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为了给竹君治病;让他抛弃美美;然后与竹君结婚?他摇了摇头;这显然是个下下之策;是少年人的天真。姑且不论竹君是否愿意与她结婚;单是美美这边;他就实在放不下;因为;他真的爱美美。
“你的判断正确;我确实爱你。”他对美美道。这是他们第二次上山时发生的对话。
美美显然有些沮丧;道:“就算你真的爱我;但对我来讲;你的爱太虚幻;太飘渺了;我不论怎样努力;也抓它不住。”
“这都是我不好;是性格使然;也是我不善于;或者说是不敢表达真实的感情。”香川心底涌起一股怜惜之情;眼前这个原本自信得有些不讲道理的女孩子;只因为与他恋爱;才变得如此优柔。
“你为什么不敢表达你的爱?”美美一下子便抓住了问题的实质。
“其实我一直在表达;采用的是我个人的方式;而不是大众化的方式。”也许他的表达太过“清淡”;以至于美美品尝不到。
“你并没有表达。我回忆了我们交往的全过程;一直是我在表达;而你的所谓表达;只是些转弯抹角的暗示;或者是嘻嘻哈哈的调侃。到目前为止;你没给过我一句实在话。”美美又本能地揪住他的小辫子不放。
美美说的也许是实情。香川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太阳已经落山了;天色呈现出宝石般深邃的湛蓝;只有西边天的尽头;在一抹白云的边缘上;留住了太阳的几笔金红色的水彩。也许;他向美美表达的感情;便如同这色彩一般;看得见却摸不到;有形而无质。
沉默了良久;他方道:“也许;我是说也许不是我没有表达;而是我只会这样表达。这是我命中注定的表达方式;一种被动的;软弱的表达方式;同时;这很可能也是我的生存方式。因此;也就注定了我只能是一个有骨气的弱者而已。我再说一遍;我确实软弱;但有骨气。”
美美那天必定是又被他这番话感动了;从此;她便只谈婚姻;不谈爱情。
然而;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是能够让女友感动;以至于让她们产生许多鲁莽的;不计后果的爱情冲动。
一年之后;同样是冬天;在他的小楼中;他与竹君也有过一次类似的谈话。
“我很想对你说一句;我爱你;但是;我不能这样做。”香川那天点的是日本末茶;两个人共用一只深黑色的天目茶盏;浓绿的茶汤上浮着一层悦目的泡沫。
竹君放下茶盏;用粉红色的舌尖舔去沾在唇上的茶粉;道:“按理说;这话应该由我来讲;毕竟是我强迫你接纳的我。我是在美美出走之后;强行闯入这个家的不速之客;所以;你把讲这句话的机会留给我好吗?”
“你不是不速之客;即使当初你没有提出来;我也会向你发出真诚的邀请。”香川发现他们的对话又陷入了那个无法摆脱的怪圈——每当他们心情激动;谈及爱情的时候;气氛和思维总是很快便由冲动的感性转变为冷静的理性。
竹君道:“你这是在安慰我。不要这样;你越是如此;我就越发感觉愧疚。如果我们两个人之间有谁产生了爱情;那个人一定是我;但是;我知道我没有资格讲出这句话来;因为;我没有与爱情相匹配的身体。”
“这是胡话;我可不想听你这么说。”香川不得不打断她的话头;她身上那个“邪魔”触动不得。
竹君却道:“这段日子里;我就当你是同情我;或是怜惜我;我也就腆然承受了;因为除此之外;我也没有别的办法。不过……。”
“不要再说了……。”香川看到了竹君发病的危险。
“不过;我不会麻烦你太多的时间;短则一年;长则一年半;我必定会完成我的使命;赢得‘白莲花’。对于你的宽厚与仁慈;我无以报达;所以;到那个时候;我会把‘超自然力’顶在头上;奉献给你。”竹君的脸上又燃起了红色。
这就是性格;这也是命运;香川对自己道。他这一生当中;仿佛总是有冥冥之中的力量在干扰他;让他从来也未曾把爱意表达清楚过;不论是对竹君;还是美美;或是在此之前的其他女孩子。
对竹君的病情;香川用尽了他全部的聪明才智与博学多识;但是;那个“邪魔”也仅仅是被他们的生活回避了;并没有被真正驱除。
对于他来讲;只有最后一味“药”他未曾使用;那就是让他主动对命运挑战;克服自己的心理障碍;向竹君表达真切的爱情;并勇敢地向她求婚。他相信这必定会对竹君产生作用;因为竹君没有真正感受过爱情的滋味与力量;她一直在压抑自己;拒绝自然的感情与自然的肉体需求;她在身上套了一副强硬的铠甲。
只有打破这铠甲;竹君才有可能发自内心地接受他的表达;接受他的爱。
然而;即使到了一年之后;香川仍认为;竹君的铠甲依然坚硬如故;他没有机会把他的爱直接送到她的内心深处。
“从这个意义上看;我肯定是个‘蒙古大夫’。”香川只好自嘲;尽管他并没有放弃努力——对挑战命运;克服心理障碍;直接向竹君表达真爱的努力。
“如果我当真能够做到这一点;那我也就再不是李香川;而会变成另外一个人。” 他恨自己总是生活在怀疑之中。
他认为;生命中的转折毕竟不由自主;它往往表现为一种恶意的挫折;或是一种貌似必然的幸运;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改造你的生命意识;改造你的价值观;让你的生活与旧时代剥离;进入一个全新的生活层面。到了这个时候;不论你是否愿意;你的生活已然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举例来说:命运奖赏给威廉的转折是让他遇到了香川这样的好先生;引领他走上了品味高雅的发财之路;然而;威廉近一个月来的上窜下跳;却正在一步步地将要陷香川于不义……;此可谓转折产生恶意;
竹君的转折也是遇上了香川;遇上了他这位蒙古大夫;这可以缓解她的病症;使她免于疯狂;然而;令香川感到尴尬的是;据竹君本人讲;他们的同居生活却使她对那个邪魔的追求有了长足的进步;已然取得了巨大的突破;“白莲花”的第三重境界实现在望……;此可谓转折产生意外;
说到美美的转折香川只有苦笑;她与香川由相遇;到相爱;再到同居;这是她的第一次转折;而她弃香川而去;奔赴南美洲却是她的第二次转折;那么;由此看来;发生在她身上的第三次转折;便自然该是回归了?所以;当美美一个月前当仁不让地搬回他的小楼居住时;他一点也不感到奇怪……;此可谓转折产生古怪。
至于香川本人;还有什么可说的?原本在他这一生当中;即使是用显微镜来寻找;也没有可称得上是转折的生活经历。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也许就在今晚;或者是在明天的太阳还没有升起的时候;他就要经历一场人生大转变;甚至同时失去美美与竹君;甚至破产。
想到此处;香川便对自己笑道:“罢了罢了;过了几十年的懒散日子;已经是非分之福了;日后即使受苦受累;也不能算是命运的不公。”
此可谓转折产生见解。他一丝一毫也不怀疑自己的结论。
第九章 诺言是把双刃剑
1
“想不到是我吧。”
故事开始前一个月;美美笑盈盈地出现在香川的门口;一身萱草黄色的衣裙明艳如歌;同样颜色的宽檐帽在她的脸上投下了深棕偏红的阴影;与她被晒成深麦色的皮肤相映成趣。
“欢迎归来。”香川并没有把震惊挂在脸上;同时他也发现;在美美身后;出租汽车司机拉着两只巨大的行李箱等在那里。
进得门来;美美迅速在楼下各处走了一圈;道:“没怎么变样嘛。”
“一切照旧;只是……。”他一时还不知道怎样对她讲竹君的事。
“只是;我的房间里现在住着有人;对吧?”美美的眼风向他一闪;让他立时记起当初那个行动如风;言语如刀的女子。
“是的;那里现在有人住。”
“那么;我住哪呢?”她一瞬间表露出来的天真;看上去居然一丝不假。出国一年多;她的世故修炼得更深了。
“你住我的卧室。”如果一定要同住;香川对她们两个就不能有半点偏颇。
“难道我这一走你就改了脾气;可以和别人同床睡啦?”
“那倒不是;我可以搬到其他房间。”
她突然笑了起来;道:“你不用害怕;我不会逼你做什么。凡是你不想让我做的事;我绝不会去做。”
“多谢你体谅我;我这就去给你腾房间。”香川不得不承认;今日的美美与往日那个美美有很大不同;她不那么直截了当了;也不那么单刀直入说干就干了;所以;也就更难对付了。
她却道:“我不住你的房间。”
香川只得继续劝说:“你不用推辞;没有什么不方便的。”
美美在眼神中露出一丝狡黠;道:“你放心;我也绝不会和竹君抢房间……。”
“啊?”原来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之中;香川不禁暗中惊叹。
“而且;我也不会逼她离开。”说话间;美美在他的面颊上响亮地吻了一下。
美美的橙色唇膏应该在他的脸上留下了痕迹;但他没有动手去擦;就这样带着她重新给他打上的烙印;煮了一壶咖啡出来。
那个唇膏的痕迹;是在竹君下课回家之前;由美美拿了块湿巾;亲自动手给他擦掉的;这是香川不便言说的小技巧。依照美美往日的性格;如果她是回来收复失地;并打算重新占有旧情人;她必定会让那唇膏就这样显眼地挂在他的脸上。凡事早下手;快动手;是美美以往做事的习惯;如今她居然亲自动手抹去了这个物主的“烙印”;便应该被理解为是她自动放弃了对他的部分权利;至少也是顾及到了竹君的颜面。
竹君与美美见面;两个人热烈拥抱;泪流满面;而后竹君道:“你不是下个月才回来吗?你的房间我还没腾出来。”
香川暗道:却原来;蒙在谷里的只有我一个;她们俩人早便商量好了。于是;他便道:“能不能把你们两个人商量的结果告诉我;打算着把我怎么样?是四六分哪;还是五五分;是要‘刺生’还是做‘拆骨肉’?我也好去给你们准备菜刀和斧头。”
美美对竹君道:“你看美得他;到了现在;还以为自己是个宝。”
“他是看见你回来高兴。”到底还是竹君宅心仁厚;言语温柔。
美美道:“高兴好哇;我还怕他不让我进门哪。”
香川忙道:“哪能呢?就算是我搬出去住;也得把你留下。”
美美在竹君面前迅速恢复了对他的尖牙利齿;道:“看来我猜得不错;你果然是要逼我走;不然;你不会说出这种以退为进的话来。”
他叫道:“天地良心哪;不带这么冤枉人的。”
香川也终于找回了旧日与她相处时的轻松语气。但是;他的内心并不轻松;因为;他没能准确地判断出美美突然回来的目的;而且他也不相信美美如她展示出来的那样;已经放弃了对他本人的权利。
竹君出来打圆场:“香川是个宽宏大量的人;没那么小心眼儿。”
美美却道:“他原本倒是肚大量宽;只是对我一个人小心眼儿罢了。”
三个人你一句我一句;用斗嘴的方式完成了最初的“叙旧”过程;商量的结果是;美美住进了二楼居中的那间卧室;在香川和竹君的卧室之间。
竹君问美美:“你不是说再也不穿黄颜色了吗?不过;这身衣服很漂亮。”
美美道:“我跑遍了整个皇后大道才买到这一身;穿上它;为的是振奋精神;重新做人。”
“你言重了吧?”
“这是实情;我要放弃一些东西;再培养一些新东西。”美美的目光避开了香川投射过来的惊异的目光。
竹君转过头来问香川:“美美走了一年多;这次回来;你给她准备了什么好东西吃?”
他忙道:“‘送行的饺子迎风面’;吃面条的材料我已经准备齐全;只等你回来下锅了。”
香川嘴上虽是言语便捷;但心中却很是不安。美美这身萱草黄色的衣裙应该是个暗示;因为;这种颜色的衣裙是他们两个人关系中的一个没有解开的症结;如今她特地选择穿这套衣服出现;背后必定大有深意。美美可不像竹君那样思想单纯;言语直白。
他认为;这萱草黄色不过是美美放射给他的一道闪电;强光过后;他所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耐心地等待随后将劈到他头上的“雷”。
然而;美美带来的惊奇并没有到此为止;更让他吃惊的是;他发现美美居然亲自下厨房;动手帮他操持起来。
她轻声对他道:“请你仔仔细细地瞧好喽;看看我现在的厨艺够不够得上担当一位好主妇。”
天哪;如果她当年也有这兴致;或许他们的关系便大不相同了。香川不禁感叹造化的高深莫测;因为;他与美美同居9个月;而她只下过一次厨房。
那是去年春天;他在倒春寒中胃溃疡发作了;一连在床上躺了三天。美美对他倒是百般呵护;并且专门雇来了厨师和保姆侍候他。
她对厨师的命令是;只要是菜市场上有的吃食;家里都得预备下;对保姆的命令是;除去跟他上床;男主人的任何要求都必须立刻满足。
那两个人点头如捣蒜;而且干得也非常卖力气。这并非是那二人品德高尚;而是因为美美给他们的工钱大大超出了正常雇工水平。
然而;不论他们怎样的殷勤;毕竟是两个生人;让香川总是觉得不自在。同时;雇来的那位卷包儿厨子的特长是油大味重;实在与他清淡的口味大相径庭。于是;到了第三天夜里;香川被生生地饿得从床上爬了起来;裹着棉睡衣走进厨房。
“你怎么啦?”美美还在书房中工作;见他下楼;便赶了过来。
“我饿了。”
美美道:“你不要动;我让厨师准备了夜宵;现在就给你端上来。”
“我不吃他做的东西;太可怕了。”
美美一时愁容满面;道:“那怎么办呢?现在饭店也都关门了。”
“我想自己动手。”
香川打开冰箱门;却发现里边被厨子塞满了各种各样粗俗的食品;他只得厌恶地把冰箱关上。
美美道:“要不这样吧;你坐在餐厅里指挥;让我动手给你做顿饭吃。”
香川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心中却不禁又有些感动。他知道;美美对厨房的厌恶甚至远远大于对伪证的厌恶;但是;胃部的痛苦也确实让他难以支撑;便道:“就做一碗疙瘩汤吧。”
盆里有厨子养在那里的青蛤。做一碗青蛤疙瘩汤;最后洒上几粒青翠的香葱;应该适合他焦灼的胃。
他隔着厨房门上的蓝花棉布短帘;对里边的美美道:“你拿一只碗;装上少半碗面粉;另外再拿一只小碗;打一只鸡蛋在里边;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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