道福摆手让两位小姐坐下,然后指着我说,“这是新所长胡先生。”
“胡先生,以后多关照了,张所长知道我们的服务,都是国际水准的。”大燕说。
“价格是国内的。”二燕补充着。
她们就这样分别坐到了我们的大腿上,还没等我表示反对,坐在我腿上的大燕说:
“老二,你看胡所长的发型多聪明。”说着,她轻轻抚摸了我的头顶,我激灵了一下。正在跟张道福接吻的二燕百忙中回头看了我一眼。我恨不得立刻掐死我腿上的大燕,但她根本不给我时间,接着又说:
“人和人就是不一样。那帮大傻帽儿,几千几千地花钱,不是吃生发灵就是抹生发膏,还有的去种头发。这帮傻×还以为头发是庄稼呢,一种就长。你看胡所长多聪明,用自己的头发这么一遮,秃顶不秃了,而且用的是自己的头发,羊毛出在羊身上,既自然又省钱。”
“就是,省下的钱找小姐多划算,摸得着还看得见。”
一声清脆的雷声响过来,吓得大燕二燕叫了起来。终于下雨了,我心里一阵清爽。我婉转地把大燕从我的腿上挪下去,尽管她发表的关于我发型的观点很新颖,也没让我真的动气,我还是决定离开,心情突然就变化了。
大燕拉着我不让走。大燕说还没开始怎么能走呢。
“我老婆很厉害,跟张所长没法比,我在家里做不了主。”我还是要走。
大燕又说:
“胡所长,您这可是太扫兴了。”
二燕说:
“就是,胡所长你得消费啊,不然怎么拉动内需呢?!”
一打听,原来是个精神病
偶然是命运中最起作用的一个因素,那些经常发生的事情并没有改变你的生活,不是吗?你天天上班只意味着退休,你天天吃饭只意味着延续生活,你天天跟老婆睡在一张床上,只意味着你们彼此越来越没兴趣,这些都是常数,你可以忽略不计的,因为它不起作用了。
但是,如果有一天,你早上因为解大手不顺利,晚出门五分钟,碰上了一个女人,你们互相看了一眼,于是,她问你,有一个叫王老五的人是不是住在这个楼上,一年后她没找到什么王老五,却成了你的第二个太太……你能说这样的故事都是瞎编的吗?有多少人亲眼看见自己的朋友成了这种故事的主角。
我信这样的故事,所以害怕偶然。
又是一连几天闷热。早上的天气预报说傍晚有雨,晚上的天气预报对傍晚没下的雨不做任何解释,直接说第二天有雨。这几天我上班都带着雨伞,于是,下不下雨对我来说都无所谓了。
银灰色的天空看上去雾沉沉的,好像正谋划着把人类闷死。好几天都没照耀一下的太阳仿佛正在逃避这场阴谋,希望事发后自己能拿出不在现场的证明。
我走进研究所的大门,看见张道福刚刚走进他办公室,就加快了脚步,我想和他单独谈谈。这时从我身后传出一个女声:
“你好像是研究所里不多见的聪明人。”女声说。
我被这声音吓了一跳。回身看见一个女人坦然地站在大厅的角落里,脸上的笑容既像微笑又像嘲笑。
“为什么?”其实我想问她是谁,却顺着她的话题走了下去。这可能是我犯的一个错误。
她梳着过肩长的马尾辫,脸上的皱纹很清晰,平常的五官,但这一切都让这个表面很衰老的女人看上去有年轻人的气质。我估计她有四十多岁,如果说邓远属于枯瘦,那么加给她的形容词就该是精瘦。任何看见她的人都会觉得,她是一个有力量的女人。
“因为你现在还带伞。”她说,“天天说有雨,天天不下,连天气预报都不那么肯定了,它已经改口说傍晚可能有雨。”
“是么?我没注意。你找人吗?”我发现她身边立着一张折叠床,还有一捆没打开的被褥,还有暖瓶、电炉、一口不锈钢的高压锅和一个红色的脸盆。我已经明白了这个女人的目的,心里有了一个小小的不良预感。
她又那样笑笑,可能是嘲笑可能是微笑。
“看情况了。”她看着我的眼睛说,眼神里既没有暗示也没有挑逗,却让我不安。她的年纪应该比我老婆小一些,皱纹却比我老婆多很多。但如果不从皱纹去判断,我老婆看上去就像她的姥姥。
“今天大家都不来,找人不方便的。”我说。我不反感这个女人,所以说话就友好。
“那些今天不来的人我都不找,天天来的人我也不全找,我只找其中那部分有权的。”她说着打量我一眼,然后接着说,“你看上去不像是没权的,但也不像是有实权的。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新来的。”
“你除了聪明还挺狡猾。不过没关系,我只要看你进哪个门,就能知道你是干吗的。”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有点发坏。
在她的目送下,我拎着雨伞走进了厕所。
她叫刘托云。名字是她父亲给她起的,有把她托付给云的含义,父亲希望女儿活得飘然,哪怕因此多些坎坷少些实惠也不是坏事。
这些都是我后来知道的事,不过,先说出来也没什么妨碍。
她的父亲是我们省最有名的话剧演员之一,他演了三十几部话剧,其中十几个角色是正面的领导形象,而且通常是省级的大领导,这样,他就认识了许多真的省级大领导。一旦遇到什么问题,他每次都真去找那些大领导,所以没有一届剧院的领导喜欢他。即使他不去告状,也怕他去告状。
有一天他和剧院的领导闹翻了,大吼一声,我操你家户口本!从那以后再也不演戏了。人们模仿他的声调,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他最后的台词,用它去骂那些让他们生气愤怒的人。
那一年他六十二岁,大家叫他话剧表演艺术家或者疯子。两年后他去世了。刘托云说她的父亲的确疯了,已经分不清台上台下了。
刘托云是研究所的在册职工,至于好几年没上班的原因有好几种说法。她住到所里来的目的是要房子,她说,四年前所里已经同意给她的房子,她现在想要。
我向张道福的前任打听过这件事,这位已经退休的老所长确认有这事。他说,分房方案通过以后,就看不见刘托云的影儿了。打电话去她家都找不到她,后来房子就给别人了。
那以后,她还来过几次所里,我们跟她提房子的事,她也不说什么,就冷笑。
“她跟她爸一样,疯了。”退休的老所长最后说。张道福显然比我更先知道了刘托云的“进驻”,我们面对面坐在一起的时候,他痛苦地对我说:
“我真的很抱歉,帮不了你什么忙,我可能还得提前几天去上任。”
“没问题,抱什么歉!”
“我看你是想得太乐观了。分房能把研究所变成炼狱。”
“没那么严重吧?”
“没那么严重?!你了解门口那位吗?”
“你了解?”
“你还是自己慢慢了解吧。”张道福不肯多说,其实我也不想通过他多知道什么。我希望自己去了解刘托云。
我劝刘托云采取正常手段要房子。她说,在研究所,正常手段就是没手段。听她这么说,我就笑了。她问我笑什么,我坦率地告诉她,我想起了她爸爸的那句著名台词。
“操你家户口本?”刘托云问我,我想,她真的疯了。
我没说话,但是,刘托云说:
“现在人们都不这么说了。”
“他们怎么说?”
“狗日的,杀了他。”她说得轻松还有点愉快。
樱桃树吃不到樱桃
那是我第一次主持所里的大会,主题是分房。分房是当官儿的既爱又恨的事,这是过去县上的一个人跟我说的。别人说他是在分房中洗过桑拿的人,意思就是享受了,也出过汗。
他说,爱的是,你能捞到点什么,管它是什么。跟谁睡一觉,柜子里多出几条好烟,都是可能的。恨的是,说不上什么时候就碰上一两个疯子,哪怕你就拿了他一条烟,他也能让你一看见他就跟洗桑拿似的,烦死,越烦越出汗,越出汗越烦。
于是,我决定在夏天来之前把房分下去。
可是,我没什么新主意,说实话,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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